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七十四・列傳第九十九


李逢吉 元稹 牛僧孺蔚 徽 叢 李宗閔 楊嗣復授 煚 損

李逢吉字虛舟,系出隴西。父顏,按本書卷七二上宰相世系表及舊書卷一六七李逢吉傳均謂逢吉父名歸期,祖名顏。有痼疾,逢吉自料醫劑,遂通方書。舉明經,又擢進士第。范希朝表為振武掌書記,薦之德宗,拜左拾遺。元和時,遷給事中、皇太子侍讀。改中書舍人,知禮部貢舉。未已事,拜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詔禮部尚書王播署榜。

逢吉性忌前,險譎多端。及得位,務償好惡。裴度討淮西,逢吉慮成功,密圖沮止,趣和議者請罷諸道兵。憲宗知而惡之,出為劍南東川節度使。

穆宗即位,徙山南東道。緣講侍恩,陰結近倖。長慶二年,召入為兵部尚書。時度與元稹知政,度嘗條稹憸佞,逢吉以為其隙易乘,遂并中之,遣人上變,言:和王傅于方結客,欲為稹刺度。帝命尚書左僕射韓皋、給事中鄭覃與逢吉參鞠方,無狀,稹、度坐是皆罷,逢吉代為門下侍郎、平章事。因以恩爵動詭薄者,更相挻以詆傷度,於是李紳、韋處厚等誦言度為逢吉排迮,度初得留。時已失河朔,王智興以徐叛,李㝏以汴叛,國威不振,天下延頸俟相度,而中外交章言之,帝訖不省,度遂外遷。㝏平,進尚書右僕射。

帝暴疾,中外阻遏,逢吉因中人梁守謙、劉弘規、王守澄議,請立景王為皇太子,帝不能言,頷之而已。明日下詔,皇太子遂定。鄭注得幸於王守澄,逢吉遣從子訓賂注,結守澄為奧援,自是肆志無所憚。其黨有張又新、李續、張權輿、劉栖楚、李虞、程昔範、姜洽及訓八人,而傅會者又八人,皆任要劇,故號「八關十六子」。有所求請,先賂關子,後達於逢吉,無不得所欲。未幾封涼國公。

敬宗新立,度求入覲,逢吉不自安,張權輿為作讖言以沮度,而韋處厚亟為帝言之,計卒不行。有武昭者,陳留人,果敢而辯。度之討蔡,遣說吳元濟,元濟臨以兵,辭不橈,厚禮遣還,度署以軍職,從鎮太原,除石州刺史。罷歸不得用,怨望,與太學博士李涉、金吾兵曹參軍茅彙居長安中,以氣俠相許。逢吉與李程同執政,不協。程族人仍叔謂昭曰:「丞相欲用君,顧逢吉持不可。」昭愈憤,酒所,語其友劉審,欲刺逢吉。審竊語權輿,逢吉因彙召見昭,厚相結納,忿隙得解。逢吉素厚待彙,嘗與書曰:「足下當以『自求』字僕,吾當以『利見』字君。」辭頗猥昵。及度將還,復命人發昭事。由是昭、彙皆下獄,命御史中丞王播按之。訓諷彙使誣昭與李程同謀,不然且死。彙不可,曰:「誣人以自免,不為也!」獄成,昭榜死,彙流崖州,涉康州,仍叔貶道州司馬,訓流象州。擢審長壽主簿。而逢吉謀益露。昭死,人皆冤之。

初,逢吉興昭獄以止度入而不果,天子知度忠,卒相之。逢吉於是寖疏,以檢校司空、平章事為山南東道節度使,表李續自副,張又新行軍司馬。頃之,檢校司徒。初,門下史田伾倚逢吉親信,顧財利,進婢,嬖之。伾坐事匿逢吉家,名捕弗獲。及出鎮,表隨軍,𨧀歲不敢集,使人偽過門下省,調房州司馬。為有司所發,即襄州捕之,詭讕不遣。御史劾奏,詔奪一季俸,因是貶續為涪州刺史,又新汀州刺史。久乃徙宣武,以太子太師為東都留守。及訓用事,召拜尚書左僕射,足病不能朝,以司徒致仕,卒,年七十八,贈太尉,謚曰成。無子,以從弟子植嗣。

元稹字微之,河南河內人。六代祖巖,為隋兵部尚書。稹幼孤,母鄭賢而文,親授書傳。九歲工屬文,十五擢明經,判入等,補校書郎。元和元年舉制科,對策第一,拜左拾遺。性明銳,遇事輒舉。

