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議集
   卷五

轉對條上三事狀

元祐三年五月一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狀奏。准御史臺牒,五月一日文德殿視朝臣次當轉對,雖愚無知,備位禁林,懷有所見,不敢不盡,謹條上三事如左。

一、謹按唐太宗著司門令式云:「其有無門籍人有急奏者,皆令監門司與仗家引奏,不許關礙。」臣以此知明主務廣視聽,深防蔽塞,雖無門籍人,猶得非時引見。祖宗之制,自兩省兩制近臣、六曹寺監長貳,有所欲言,及典大藩鎮,奉使一路,出入辭見,皆得奏事殿上。其餘小臣布衣,亦時特賜召問。非獨以通下情,知外事,亦以考察群臣能否情偽,非苟而已。臣伏見陛下嗣位以來,惟執政日得上殿外,其餘獨許臺諫官及開封知府上殿,不過十餘人,天下之廣,事物之變,決非十餘人者所能盡。若此十餘人者,不幸而非其人,民之利病,不以實告,則陛下便謂天下太平,無事可言,豈不殆哉!其餘臣僚,雖許上書言事,而書入禁中,如在天上,不加反復詰問,何以盡利害之實,而況天下事有不可以書載者,心之精微,口不能盡,而況書乎?恭惟太皇太后以盛德在位,每事抑損,以謙遜不居爲美;雖然,明目達聰,以防壅塞,此乃社稷大計,豈可以謙遜之故,而遂不與群臣接哉。方今天下多事,饑饉盜賊,四夷之變,民勞官冗,將驕卒惰,財用匱乏之弊,不可勝數,而政出帷箔,決之廟堂大臣,尤宜開兼聽廣覽之路,而避專斷壅塞之嫌,非細故也。伏望聖慈,更與大臣商議,除臺諫、開封知府已許上殿外,其餘臣僚,舊制許請間奏事,及出入辭見許上殿者,皆復祖宗故事,則天下幸甚。

一、凡爲天下國家,當愛惜名器,慎重刑罰。若愛惜名器,則斗升之祿,足以鼓舞豪傑。慎重刑罰,則笞杖之法,足以震讋頑狡。若不愛惜慎重,則雖日拜卿相而人不勸,動行誅戮而人不懼。此安危之機,人主之操術也。自祖宗以來,用刑至慎,習以成風,故雖展年磨勘、差替、衝替之類,皆足以懲警在位,獨於名器爵祿,則出之太易。每一次科場放進士諸科及特奏名約八九百人,一次郊禮,奏補子弟約二三百人,而軍職轉補,雜色入流,皇族外戚之薦不與。自近世以來,取人之多,得官之易,未有如本朝者也。今吏部一官闕,率常五七人守之,爭奪紛紜,廉恥道盡,中材小官,闕遠食貧,到官之後,侵漁求取,靡所不爲,自本朝以來,官冗之弊,未有如今日者也。伏見祖宗舊制,過省舉人御試,黜落不少,既以慎重取人,又以見名器威福專在人主。至嘉祐末年,始盡賜出身,雖文理紕繆,亦玷科舉,而近歲流弊之極,至於雜犯,亦免黜落,皆非祖宗本意。又進士升甲,本爲南省第一人,唱名近下,方有特旨,皆是臨時出於聖斷。今來南省第十人以上,別試第一人,國子開封解元,武舉第一人,經明行修舉人,與凡該特奏名人正及第者,皆著令升一甲。紛然並進,人不復以升甲爲榮,而法在有司,恩不歸於人主,甚無謂也。特奏名人,除近上十餘人文詞稍可觀外,其餘皆詞學無取,年迫桑榆,進無所望,退無所歸,使之臨政,其害民必矣。欲望聖慈,特詔大臣詳議,今後進士諸科御試過落之法,及特奏名出官格式,務在精覈,以藝取人,不行小惠以收虛譽,其著令升甲指揮,乞今後更不施行。昔諸葛亮與法正論治道,其略曰:「刑政不肅,君臣之道,漸以陵替。寵之以位,位極則賤。順之以恩,恩竭則慢。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恩榮並濟,上下有節,爲治之要也。」唐德宗蒙塵山南,當時事勢,可謂危急,少行姑息,亦理之常,而沿路進瓜果人,欲與一試官,陸贄力言以爲不可。今天下晏然,朝廷清明,何所畏避,而行姑息之政。故臣願陛下常以諸葛亮、陸贄之言爲法,則天下幸甚。

