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七・伶官傳第二十五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爲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于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方其係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蒼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迹而皆自於人歟?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爲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官傳。

莊宗既好俳優,又知音,能度曲,至今汾、晉之俗,往往能歌其聲,謂之「御製」者皆是也。其小字亞子,當時人或謂之亞次。又別爲優名以自目,曰李天下。自其爲王,至於爲天子,常身與俳優雜戲于庭,伶人由此用事,遂至於亡。

皇后劉氏素微,其父劉叟,賣藥善卜,號劉山人。劉氏性悍,方與諸姬爭寵,常自恥其世家,而特諱其事。莊宗乃爲劉叟衣服,自負蓍囊藥笈,使其子繼岌提破帽而隨之,造其臥內,曰:「劉山人來省女。」劉氏大怒,笞繼岌而逐之。宮中以爲笑樂。

其戰於胡柳也,嬖伶周匝爲梁人所得。其後滅梁入汴,周匝謁於馬前,莊宗得之喜甚,賜以金帛,勞其良苦。周匝對曰:「身陷仇人,而得不死以生者,教坊使陳俊、內園栽接使儲德源之力也。願乞二州以報此兩人。」莊宗皆許以爲刺史。郭崇韜諫曰:「陛下所與共取天下者,皆英豪忠勇之士。今大功始就,封賞未及於一人,而先以伶人爲刺史,恐失天下心。不可!」因格音閤。其命。踰年,而伶人屢以爲言,莊宗謂崇韜曰:「吾已許周匝矣,使吾慚見此三人。公言雖正,然當爲我屈意行之。」卒以俊爲景州刺史、德源爲憲州刺史。

莊宗好畋獵,獵于中牟,踐民田。中牟縣令當馬切諫,爲民請,莊宗怒,叱縣令去,將殺之。伶人敬新磨知其不可,乃率諸伶走追縣令,擒至馬前責之曰:「汝爲縣令,獨不知吾天子好獵邪?奈何縱民稼穡以供稅賦!何不饑汝縣民而空此地,以備吾天子之馳騁?汝罪當死!」因前請亟行刑,諸伶共唱和之,莊宗大笑,縣令乃得免去。

莊宗嘗與羣優戲于庭,四顧而呼曰:「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新磨遽前以手批其頰。莊宗失色,左右皆恐,羣伶亦大驚駭,共持新磨詰曰:「汝奈何批天子頰?」新磨對曰:「李天下者,一人而已,復誰呼邪!」於是左右皆笑,莊宗大喜,賜與新磨甚厚。

新磨嘗奏事殿中,殿中多惡犬,新磨去,一犬起逐之,新磨倚柱而呼曰:「陛下毋縱兒女囓人!」莊宗家世夷狄,夷狄之人諱狗,故新磨以此譏之。莊宗大怒,彎弓注矢將射之,新磨急呼曰:「陛下無殺臣!臣與陛下爲一體,殺之不祥!」莊宗大驚,問其故,對曰:「陛下開國,改元同光,天下皆謂陛下同光帝。且同,銅也,若殺敬新磨,則同無光矣。」莊宗大笑,乃釋之。

然時諸伶,獨新磨尤善俳,其語最著,而不聞其佗過惡。其敗政亂國者,有景進、史彥瓊、郭門高三人爲最。

是時,諸伶人出入宮掖,侮弄縉紳,羣臣憤嫉,莫敢出氣,或反相附託,以希恩倖,四方藩鎮,貨賂交行,而景進最居中用事。莊宗遣進等出訪民間,事無大小皆以聞。每進奏事殿中,左右皆屏退,軍機國政皆與參決,三司使孔謙兄事之,呼爲「八哥」。

莊宗初入洛,居唐故宮室,而嬪御未備。閹宦希旨,多言宮中夜見鬼物,相驚恐,莊宗問所以禳之者,因曰:「故唐時,後宮萬人,今空宮多怪,當實以人乃息。」莊宗欣然。其後幸宗還洛,進載鄴女千人以從,道路相屬,男女無別。