始,王叔文、王伾蒙幸太子宮,而橈國政,稹謂宜選正人輔導,因獻言曰:

伏見陛下降明詔,脩廢學,增冑子,然而事有先於此,臣敢昧死言之。

賈誼有言:「三代之君仁且久者,教之然也。」周成王本中才,近管、蔡則讒入,任周、召則善聞。豈天聰明哉?而克終于道者,教也。始為太子也,太公為師,周公為傅,召公為保,伯禽、唐叔與游,目不閱冗豔,耳不聞優笑,居不近庸邪,玩不備珍異。及為君也,血氣既定,游習既成,雖有放心,不能奪已成之性。則彼道德之言,固吾所習聞,陳之者易諭焉;回佞庸違,固吾所積懼,諂之者易辨焉。人之情莫不耀所能,黨所近,苟得志,必快其所蘊。物性亦然,故魚得水而游,鳥乘風而翔,火得薪而熾。夫成王所蘊,道德也;所近,聖賢也。快其蘊,則興禮樂,朝諸侯,措刑罰,教之至也。

秦則不然,滅先王之學,黜師保之位。胡亥之生也,詩書不得聞,聖賢不得近。彼趙高,刑餘之人,傅之以殘忍戕賊之術,日恣睢,天下之人未盡愚,而亥不能分馬鹿矣;高之威懾天下,而亥自幽深宮矣。若秦亡則有以致之也。

太宗為太子,選知道德者十八人與之游;即位後,雖閒宴飲食,十八人者皆在。上之失無不言,下之情無不達,不四三年而名高盛古,斯游習之致也。貞觀以來,保、傅皆宰相兼領,餘官亦時重選,故馬周恨位高不為司議郎,其驗也。

母后臨朝,剪棄王室,中、睿為太子,雖有骨鯁敢言之士,不得在調護保安職,及讒言中傷,惟樂工剖腹為證,豈不哀哉!比來茲弊尤甚,師資保傅,不疾廢眊瞶,即休戎罷帥者處之。又以僻滯華首之儒備侍直、侍讀,越月踰時不得召。夫以匹士之愛其子,猶求明哲慈惠之師,豈天下元良而反不及乎?

臣以為高祖至陛下十一聖,生而神明,長而仁聖,以是為屑屑者,故不之省。設萬世之後,有周成中才,生於深宮,無保助之教,則將不能知喜怒哀樂所自,況稼穡艱難乎!願令皇太子洎諸王齒冑講業,行嚴師問道之禮,輟禽色之娛,資游習之善,豈不美哉!又自以職諫諍,不得數召見,上疏曰:

臣聞治亂之始,各有萌象。容直言,廣視聽,躬勤庶務,委信大臣,使左右近習不得蔽疏遠之人,此治象也。大臣不親,直言不進,抵忌諱者殺,犯左右者刑,與一二近習決事深宮中,群臣莫與,此亂萌也。人君始即位,萌象未見,必有狂直敢言者。上或激而進之,則天下君子望風曰:「彼狂而容於上,其欲來天下士乎?吾之道可以行矣!」其小人則竦利曰:「彼之直,得幸於上,吾將直言以徼利乎!」由是天下賢不肖各以所忠貢於上,上下之志霈然而通。合天下之智,治萬物之心,人人樂得其所,戴其上如赤子之親慈母也,雖欲誘之為亂,可得乎?及夫進計者入,而直言者戮,則天下君子內謀曰:「與其言不用而身為戮,吾寧危行言遜以保其終乎!」其小人則擇利曰:「吾君所惡者拂心逆耳,吾將苟順是非以事之。」由是進見者革而不內,言事者寢而不聞,若此則十步之事不得見,況天下四方之遠乎!故曰:聾瞽之君非無耳目,左右前後者屏蔽之,不使視聽,欲不亂可得哉!

太宗初即位,天下莫有言者,孫伏伽以小事持諫,厚賜以勉之。自是論事者唯懼言不直、諫不極、不能激上之盛意,曾不以忌諱為虞。於是房、杜、王、魏議可否於前,四方言得失於外,不數年大治。豈文皇獨運聰明於上哉?蓋下盡其言,以宣揚發暢之也。夫樂全安,惡戮辱,古今情一也,豈獨貞觀之人輕犯忌諱而好戮辱哉?蓋上激而進之也。喜順從,怒蹇犯,亦古今情一也,豈獨文皇甘逆耳、怒從心哉?蓋以順從之利輕,而危亡之禍大,思為子孫建永安計也。為後嗣者,其可順一朝意,而蔑文皇之天下乎?

