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策
卷二十 ‧ 趙策三秦攻趙于長平
秦攻趙于長平,大破之,引兵而歸。因使人索六城于趙而講。趙計未定。樓緩新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之曰:「與秦城何如?不與何如?」樓緩辭讓曰:「此非人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官于魯,病死。婦人爲之自殺于房中者二八。其母聞之,不肯哭也。相室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于魯,是人不隨。今死,而婦人爲死者十六人。若是者,其于長者薄,而于婦人厚?』故從母言之,之爲賢母也;從婦言之,必不免爲妒婦也。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與,則非計也;言與之,則恐王以臣之爲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爲王計之,不如予之。」王曰:「諾。」
虞卿聞之,入見王,王以樓緩言告之。虞卿曰:「此飾說也。」王曰:「何謂也?」虞卿曰:「秦之攻趙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餘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以資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攻王,王無以救矣。」
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曰:「虞卿能盡知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不至,此彈丸之地猶不予也,令秦來年復攻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王曰:「誠聽子割矣,子能必來年秦之不復攻我乎?」樓緩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昔者三晉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釋韓、魏而獨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韓、魏也。今臣爲足下解負秦之攻,啟關通幣,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王獨不取于秦,王之所以事秦者,必在韓、魏之後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樓緩之言告。虞卿曰:「樓緩言不媾,來年秦復攻王,得無更割其內而媾。今媾,樓緩又不能必秦之不復攻也,雖割何益?來年復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也,此自盡之術也。不如無媾。秦雖善攻,不能取六城;趙雖不能守,而不至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罷。我以五城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償于秦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強秦?今樓緩曰:『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地盡矣。來年秦復求割地,王將予之乎?不與,則是棄前功而挑秦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強者善攻,而弱者不能自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敝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愈強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固不止矣。且秦虎狼之國也,無禮義之心。其求無已,而王之地有盡。以有盡之地,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故曰:此飾說也。王必勿與。」王曰:「諾。」
樓緩聞之,入見于王,王又以虞卿言告之。樓緩曰:「不然,虞卿得其一,未知其二也。夫秦、趙媾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我將因強而乘弱』。今趙兵困于秦,天下之賀戰者,則必盡在于秦矣。故不若亟割地求和,以疑天下,慰秦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敝而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王以此斷之,勿復計也。」
虞卿聞之,又入見王曰:「危矣,樓子之爲秦也!夫趙兵困于秦,又割地爲和,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心哉?是不亦大示天下弱乎?且臣曰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王以五城賂齊。齊,秦之深讎也,得王五城,并力而西擊秦也,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是王失于齊而取償于秦,一舉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因發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
虞卿未反,秦之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