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文選謝靈運從宋公戲馬台詩注引司馬云:「在,察也。宥,寬也。」蘇輿云:「在不當訓察,察之則固治之矣。在,存也。存諸心而不露是善非惡之跡,以使民相安於渾沌,正胠篋篇含字之旨。」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淫,過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遷而他效。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宣云:「又何須更治之!」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成云:「恬,静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成云:「愉,樂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无之。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俞云:「喜屬陽,怒屬陰。毗陽毗陰,言傷陰陽之和也。淮南原道訓『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與此義同。」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成云:「人多疾病,豈非反傷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崔云:「喬詰,意不平;卓鷙,行不平也。」而後有盜蹠、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郭云:「慕賞乃善,故賞不能供;畏罰乃止,故罰不能勝。」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爲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成云:「匈匈,讙譁也。」而且說明邪,是淫於色也;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音悅,下同。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技也;說樂邪,是相於淫也;釋文:「相,助也。」成云:「說禮乃助華浮技能,說樂更助宫商淫聲。」王夫之云:「與之偕而自失曰相。」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成云:「說聖跡,助世間之藝術;愛智計,益是非之疵病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獊囊而亂天下也。司馬云:「臠卷,不申舒之狀。」崔本「獊」作「戕」,云:「戕囊,猶搶攘。」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宣云:「豈但過時便任其去乎!」乃齊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儛之,宣云:「乃奕世欣奉,不能已如此。」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臨邪天下,莫若无爲。无爲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託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宣云:「貴愛其身於爲天下,内重而見外之輕,此所以於天下無爲,乃可以爲天下之君也。」蘇輿云:「身下兩於字當衍。四語見老子。」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釋文:「解,散也。」案:駢拇篇:「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无擢其聰明,擢,猶拔也。謂顯拔之。言以聰明自詡也。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不動而如神,不言而名章。二語又見天運篇。神動而天隨,精神方動,天機自赴。從容無爲而萬物炊累焉。司馬云:「炊累,猶動升也。」向、郭云:「如埃塵之自動。」案:陽春和煦,如萬物層累而炊熟之。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問於老耼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藏」是「臧」之誤,古字止作「臧」。安臧人心,言人心無由善。老耼曰:「汝慎無攖人心。成云:「攖撓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宣云:「排抑則降下,稍進則亢上。」上下囚殺,宣云:「上下之間,係之若囚,傷之若殺。」蘇輿云:「其亢上也如殺,其排下也如囚。殺則驕,囚則僨。」淖約柔乎剛强。成云:「淖約,柔弱也。」郭云:「能淖約則剛强者柔矣。」廉劌彫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廉,棱。劌,利。彫琢,刻削也。言尖利刻削之人,其心燥急則熱如焦火,戰惕則寒如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撫,臨也。喻其疾速。其居也淵而静,宣云:「言其深伏。」其動也縣而天。宣云:「言其飛浮。」僨驕而不可係者,僨驕不可禁係。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无胈,脛无毛,以養天下之形,李云「胈,白肉。」愁其五藏以爲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郭慶藩云:「釋言:『矜,苦也。』矜其血氣,猶孟子言『苦其心志』。」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釋文:「峗,本亦作危。」案:古注「夫」字下屬,今以屬上。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宣云:「不安其性。」下有桀、蹠,上有曾、史,成云:「桀、蹠行小人之行爲下,曾、史行君子之行爲上。」而儒、墨畢起。同時並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德本玄同,而此有不同之跡。而性命爛漫矣;成云:「爛漫,散亂。」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上窮其智,百姓不能供其求。於是乎釿鋸制焉,釋文:「釿音斤,本亦作斤。」