陛下即位已一歲,百辟卿士、天下四方之人,曾未有獻一計進一言而受賞者;左右前後拾遺補闕,亦未有奏封執諫而蒙勸者。設諫鼓,置匭函,曾未聞雪冤決事、明察幽之意者。以陛下睿博洪深,勵精求治,豈言而不用哉?蓋下不能有所發明耳!承顧問者獨一二執政,對不及頃而罷,豈暇陳治安、議教化哉?它有司或時召見,僅能奉簿書計錢穀登降耳。以陛下之政,視貞觀何如哉?貞觀時,尚有房、杜、王、魏輔翊之智,日有獻可替否者。今陛下當致治之初,而言事進計者歲無一人,豈非群下因循竊位之罪乎?輒昧死條上十事:一、教太子,正邦本;二、封諸王,固磐石;三、出宮人;四、嫁宗女;五、時召宰相講庶政;六、次對群臣,廣聰明;七、復正衙奏事;八、許方幅糾彈;九、禁非時貢獻;十、省出入游畋。

于時論樚、高弘本、豆盧靖等出為刺史,閱旬追還詔書,稹諫:「詔令數易,不能信天下。」又陳西北邊事。憲宗悅,召問得失。當路者惡之,出為河南尉,以母喪解。服除,拜監察御史。按獄東川,因劾奏節度使嚴礪違詔過賦數百萬,沒入塗山甫等八十餘家田產奴婢。時礪已死,七刺史皆奪俸,礪黨怒。俄分司東都。

時浙西觀察使韓皋杖安吉令孫澥,數日死;武寧王紹護送監軍孟昇喪乘驛,內喪郵中,吏不敢止;內園擅繫人踰年,臺不及知;河南尹誣殺諸生尹大階;飛龍使誘亡命奴為養子;田季安盜取洛陽衣冠女;汴州沒入死賈錢千萬。凡十餘事,悉論奏。會河南尹房式坐罪,稹舉劾,按故事追攝,移書停務。詔薄式罪,召稹還。次敷水驛,中人仇士良夜至,稹不讓,中人怒,擊稹敗面。宰相以稹年少輕樹威,失憲臣體,貶江陵士曹參軍,而李絳、崔群、白居易皆論其枉。久乃徙通州司馬,改虢州長史。元和末,召拜膳部員外郎。

稹尤長於詩,與居易名相埒,天下傳諷,號「元和體」,往往播樂府。穆宗在東宮,妃嬪近習皆誦之,宮中呼元才子。稹之謫江陵,善監軍崔潭峻。長慶初,潭峻方親幸,以稹歌詞數十百篇奏御,帝大悅。問稹今安在,曰:「為南宮散郎。」即擢祠部郎中,知制誥。變詔書體,務純厚明切,盛傳一時。然其進非公議,為士類訾薄。稹內不平,因誡風俗詔歷詆群有司以逞其憾。

俄遷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數召入,禮遇益厚,自謂得言天下事。中人爭與稹交,魏弘簡在樞密,尤相善。裴度出屯鎮州,有所論奏,共沮卻之。度三上疏劾弘簡、稹傾亂國政:「陛下欲平賊,當先清朝廷乃可。」帝迫群議,乃罷弘簡,而出稹為工部侍郎。然眷倚不衰,未幾,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朝野雜然輕笑,稹思立奇節報天子以厭人心。時王廷湊方圍牛元翼於深州,稹所善于方言:「王昭、于友明皆豪士,雅游燕、趙間,能得賊要領,可使反間而出元翼。願以家貲辦行,得兵部虛告二十,以便宜募士。」稹然之。李逢吉知其謀,陰令李賞訹裴度曰:「于方為稹結客,將刺公。」度隱不發。神策軍中尉以聞,詔韓皋、鄭覃及逢吉雜治,無刺度狀,而方計暴聞,遂與度偕罷宰相,出為同州刺史。諫官爭言度不當免,而黜稹輕。帝獨憐稹,但削長春宮使。初,獄未具,京兆劉遵古遣吏羅禁稹第,稹訴之,帝怒,責京兆,免捕賊尉,使使者慰稹。再期,徙浙東觀察使。明州歲貢蚶,役郵子萬人,不勝其疲,稹奏罷之。