一、臣於前年十月內曾上言,其略曰:「議者欲減任子以救官冗之弊,此事行之,則人情不悅,不行,則積弊不去。要當求其分議,務適厥中,使國有去弊之實,人無失職之歎。欲乞應奏蔭文官人,每遇科場,隨進士考試,武官即隨武舉或試法人考試,並三人中解一人,仍年及二十五以上,方得出官,內已曾舉進士得解者免試,如三試不中,年及三十五以上,亦許出官,雖有三試留滯之艱,而無終身絕望之歎。亦使人人務學,不墜其家,爲益不小。」後來不蒙降出施行。竊慮當時聖意,必謂改元之初,不欲首行約損之政。今者即位已四年矣,官冗之病,有增而無損,財用之乏,有損而無增,數年之後,當有不勝其弊者。若朝廷恬不爲怪,當使誰任其憂,及今講求,臣恐其已晚矣。伏乞檢會前奏,早賜施行。

右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論魏王在殯乞罷秋宴劄子

元祐三年八月二十一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劄子奏。臣近准鈐轄教坊所關到撰秋燕致語等文字。臣謹按春秋左氏傳,昭公九年,晉荀盈如齊,卒於戲陽,殯於絳,未葬,晉平公飲酒樂,膳宰屠蒯趨入,酌以飲工,曰:「汝爲君耳,將司聰也。辰在子卯,謂之疾日,君徹燕樂,學人舍業,爲疾故也。君之卿佐,是謂股肱,股肱或虧,何痛如之,汝弗聞而樂,是不聰也。」公說,徹樂。又按昭公十五年,晉荀躒如周葬穆后,既葬除喪,周景王以賓燕,叔向譏之,謂之樂憂。夫晉平公之於荀盈,蓋無服也。周景王之於穆后,蓋朞喪也。無服者未葬而樂,屠蒯譏之。朞喪者已葬而燕,叔向譏之。書之史冊,至今以爲非。仁宗皇帝以宰相富弼母在殯,爲罷春燕。傳之天下,至今以爲宜。今魏王之喪,未及卒哭,而禮部太常寺皆以謂天子絕期,不妨燕樂,臣竊非之。若絕期可以燕樂,則春秋何爲譏晉平公、周景王乎?魏王之親,孰與「卿佐」?遠比荀盈,近比富弼之母,輕重亦有間矣。魏王之葬,既以陰陽拘忌,別擇年月,則當準禮以諸侯五月爲葬期,自今年十一月以前,皆爲未葬之月,不當燕樂,不可以權宜郊殯便同已葬也。臣竊意皇帝陛下篤於仁孝,必罷秋燕,不待臣言。但至今未奉指揮,緣上件教坊致語等文字,準令合於燕前一月進呈,臣既未敢撰,亦不敢稽延,伏乞詳酌。如以爲當罷,只乞自皇帝陛下聖意施行,更不降出臣文字。臣忝備侍從,叨陪講讀,不欲使人以絲毫議及聖明,故不敢不奏。取進止。

述災沴論賞罰及修河事繳進歐陽修議狀劄子

元祐三年九月五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劄子奏。臣今日邇英進讀寶訓,及雍熙、淳化間事。太宗皇帝每見時和歲豐,雨雪應時,喜不自勝,舉酒以屬群臣。又是日熒惑與日同度,太史奏言當旱,既而雨足歲豐。臣讀至此,因進言水旱雖天數,然人君修德,可以轉災爲福。故宋景文公一言,熒惑退三舍。元豐八年,熒惑守心,逆行犯房,又逆而西垂,欲犯氐。氐四星,后妃之象也。方是時,二聖在位,發政施仁,惟恐不及。臣視熒惑退舍甚速,如有所畏,不敢復西。以此知天人之應,捷於影響。太宗皇帝親致太平,而每遇豐年,若獲非常之福,喜樂如此者,豈非水旱不作,自是朝廷難得之事乎?書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匹夫匹婦有不獲其所,猶能致水旱,而況政令之失,小及一方,大及四海,其爲災沴,理在不疑。自二聖嗣位,於今四年,恭儉慈孝,至仁至公,可謂盡矣。而四年之中,非水則旱,日月薄蝕,五星相淩,淫雨大雪,常寒久陰之類,殆無虛月,豈盛德之報也哉!臣愚無知,竊謂陛下身修而政未修,故監司守令多不得人。百姓失職,無所告訴,謠怨上達,以傷陽陰之和。所以致此者,蓋由朝廷賞罰不明,舉措不當之咎也。