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工匠以繩墨正木,人君以禮法正人;工匠以斤鋸椎鑿殘木,人君以刑法殘人。天下脊脊大亂,釋文:「脊脊,相殘藉也。」案:與藉藉同。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岩之下,俞云:「嵁當爲湛。文選封禪文李注:『湛,深也。』山以大言,岩以深言。」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釋文:「廣雅:『殊,斷也。』崔云:『械夾頸及脛者,皆曰桁楊。』」案:相枕,謂已死者。相推、相望,言其多。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意!同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爲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爲桎梏、鑿枘也,司馬云:「椄槢,械楔。」成云:「鑿,孔也。以物内孔中曰枘。」桁楊以椄槢爲管,桎梏以鑿枘爲用。焉知曾、史之不爲桀、蹠嚆矢也!向云:「嚆矢,矢之鳴者。」字林云「嚆,大呼。」郭云:「言曾、史爲桀、蹠之利用也。」故曰:『絶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爲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見之,釋文:「廣成子,或云即老子。爾雅云:『北戴斗極爲空同。』」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成云:「欲取陰陽精氣,助成五穀。」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羣生。成云:「欲象陰陽,設官分職。遂,順也。」爲之奈何?」校:「爲之奈何」四字據集釋本補。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成云:「而,汝也。下同。所問粗淺,不過形質。」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宣云:「猶言朴散之餘。」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司馬云:「族,聚也。未聚而雨,言澤少。」草木不待黄而落,司馬云:「殺氣多。」日月之光益以荒矣。宣云:「天地之氣凋喪如此。」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成云:「汝是諂佞之人,心甚狹劣。」李云:「翦翦,淺短貌。」案:翦與譾同。黄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示潔浄。閒居三月,復往邀之。邀,求請也。廣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蹶然,疾起貌。曰:「善哉問乎!來!吾語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无視无聽,抱神以静,形將自正。必静必清,无勞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長生。宣云:「此言安外以養内也。」目无所見,耳无所聞,心无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内,絶思慮。閉女外,止動作。多知爲敗。宣云:「内外交引,病在於知,故總言之。」我爲女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爲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遂,徑達也。至人智照如日月,故名大明。有感而動,故曰遂於大明之上;無感之時,深根凝湛,故曰入於窈冥之門。天地有官,宣云:「兩儀分職。」陰陽有藏,宣云:「互爲其根。」慎守女身,物將自壯。宣云:「物即道也。守身則道得其養,將自成也。」我守其一,以處其和,宣云:「二氣之和也。」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嘗衰。」宣云:「形神相守,長久之道。」黄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宣云:「與天合德。」廣成子曰:「來!吾語女。彼其物无窮,而人皆以爲有終;道如循環然,而人以爲没則已焉。彼其物无測,而人皆以爲有極。道本無盡,而人以爲有盡。得吾道者,上爲皇而下爲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爲土。雖見光明,已爲土壤。今夫百昌,百物昌盛,謂之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宣云:「人不知道,與物何異!」故餘將去女,入无窮之門,以遊无極之野。成云:「反歸冥寂之本,入無窮之門;應變天地之間,遊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爲常。成云:「參,同也。」當我,緡乎!遠我,昏乎!釋文:「緡,泯合也。」郭嵩燾云:「緡、昏字通,緡亦昏也。當我,鄉我而來,遠我,背我而去,任人之向背,一以無心應之。」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宣云:「與道不息。」
雲將東遊,初學記一引司馬云:「雲將,雲之主帥。」過扶摇之枝,李云:「扶摇,神木也,生東海。」而適遭鴻蒙。司馬云:「自然元氣也。」鴻蒙方將拊髀雀躍而遊。成云:「拊,拍也。雀躍,跳躍也。」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李云:「倘,自失貌。贄,不動貌。」曰:「叟何人邪?叟何爲此?」司馬云:「叟,長者稱。」鴻蒙拊髀雀躍不輟,對雲將曰:「遊。」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籲!」雲將曰:「天氣不合,地氣鬱結,六氣不調,成云:「陰、陽、風、雨、晦、明。」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羣生,成云:「欲合六氣精華,以養萬物。」爲之奈何?」鴻蒙拊髀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尊之曰天,如黄帝之稱廣成子。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倡狂不知所往,自得所求,自適所往。遊者鞅掌,有鞅在掌,言出遊也。以觀无妄,宣云:「真機之自動者,吾但從而寓目焉。」