大和三年,召為尚書左丞,務振綱紀,出郎官尤無狀者七人。然稹素無檢,望輕,不為公議所右。王播卒,謀復輔政甚力,訖不遂。俄拜武昌節度使。卒,年五十三,贈尚書右僕射。

所論著甚多,行于世。在越時,辟竇鞏。鞏,天下工為詩,與之酬和,故鏡湖、秦望之奇益傳,時號「蘭亭絕唱」。稹始言事峭直,欲以立名,中見斥廢十年,信道不堅,乃喪所守。附宦貴得宰相,居位纔三月罷。晚彌沮喪,加廉節不飾云。

牛僧孺字思黯,隋僕射奇章公弘之裔。幼孤,下杜樊鄉有賜田數頃,依以為生。工屬文,第進士。元和初,以賢良方正對策,與李宗閔、皇甫湜俱第一,條指失政,其言骾訐,不避宰相。宰相怒,故楊於陵、鄭敬、韋貫之、李益等坐考非其宜,皆謫去。僧孺調伊闕尉,改河南,遷監察御史,進累考工員外郎、集賢殿直學士。

穆宗初,以庫部郎中知制誥。徙御史中丞,按治不法,內外澄肅。宿州刺史李直臣坐賕當死,賂宦侍為助,具獄上。帝曰:「直臣有才,朕欲貸而用之。」僧孺曰:「彼不才者,持祿取容耳。天子制法,所以束縛有才者。祿山、朱泚以才過人,故亂天下。」帝異其言,乃止。賜金紫服,以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始,韓弘入朝,其子公武用財賂權貴,杜塞言者。俄而弘、公武卒,孫弱不能事,帝遣使者至其家,悉收貲簿,校計出入。所以餉中朝臣者皆在,至僧孺,獨注其左曰:「某月日,送錢千萬,不納。」帝善之,謂左右曰:「吾不謬知人。」繇是遂以相。尋遷中書侍郎。

敬宗立,進封奇章郡公。是時政出近倖,僧孺數表去位,帝為於鄂州置武昌軍,授武昌節度使、同平章事。鄂城土惡亟圮,歲增築,賦蓑茅於民,吏倚為擾。僧孺陶甓以城,五年畢,鄂人無復歲費。又廢沔州以省冗官。

文宗立,李宗閔當國,屢稱僧孺賢,不宜棄外。復以兵部尚書平章事。幽州亂,楊志誠逐李載義,帝不時召宰相問計,僧孺曰:「是不足為朝廷憂。夫范陽自安、史後,國家無所繫休戚,前日劉總挈境歸國,荒財耗力且百萬,終不得范陽尺帛斗粟入天府,俄復失之。今志誠繇向載義也,第付以節使扞奚、契丹,彼且自力,不足以逆順治也。」帝曰:「吾初不計此,公言是也。」因遣使慰撫之。進門下侍郎、弘文館大學士。

是時,吐蕃請和約弛兵,而大酋悉怛謀舉維州入之劍南,於是李德裕上言:「韋皋經略西山,至死恨不能致,今以生羌二千人燒十三橋,擣虜之虛,可以得志。」帝使群臣大議,請如德裕策。僧孺持不可,曰:「吐蕃綿地萬里,失一維州無害其彊。今修好使者尚未至,遽反其言。且中國禦戎,守信為上,應敵次之。彼來責曰:『何故失信?』贊普牧馬蔚茹川,若東襲隴阪,以騎綴回中,不三日抵咸陽橋,則京師戒嚴,雖得百維州何益!」帝然之,遂詔返降者。時皆謂僧孺挾素怨,橫議沮解之,帝亦以為不直。

會中人王守澄引纖人竊議朝政,它日延英召見宰相曰:「公等有意於太平乎?何道以致之?」僧孺曰:「臣待罪宰相,不能康濟,然太平亦無象。今四夷不內擾,百姓安生業,私室無彊家,上不壅蔽,下不怨讟,雖未及至盛,亦足為治矣。而更求太平,非臣所及。」退謂它宰相曰:「上責成如是,吾可久處此耶?」固請罷,乃檢校尚書左僕射平章事,為淮南節度副大使。天子既急於治,故李訓等投隙得售其妄,幾至亡國。