臣請略而言之。去年熙河諸將,力戰以獲鬼章。此奇功也,故增秩賜金。涇原諸將,閉門自守,使賊大掠而去,若涉無人之境。此罪人也,亦增秩賜金。賞罰如此,何以使人?廣東妖賊岑探反,圍新州,差將官童政救之,政賊殺平民數千,其害甚於岑探。朝廷使江西提刑傅燮體量其事,燮畏避權勢,歸罪於新州官吏,又言新州官吏卻有守城之功,乞以功過相除。愚弄上下,有同兒戲,然卒不問。岑探聚眾構謀,經年乃發,而所部官吏,茫不覺知,使一方赤子,肝腦塗地,然亦止於薄罰。童政凶狡貪殘,非一日之積,而監司乃令將兵討賊,以致千人無辜就死,亦止降一差遣。近日溫杲誘殺平民十九人,冤酷之狀,所不忍聞,而杲止於降官監當。蔡州捕盜吏卒,亦殺平民一家五六人,皆婦女無辜,屠割形體,以爲丈夫首級,欲以請賞,而守倅不按,監司不問。以至臣僚上言,及行下本路,乃云殺時可與不可辨認。白日殺人,不辨男女,豈有此理。乃是預爲凶人開茍免之路。事如此者非一,臣不敢盡言,特舉其甚者耳。如此,不過恩庇得無狀小人十數人,正使此等歌詠愛戴,不知有何補益。而紀綱頹弛,偷惰成風,則千萬人受其害,此得爲仁乎?大抵爲國,要在分別是非,以行賞罰,然後善人有所恃賴,平人有所告訴,若不窮究曲直,惟務兩平,則君子無告,小人得志,天下之亂,可坐而待,此臣所謂賞罰不明之咎也。

黃河自天禧已來,故道漸以淤塞,每決而西,以就下耳。熙寧中,決於曹村,先帝盡力塞之,不及數年,遂決小吳。先帝聖神,知河之欲西北行也久矣,今強塞之,縱獲目前之安,而旋踵復決,必然之勢也,故不復塞。今都水使者王孝先乃欲於北京南開孫村河,欲奪河身以復故道。此豈獨一方之安危,天下之休戚也。古者舉大事,謀及庶人,上下僉同,然猶有意外之患。今內自工部侍郎、都水屬官,外至安撫轉運使及外監丞,皆以爲故道高仰,勢若登屋,功必無成,而患有不可測者。以至河北吏民,無賢愚貴賤,皆以爲然。獨一孝先以爲可作。臣聞自孫村至海口,舊管堤埽四十五所,役兵萬五千人,勾當使臣五十員,歲支物料五百餘萬。自小吳之決,故道諸埽,皆廢不治,堤上榆柳,并根掘取,殘零物料,變賣無餘,官吏役兵,僅有存者。使孫村之役,不能奪過河身,則官私財力,舉爲虛棄。若幸而復行故道,則四十五埽,皆以廢壞,橫流之災,必倍於今,孝先建議之初,略不及此,近因人言沸騰,方牒北外監丞司云:四十五埽,並屬北外監丞司地,分令一面相度枝梧。又云:因檢計樁料,便令計置。今來欲興修四十五處已壞堤埽,準備河水復行故道。此莫大之役,不貲之費也。孝先當於建議之初,首論其事,待朝廷上下熟議而行。今孝先便將此役作常程熟事行,與北外監丞司令一面管認。意望敗事之後,歸罪他人。其爲欺罔,實駭群聽。其餘患害,未易悉數。但臣採察眾論,以爲此役不可不罷。若今歲罷役,不過枉費九百萬物料,虛役二萬兵工,若更接續興修,則來歲當役數十萬人,仍費三千餘萬。此外民勞之極,變故橫生,嗟怨之聲,足以復致水旱。若將三千萬物料錢作數年,因水所欲行之地,稍立堤防,增卑培薄,數年之後,必漸安流。何苦徇一夫之私計,逆萬人之公論,以興必不可行之役乎!此臣所謂措置不當之咎也。

臣竊見仁宗朝名臣歐陽修爲學士日,有修河議狀二篇,雖當時事宜,而其所畫利害,措置方略,頗切今日之事。臣以爲可用,故輒繕寫進呈。自祖宗以來,除委任執政外,仍以侍從近臣爲耳目,請間論事,殆無虛日。今自垂簾以來,除執政、臺諫、開封尹外,更無人得對,惟有邇英講讀,猶獲親近清光。若復喑默不言,則是耳目殆廢。臣受恩深重,不敢觀望上下,茍爲身謀,謹備錄今日進讀之言,上陳聖鑒。臣無任恐栗待罪之至。取進止。