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爲倡狂,而百姓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宣云:「謝之不去。」今則民之放也。郭云:「爲民所放效。」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成云:「亂天常道,逆物真性,自然之化不成。」解獸之羣,而鳥皆夜鳴;獸散其羣,鳥鳴於夜。災及草木,禍及止蟲。釋文:「止,本亦作昆。」蘇輿云:「止、豸同。」意!治人之過也!」釋文:「意,本又作噫,下同。」郭云:「有治之跡,亂之所由生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宣云:「言害已深。」僊僊乎歸矣!」成云:「僊僊,輕舉貌。勸令歸。」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唯心當養。汝徒處无爲,而物自化。成云:「徒,但也。」墮爾形體,吐爾聰明;成云:「身心兩忘。」倫與物忘,人倫庶物,皆泯其跡。大同乎涬溟;司馬云:「涬溟,自然氣也。」宣云:「與浩氣同體。」解心釋神,莫然无魂。宣云「解其黏,釋其縛。」成云:「魂,好知爲。莫然,無知。同死灰枯木。」萬物云云,成云:「云云,眾多也。」蘇輿云:「案『云云』,老子作『芸芸』,自然貌。」各復其根,宣云:「皆得其無妄之真本。」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宣云:「不開其知識。」若彼知之,乃是離之。成云:「用知,乃離自然之性。」无問其名,无闚其情,宣云:「物本無名,我不必問;本無情,不必闚。」物故自生。成云:「任於獨化,物得生理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爲心也。宣云:「言己超出於眾,皆當從己也。」夫以出於眾爲心者,曷嘗出乎眾哉!非果能超出於眾也。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並無獨見,但因聞眾論,遂執一而安之,則反不如能集眾技者之信爲眾矣。而欲爲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宣云:「然且欲以己見治人之國者,此徒以聖知仁義爲利,而不見其害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无萬分之一;其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一事不成,萬事隨之。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郭云:「不能用物而爲物用,即是物耳,豈能物物哉!不能物物,則不足以有大物矣。」蘇輿云:「言有土者自以爲若有物存,則爲物所物矣。惟物而不物,故能以一身物萬物。下文『獨有』,即無物之旨。」而不物,故能物物。宣云:「不見有物,則超乎物外,故能主宰乎物也。」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成云:「人欲出眾而己獨遊,眾無此能,是名獨有。獨有之人,百姓荷戴,以斯爲主,可謂至尊至貴也。」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爲天下配。成云:「配,匹也。先感爲主,應者爲匹。」處乎无響,郭云:「寂以待物。」行乎无方。郭云:「隨物轉化。」挈汝適復之撓撓,以遊无端,俞云:「釋詁:『適,往也。』適復,猶往復。撓撓,亂也。惟大人能提潔世俗往復撓亂之人,與之共游於無端。」出入无旁,宣云:「去聲。」與日无始,成云:「與日俱新,故無終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論其形貌,合乎人羣,不自立異。大同而无己。无己,惡乎得有有!郭云:「天下之難無者己也。己既無矣,則羣有不足復有之。」覩有者,昔之君子;宣云:「三代所謂明聖。」覩无者,天地之友。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民、物雖卑賤,惟當因而任之,反其性則亂。匿而不可不爲者,事也;郭云:「事藏於彼,而各自爲,故不可自爲,但當因任耳。」麤而不可不陳者,法也;成云:「法,言教也。理妙法麤,故順陳說。」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成云:「義雖去道疏遠,苟其合理,應須取斷。」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成云:「親偏愛狹,周廣乃大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成云:「積,厚也。節,文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修德之人,與世中和,自然高遠。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成云:「妙本一氣,通生萬物,甚自簡易,其唯道乎!」神而不可不爲者,天也。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云:「聖人觀自然妙理,大順羣物,而不助其性分。」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郭云:「不謀而一,所以爲易。」會於仁而不恃,所爲自與仁會,不恃賴之。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俞云:「諱讀爲違。廣雅釋詁:『諱,避也。』國語韋注:『違,避也。』二字聲近義通。不諱,即不違。」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成云:「因於物性,以法齊之,故不亂。」恃於民而不輕,郭云:「恃其自爲,不輕用也。」因於物而不去。郭云:「因而任之,不去其本。」物者莫足爲也,而不可不爲。成云:「素無之,不可强爲;性中有者,不可不爲。」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成云:「闇自然之理,則澆薄之德不純。」不通於道者,无自而可。成云:「觸事面牆,無從而可。」不明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无爲而尊者,天道也;有爲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校:「天道之與人道也」八字,據集釋本補。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宣云:「此段意膚文雜,與本篇義不甚切,不似莊子之筆,或後人續貂耳。」案:宣疑是也。然郭象有注,則晋世傳本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