開成初,表解劇鎮,以檢校司空為東都留守。僧孺治第洛之歸仁里,多致嘉木美石,與賓客相娛樂。三年,召為尚書左僕射。僧孺入朝,會莊恪太子薨,既見,陳父子君臣人倫大經,以悟帝意,帝泫然流涕。以足疾不任謁,檢校司空、平章事,為山南東道節度使。賜彝樽、龍勺,詔曰:「精金古器以比況君子,卿宜少留。」僧孺固請,乃行。

會昌元年,漢水溢,壞城郭,坐不謹防,下遷太子少保。進少師。明年,以太子太傅留守東都。劉稹誅,而石雄軍吏得從諫與僧孺、李宗閔交結狀。又河南少尹呂述言:「僧孺聞稹誅,恨歎之。」武宗怒,黜為太子少保,分司東都,累貶循州長史。宣宗立,徙衡、汝二州,還為太子少師。卒,贈太尉,年六十九。謚曰文簡。

諸子蔚、叢最顯。

蔚字大章,少擢兩經,又第進士,繇監察御史為右補闕。大中初,屢條切政,宣宗喜曰:「牛氏果有子,差尉人意。」出金州刺史,遷累吏部郎中。失權倖意,貶國子博士,分司東都。復以吏部召,兼史館修撰。

咸通中,進至戶部侍郎,襲奇章侯。坐累免,未一歲,復官。久之,檢校兵部尚書、山南西道節度使。治梁三年,徐州盜起,神策兩中尉諷諸藩悉財助軍,蔚索府帛三萬以獻,中人嫌其吝,用吳行魯代之。黃巢入京師,遁山南,故吏民喜蔚至,爭迎候。因請老,以尚書右僕射致仕,卒。

子徽。

徽舉進士,累擢吏部員外郎。乾符中選濫,吏多姦,歲調四千員,徽治以剛明,柅杜干請,法度復振。

蔚避地于梁,道病,徽與子扶籃輿,歷閣路,盜擊其首,血流面,持輿不息。盜迫之,徽拜曰:「人皆有父,今親老而疾,幸無駭驚。」盜感之,乃止。及前谷,又逢盜,輒相語曰:「此孝子也!」共舉輿舍之家,進帛裹創,以饘飲奉蔚,留信宿去。抵梁,徽趨蜀謁行在,丐歸侍親疾。會拜諫議大夫,固辭,見宰相杜讓能曰:「上遷幸當從,親有疾當侍,而徽兄在朝廷,身乞還營醫藥。」時兄循已位給事中,許之。父喪,客梁、漢。終喪,以中書舍人召,辭疾,改給事中,留陳倉。

張濬伐太原,引為判官,敕在所敦遣。徽太息曰:「王室方復,廥藏殫耗,當協和諸侯以為藩屏,而又濟以兵,諸侯離心,必有後憂。」不肯起。濬果敗。復召為給事中。

楊復恭叛山南,李茂貞請假招討節伐之,未報,而與王行瑜輒出兵。昭宗怒,持奏不下。茂貞亟請,帝召群臣議,無敢言。徽曰「王室多難,茂貞誠有功。今復恭阻兵而討之,罪在不俟命爾。臣聞兩鎮兵多殺傷,不早有所制,則梁、益之人盡矣。請假以節,明約束,則軍有所畏。」帝曰:「然。」乃以招討使授茂貞,果有功,然益偃蹇,帝使宰相杜讓能將兵誅討,徽諫曰:「岐,國西門。茂貞憑其眾而暴,若令萬分一不利,屈威重奈何?願徐制之。」不聽。師出,帝復召徽曰:「今伐茂貞,彼眾烏合,取必萬全,卿計何日有捷?」對曰:「臣職諫爭,所言者軍國大體,如索賊平之期,願陛下考蓍龜,責將帥,非臣職也。」既而師果敗,遂殺大臣,王室益弱。

俄繇中書舍人為刑部侍郎,襲奇章男。崔胤忌徽之正,換左散常侍,徙太子賓客,以刑部尚書致仕,歸樊川。卒,贈吏部尚書。

叢字表齡,第進士,繇藩帥幕府任補闕,數言事。會宰相請廣諫員,宣宗曰:「諫臣惟能舉職為可,奚用眾耶?今張符、趙璘、牛叢使朕聞所未聞,三人足矣。」以司勳員外郎為睦州刺史,帝勞曰「卿非得怨宰相乎?」對曰:「陛下比詔不由刺史縣令不任近臣,宰相以是擢臣,非嫌也。」即賜金紫,謝曰:「臣今衣刺史所假緋,即賜紫,為越等。」乃賜銀緋。