貼黃。臣爲衰病眼昏,所言機密,又不敢令別人寫錄,書字不謹,伏望聖慈,特賜寬赦。

乞郡劄子

元祐三年十月十七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劄子奏。臣近以左臂不仁,兩目昏暗,有失儀曠職之憂,堅乞一郡。伏蒙聖慈降詔不允,遣使存問,賜告養疾。恩禮之重,萬死莫酬。以臣子大義言之,病未及死,皆當勉強,雖有失儀曠職之罰,亦不當辭。然臣終未敢起就職事者,實亦有故。言之則觸忤權要,得罪不輕。不言則欺罔君父,誅罰尤大。故卒言之。

臣聞之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後動。」又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以此知事君之義,雖以報國爲先,而報國之道,當以安身爲本。若上下相忌,身自不安,則危亡是憂,國何由報。恭惟陛下踐祚之始,收臣於九死之餘。半年之間,擢臣爲兩制之首。方將致命,豈敢告勞。特以臣拙於謀身,銳於報國,致使臺諫列爲怨仇。臣與故相司馬光,雖賢愚不同,而交契最厚。光既大用,臣亦驟遷,在於人情,豈肯異論。但以光所建差役一事,臣實以爲未便,不免力爭。而臺諫諸人,皆希合光意,以求進用,及光既歿,則又妄意陛下以爲主光之言,結黨橫身,以排異議,有言不便,約共攻之。曾不知光至誠爲民,本不求人希合,而陛下虛心無我,亦豈有所主哉!其後又因刑部侍郎范百祿與門下侍郎韓維爭議刑名,欲守祖宗故事,不敢以疑法殺人,而諫官呂陶又論維專權用事。臣本蜀人,與此兩人實是知舊。因此,韓氏之黨一例疾臣,指爲川黨。御史趙挺之,在元豐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黃庭堅方監本州德安鎮,挺之希合提舉官楊景棻,意欲於本鎮行市易法,而庭堅以謂鎮小民貧,不堪誅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公文往來,市人傳笑。其後挺之以大臣薦,召試館職,臣實對眾言,挺之聚斂小人,學行無取,豈堪此選。又挺之妻父郭概爲西蜀提刑時,本路提舉官韓玠違法虐民,朝旨委概體量,而概附會隱庇,臣弟轍爲諫官,劾奏其事,玠、概並行黜責。以此挺之疾臣,尤出死力。臣二年之中,四遭口語,發策草麻,皆謂之誹謗。未出省榜,先言其失士。以至臣所薦士,例加誣蔑,所言利害,不許相見。近日王覿言胡宗愈指臣爲黨,孫覺言丁騭云是臣親家。臣與此兩人有何干涉,而於意外巧構曲成,以積臣罪。欲使臣橈椎於十夫之手,而使陛下投杼於三至之言。中外之人,具曉此意,謂臣若不早去,必致傾危。臣非不知聖主天縱聰明,察臣無罪。但以臺諫氣焰,震動朝廷,上自執政大臣,次及侍從百官,外至監司守令,皆畏避其鋒,奉行其意,意所欲去,勢無復全。天下知之,獨陛下深居法宮之中,無由知耳。

臣竊觀三代以下,號稱明主,莫如漢宣帝、唐太宗。然宣帝殺蓋寬饒,太宗殺劉洎,皆信用讒言,死非其罪,至今哀之。宣帝初知蓋寬饒忠直不畏強禦,自候、司馬擢爲太中大夫、司隸校尉,不可謂不知之深矣。而蓋寬饒上書有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而當時讒人乃謂寬饒欲求禪位。宣帝不察,致使寬饒自剄北闕下。太宗信用劉洎,言無不從,嘗比之魏文貞公,亦不可謂不知之深矣。而太宗征遼患癰,洎泣曰:「聖體不康,甚可憂懼。」而當時讒人,乃謂洎欲行伊、霍之事。太宗不察,賜洎自盡。二主非不明也。二臣之受知,非不深也。恃明主之深知,不避讒人積毀,以至身首異處,爲天下笑。今臣自度,受知於陛下,不過如蓋寬饒之於漢宣帝,劉洎之於唐太宗也。而讒臣者,乃十倍於當時,雖陛下明哲寬仁,度越二主,然臣亦豈敢恃此不去,以卒蹈二臣之覆轍哉!且二臣之死,天下後世,皆言二主信讒邪而害忠良,以爲聖德之累。使此二臣者,識幾畏漸,先事求去,豈不身名俱泰,臣主兩全哉!臣縱不自愛,獨不念一旦得罪之後,使天下後世有以議吾君乎?昔先帝召臣上殿,訪問古今,敕臣今後遇事即言。其後臣屢論事,未蒙施行,乃復作爲詩文,寓物托諷,庶幾流傳上達,感悟聖意。而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因此言臣誹謗,遂得罪。然猶有近似者,以諷諫爲誹謗也。今臣草麻詞,有云「民亦勞止」,而趙挺之以爲誹謗先帝,則是以白爲黑,以西爲東,殊無近似者。臣以此知挺之險毒甚於李定、舒亶、何正臣,而臣之被讒甚於蓋寬饒、劉洎也。古人有言曰:「爲君難,爲臣不易。」臣欲依違茍且,雷同眾人,則內愧本心,上負明主。若不改其操,知無不言,則恐怨仇交攻,不死即廢。伏望聖慈念爲臣之不易,哀臣處此之至難,始終保全,措之不爭之地,特賜指麾檢會前奏,早賜施行。臣無任感恩知罪,祈天請命,激切戰恐之至。取進止。

