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詔集
韓愈論聖人之道,有趨其名而好之者,有安其實而樂之者。珠璣犀象,天下莫不好。奔走悉力,爭鬥奪取,其好之不可謂不至也。然不知其所以好之之實。至於粟米蔬肉桑麻布帛,天下之人內之於口,而知其所以爲美,被之於身,而知其所以爲安,此非有所役乎其名也。
韓愈之於聖人之道,蓋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何者?其爲論甚高,其待孔子、孟軻甚尊,而拒楊、墨、佛、老甚嚴。此其用力,亦不可謂不至也。然其論至於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
昔者宰我、子貢、有若更稱其師,以爲生民以來未有如夫子之盛,雖堯舜之賢,亦所不及。其尊道好學,亦已至矣。然而君子不以爲貴,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之汙而已矣。若夫顏淵豈亦云爾哉!蓋亦曰「夫子循循焉,善誘人」。由此觀之,聖人之道,果不在於張而大之也。韓愈者,知好其名,而未能樂其實者也。
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爲主之道矣。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夫聖人之所爲異乎墨者,以其有別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視而同仁」,則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獸也,而可乎?教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不薄其禮而致其情,不責其去而厚其來,是待夷狄之仁也。殺之以時,而用之有節,是待禽獸之仁也。若之何其一之。儒墨之相戾,不啻若胡越。而其疑似之間,相去不能以髮。宜乎愈之以爲一也。孔子曰:「泛愛眾而親仁。」仁者之爲親,則是孔子不兼愛也。祭神如神在,神不可知,而祭者之心以爲如其存焉,則是孔子不明鬼也。
儒者之患,患在於論性,以爲喜怒哀樂皆出於情,而非性之所有。夫有喜有怒,而後有仁義;有哀有樂,而後有禮樂。以爲仁義禮樂皆出於情而非性,則是相率而叛聖人之教也。老子曰:「能嬰兒乎?」喜怒哀樂,茍不出乎性而出乎情,則是相率而爲老子之「嬰兒」也。
儒者或曰老、易,夫易,豈老子之徒歟?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說易,則是離性以爲情者,其弊固至此也。嗟夫,君子之爲學,知其人之所長而不知其蔽,豈可謂善學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