咸通末,拜劍南西川節度使。時蠻犯邊,抵大渡,進略黎、雅,叩邛崍關,謾書求入朝,且曰假道。叢囚其使四十人,釋二人還之,蠻懼,即引去。

僖宗幸蜀,授太常卿。以病求為巴州刺史,不許。還京,為吏部尚書。嗣襄王亂,叢客死太原。

李宗閔字損之,鄭王元懿四世孫。擢進士,調華州參軍事。舉賢良方正,與牛僧孺詆切時政,觸宰相,李吉甫惡之,補洛陽尉。久流落不偶,去從藩府辟署。入授監察御史、禮部員外郎。裴度伐蔡,引為彰義觀察判官。蔡平,遷駕部郎中,知制誥。穆宗即位,進中書舍人。時𡜺為華州刺史,父子同拜,世以為寵。

長慶初,錢徽典貢舉,宗閔託所親於徽,而李德裕、李紳、元稹在翰林,有寵於帝,共白徽納干丐,取士不以實,宗閔坐貶劍州刺史。由是嫌忌顯結,樹黨相磨軋,凡四十年,搢紳之禍不能解。

俄復為中書舍人,典貢舉,所取多知名士,若唐沖、薛庠、袁都等,世謂之「玉筍」。寶曆初,累進兵部侍郎,父喪解。大和中,以吏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時德裕自浙西召,欲以相,而宗閔中助多,先得進,即引僧孺同秉政,相唱和,去異己者,德裕所善皆逐之。遷中書侍郎。

久之,德裕為相,與宗閔共當國。德裕入謝,文宗曰:「而知朝廷有朋黨乎?」德裕曰:「今中朝半為黨人,雖後來者,趍利而靡,往往陷之。陛下能用中立無私者,黨與破矣。」帝曰:「眾以楊虞卿、張元夫、蕭澣為黨魁。」德裕因請皆出為刺史,帝然之。即以虞卿為常州,元夫為汝州,蕭澣為鄭州。宗閔曰:「虞卿位給事中,州不容在元夫下。德裕居外久,其知黨人不如臣之詳。虞卿日見賓客於第,世號行中書,故臣未嘗與美官。」德裕質之曰:「給事中非美官云何?」宗閔大沮,不得對。俄以同平章事為山南西道節度使。

李訓、鄭注始用事,疾德裕,共訾短之。乃罷德裕,復召宗閔知政事,進封襄武縣侯,恣肆附託。會虞卿以京兆尹得罪,極言營解,帝怒叱曰:「爾嘗以鄭覃為妖氣,今自為妖耶?」即出為明州刺史,貶處州長史。訓、注乃劾宗閔異時陰結駙馬都尉沈妉、內人宋若憲、宦者韋元素王踐言等求宰相,且言:「頃上有疾,密問術家呂華,迎考命曆,曰:『惡十二月。』而踐言監軍劍南,受德裕賕,復與宗閔交私。」乃貶宗閔潮州司戶參軍事,妉逐柳州,元素等悉流嶺南,親信並斥。

時訓、注欲以權市天下,凡不附己者,皆指以二人黨,逐去之。人人駭栗,連月雺晦。帝乃詔宗閔、德裕姻家門生故吏,自今一切不問,所以慰安中外。嘗歎曰:「去河北賊易,去此朋黨難!」

開成初,幽州刺史元忠、河陽李載義累表論洗,乃徙為衢州司馬。楊嗣復輔政,與宗閔善,欲復用,而畏鄭覃,乃托宦人諷帝。帝因紫宸對覃曰:「朕念宗閔久斥,應授一官。」覃曰:「陛下徙令少近則可,若再用,臣請前免。」陳夷行曰:「宗閔之罪,不即死為幸。寶曆時,李續、張又新等號『八關十六子』,朋比險妄,朝廷幾危。」李玨曰:「此李逢吉罪,今續喪闋,不可不任以官。」夷行曰「不然,舜逐四凶天下治,朝廷何惜數憸人,使亂紀綱?」嗣復曰:「事當適宜,不可以憎愛奪。」帝曰:「州刺史可乎?」覃請授洪州別駕。夷行曰:「宗閔始庇鄭注,階其禍,幾覆國。」嗣復曰:「陛下向欲官鄭注,而宗閔不奉詔,尚當記之。」覃曰:「嗣復黨宗閔者,彼其惡似李林甫。」嗣復曰:「覃言過矣,林甫妒賢忌功,夷滅十餘族,宗閔固無之。始,宗閔與德裕俱得罪,德裕再徙鎮,而宗閔故在貶地。夫懲勸宜一,不可謂黨。」因折覃曰:「比殷侑為韓益求官,臣以其昔坐贓,不許。覃託臣勿論,是豈不為黨乎?」遂擢宗閔杭州刺史。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都。