魏王繼岌已破蜀,劉皇后聽宦者讒言,遣繼岌賊殺郭崇韜。崇韜素嫉伶人,常裁抑之,伶人由此皆樂其死。皇弟存乂,崇韜之壻也,進讒於莊宗曰:「存乂且反,爲婦翁報仇。」乃囚而殺之。朱友謙,以梁河中降晉者,及莊宗入洛,伶人皆求賂於友謙,友謙不能給而辭焉。進乃讒友謙曰:「崇韜且誅,友謙不自安,必反,宜并誅之。」於是及其將五六人皆族滅之,天下不勝其冤。進,宮至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國。

史彥瓊者,爲武德使,居鄴都,而魏博六州之政皆決彥瓊,自留守王正言而下,皆俛首承事之。是時,郭崇韜以無罪見殺于蜀,天下未知其死也,第見京師殺其諸子,因相傳曰:「崇韜殺魏王繼岌而自王於蜀矣,以故族其家。」鄴人聞之,方疑惑。已而,朱友謙又見殺。友謙子廷徽爲澶州刺史,汪本同,他本及通鑑卷二七四「廷」作「建」。有詔彥瓊使殺之,彥瓊祕其事,夜半馳出城。鄴人見彥瓊無故夜馳出,因驚傳曰:「劉皇后怒崇韜之殺繼岌也,已弒帝而自立,急召彥瓊計事。」鄴都大恐。貝州人有來鄴者,傳此語以歸。戍卒皇甫暉聞之,由此劫趙在禮作亂。在禮已至館陶,鄴都巡檢使孫鐸,見彥瓊求兵禦賊,彥瓊不肯與,曰:「賊未至,至而給兵豈晚邪?」已而賊至,彥瓊以兵登北門,聞賊呼聲,大恐,棄其兵而走,單騎歸于京師。在禮由是得入于鄴以成其叛亂者,由彥瓊啟而縱之也。

郭門高者,名從謙,門高其優名也。雖以優進,而嘗有軍功,故以爲從馬直指揮使。從馬直,蓋親軍也。從謙以姓郭,拜崇韜爲叔父,而皇弟存乂又以從謙爲養子。崇韜死,存乂見囚,從謙置酒軍中,憤然流涕,稱此二人之冤。是時,從馬直軍士王溫宿衛禁中,夜謀亂,事覺被誅。莊宗戲從謙曰:「汝黨存乂、崇韜負我,又教王溫反。復欲何爲乎?」從謙恐,退而激其軍士曰:「罄爾之貲,食肉而飲酒,無爲後日計也。」軍士問其故,從謙因曰:「上以王溫故,俟破鄴,盡阬爾曹。」軍士信之,皆欲爲亂。

李嗣源兵反,嚮京師,莊宗東幸汴州,而嗣源先入。莊宗至萬勝,不得進而還,軍士離散,尚有二萬餘人。居數日,莊宗復東幸汜水,謀扼關以爲拒。四月丁亥朔,朝羣臣於中興殿,宰相對三刻罷。從駕黃甲馬軍陣於宣仁門、步軍陣於五鳳門以俟。莊宗入食內殿,從謙自營中露刃注矢,馳攻興教門,與黃甲軍相射。莊宗聞亂,率諸王衛士擊亂兵出門。亂兵縱火焚門,緣城而入,莊宗擊殺數十百人。亂兵從樓上射帝,帝傷重,踣于絳霄殿廊下,自皇后、諸王左右皆奔走。至午時,帝崩,五坊人善友,聚樂器而焚之。嗣源入洛,得其骨,葬新安之雍陵。以從謙爲景州刺史,已而殺之。

傳曰:「君以此始,必以此終。」莊宗好伶,而弒於門高,焚以樂器。可不信哉!可不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