既而覃、夷行去位,嗣復謀引宗閔復輔政,未及而文宗崩。會昌中,劉稹以澤潞叛,德裕建言宗閔素厚從諫,今上黨近東都,乃拜宗閔湖州刺史。稹敗,得交通狀,貶漳州長史,流封州。宣宗即位,徙郴州司馬,卒。

宗閔性機警,始有當世令名,既寖貴,喜權勢。初為裴度引拔,後度薦德裕可為相,宗閔遂與為怨。韓愈為作南山、猛虎行視之。而宗閔崇私黨,熏熾中外,卒以是敗。

子琨、瓚,皆擢進士。令狐綯作相,而瓚以知制誥歷翰林學士。綯罷,亦為桂管觀察使。不善禦軍,為士卒所逐,貶死。

宗閔弟宗冉,其子湯,累官京兆尹,黃巢陷長安,殺之。

楊嗣復字繼之。父於陵,始見識於浙西觀察使韓滉,妻以其女,歸謂妻曰:「吾閱人多矣,後貴且壽無若生者,有子必位宰相。」既而生嗣復,滉撫其頂曰:「名與位皆踰其父,楊氏之慶也。」因字曰慶門。八歲知屬文,後擢進士、博學宏辭,與裴度、柳公綽皆為武元衡所知,表署劍南幕府。進右拾遺,直史館。尤善禮家學,改太常博士,再遷禮部員外郎。時於陵為戶部侍郎,嗣復避同省,換它官,有詔:「同司,親大功以上,非聯判句檢官長,皆勿避。官同職異,雖父子兄弟無嫌。」遷累中書舍人。

嗣復與牛僧孺、李宗閔雅相善,二人輔政,引之,然不欲越父當國,故權知禮部侍郎。凡二期,得士六十八人,多顯宦。文宗嗣位,進戶部侍郎。於陵老,求侍不許。喪除,擢尚書左丞。大和中,宗閔罷,嗣復出為劍南東川節度使。宗閔復相,徙西川。

開成初,以戶部侍郎召,領諸道鹽鐵轉運使。俄與李玨並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弘農縣伯,仍領鹽鐵。後紫宸奏事,嗣復為帝言「陸洿屏居民間,而上書論兵,可勸以官。」玨和曰:「士多趍競,能獎洿,貪夫廉矣。比竇洵直以論事見賞,天下釋然,況官洿耶!」帝曰:「朕賞洵直,褒其心爾。」鄭覃不平曰:「彼苞藏固未易知。」嗣復曰:「洵直無邪,臣知之。」覃曰:「陛下當察朋黨。」嗣復曰:「覃疑臣黨,臣應免。」即再拜祈罷。玨見言切,繆曰:「朋黨固少弭。」覃曰:「附離復生。」帝曰:「向所謂黨與不已盡乎?」覃曰:「楊漢公、張又新、李續故在。」玨乃陳邊事,欲絕其語。覃曰:「論邊事安危,臣不如玨;嫉朋比,玨不如臣。」嗣復曰「臣聞左右佩劍,彼此相笑,未知覃果謂誰為朋黨邪?」因當香桉頓首曰:「臣位宰相,不能進賢退不肖,以朋黨獲譏,非所以重朝廷。」固乞罷,帝方委以政,故尉安之。

它日,帝問:「符讖可信乎?何從而生?」嗣復曰:「漢光武以讖決事,隋文帝亦喜之,故其書蔓天下。班彪王命論有所引述,特以止賊亂,非重之也。」玨曰:「治亂宜直推人事耳。」帝曰:「然。」又問:「天后時有起布衣為宰相者,果可用乎?」嗣復曰:「天后重用刑,輕用官,自為之計耳。必責能否,要待歷試乃可。」

是時延英訪對,史官不及知。嗣復建言:「故事,正衙,起居注在前;便坐,無所紀錄。姚𣉢、趙璟皆請置時政記,不能行。臣請延英對宰相語關道德刑政者,委中書門下直日紀錄,月付史官。」它宰相議不同,止。久之,帝又問:「延英政事,孰當記之?」玨監修國史,對曰:「臣之職也。」陳夷行曰:「宰相所錄,恐掩蔽聖德,自盜美名。臣向言不欲威權在下者,此也。」玨曰:「夷行疑宰相賣威權,貨刑賞。不然,何自居位而此言邪?臣得罷為幸。」覃曰:「陛下開成初政甚善,三年後,日不逮前。」嗣復曰:「開成初,覃、夷行當國,三年後,臣與李玨同進。臣不能悉心奉職,使政事日不逮前,臣之罪也。縱陛下不忍加誅,當自殄滅。」即叩頭請從此辭,不敢更至中書,乃趍出。帝使使者召還,曰:「覃言失,何及此邪?」覃起謝曰:「臣愚不知忌諱,近事雖善,猶未盡公。臣非專斥嗣復,而遽求去,乃不使臣言耳。」嗣復曰:「陛下月費俸稟數十萬,時新異賜必先及,將責臣輔聖功,求至治也。使不及初,豈臣當死,累陛下之德,奈何?惟陛下別求賢以自輔。」帝曰:「覃偶及之,奚執咎?」嗣復闔門不肯起,帝乃免覃、夷行相,而嗣復專天下事。

進門下侍郎。建言:「使府官屬多,宜省。」帝曰:「無反滯才乎?」對曰:「才者自異,汰去秕滓者,菁華乃出。」帝曰:「昔蕭復秉政,難言者必言,卿其志之!」

未幾,帝崩,中尉仇士良廢遺詔,立武宗。帝之立,非宰相意,故內薄執政臣,不加禮,自用李德裕,而罷嗣復為吏部尚書,出為湖南觀察使。會誅薛季稜、劉弘逸,中人多言嘗附嗣復、玨,不利於陛下。帝剛急,即詔中使分道誅嗣復等,德裕與崔鄲、崔珙等詣延英言:「故事,大臣非惡狀明白,未有誅死者。昔太宗、玄宗、德宗三帝,皆嘗用重刑,後無不悔,願徐思其宜,使天下知盛德有所容,不欲人以為冤。」帝曰:「朕纘嗣之際,宰相何嘗比數!且玨等各有附會,若玨、季稜屬陳王,猶是先帝意。如嗣復、弘逸屬安王,乃內為楊妃謀。且其所詒書曰:『姑何不斅天后?』」德裕曰:「飛語難辨。」帝曰:「妃昔有疾,先帝許其弟入侍,得通其謀。禁中證左尤具,我不欲暴于外。使安王立,肯容我耶?」言畢戚然,乃曰:「為卿赦之!」因追使者還,貶嗣復潮州刺史。

宣宗立,起為江州刺史。以吏部尚書召,道岳州卒,年六十六,贈尚書左僕射,謚曰孝穆。

嗣復領貢舉時,於陵自洛入朝,乃率門生出迎,置酒第中,於陵坐堂上,嗣復與諸生坐兩序。始於陵在考功,擢浙東觀察使李師稷及第,時亦在焉。人謂楊氏上下門生,世以為美。

嗣復五子,其顯者:授、損。

授字得符,於昆弟最賢。由進士第遷累戶部侍郎,以母病求為祕書監。後以刑部尚書從昭宗幸華,徙太子少保,卒,贈尚書左僕射。

子煚,字公隱,累擢左拾遺。昭宗初立,數遊宴,上疏極諫。歷戶部員外郎。崔胤招朱全忠入京師,煚挈族客湖南。終諫議大夫。

損字子默,繇蔭補藍田尉,至殿中侍御史。家新昌里,與路巖第接。巖方為相,欲易其廄以廣第。損族仕者十餘人,議曰:「家世盛衰,繫權者喜怒,不可拒。」損曰:「今尺寸土皆先人舊貲,非吾等所有,安可奉權臣邪?窮達,命也!」卒不與。巖不悅,使損按獄黔中,踰年還。三遷絳州刺史。巖罷去,召為給事中,遷京兆尹。與宰相盧攜雅不協,復除給事中。陝虢軍亂,逐觀察使崔蕘,命損代之,至則盡誅有罪者。拜平盧節度使,徙天平,未赴復留,卒官下。

贊曰:夫口道先王語,行如市人,其名曰「盜儒」。僧孺、宗閔以方正敢言進,既當國,反奮私昵黨,排哣所憎,是時權震天下,人指曰「牛李」,非盜謂何?逢吉險邪,稹浮躁,嗣復辯給,固無足言。幸主孱昏,不厎於戮,治世之罪人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