貼黃。郭概人材凡猥,眾所共知,既以附會小人得罪,近復擢爲監司者,蓋畏挺之之口,欲以茍悅其意。正如向時王巖叟在言路時,擢用其父荀龍知澶州、妻父梁燾爲諫議,天下知其爲巖叟也。

又貼黃。臣所舉自代人黃庭堅、歐陽棐,十科人王鞏,制科人秦觀,皆誣以過惡,了無事實。臣又曾建言乞行給田募役法,呂大防、范純仁皆深以爲便。方行下相度,而臺諫爭言其不可,更不得相度。至今臣每見大防、純仁,皆咨嗟太息,惜此法之不行,但畏臺諫不敢行下耳。

又貼黃。中外臣寮,畏避臺諫,附會其言,以欺朝廷者,皆有實狀。但以事不關臣,故不敢一一奏陳耳。

又貼黃。陛下若謂臣此言狂妄,即乞付外核實其事,顯加黜責。若以爲然,即乞留中省覽,臣當別具劄子,乞郡付外施行。

辨舉王鞏劄子

元祐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劄子奏。臣近舉宗正寺丞王鞏充節操方正,可備獻納科。竊聞臺諫官言鞏姦邪,及離間宗室,因諂事臣,以獲薦舉。奉聖旨,除鞏西京通判。謹按鞏好學有文,強力敢言,不畏強禦,此其所長也。年壯氣盛,銳於進取,好論人物,多致怨憎,此其所短也。頃者竄逐萬里,偶獲生還,而容貌如故,志氣逾厲,此亦有過人者。故相司馬光深知之,待以國士,與之往返,論議不一。臣以爲所短不足以廢所長,故爲國收才,以備選用。去歲以來,吏民上書蓋數千人,朝廷委司馬光看詳,擇其可用者,得十五人,又於十五人中獨稱獎二人,孔宗翰與鞏是也。鞏緣此得減二年磨勘,仍擢爲宗正寺丞。則臣之稱薦,與光之擢用,其事正同。若果是姦邪,臺諫當此時何不論奏。鞏上疏論宗室之疏遠者,不當稱皇叔、皇伯,雖未必中理,然不過欲尊君抑臣,務合古禮而已,何名爲離間哉!況鞏此議,執政多以爲非,獨司馬光深然之,故下禮部詳議。又兵部侍郎趙彥若,亦曾建言。若果是離間,光亦離間也,彥若亦離間也。方行下有司時,臺諫初無一言,及光沒之後,乃有姦邪離間之說,則是鞏之邪正,係光之存亡,非公論也。鞏與臣世舊,幼小相知,從臣爲學,何名「諂事」?三者之論,了無一實。上賴聖明不以此罪鞏,亦不以此責臣,止除外官,以厭塞言者之意。臣復何所辨論。但痛司馬光死未數月,而所賢之士變爲姦邪,又傷言者本欲中臣而累及鞏,誣罔之漸,懼者甚眾。是以冒昧一言,伏深戰越。取進止。

貼黃。臣曾親聞司馬光稱鞏忠義,及見光親書簡帖與鞏,往復議論政事,及有手簡與李清臣,稱鞏之賢,真跡見在。

論周穜擅議配享自劾劄子二首

元祐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劄子奏。臣先任中書舍人日,敕舉學官,曾舉江寧府右司理參軍周穜,蒙朝廷差充鄆州州學教授。近者竊聞穜上疏,言朝廷當以故相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謹按漢律,擅議宗廟者棄市。自高后至文、景、武、宣,皆行此法,以尊宗廟,重朝廷,防微杜漸,蓋有深意。本朝自祖宗以來,推擇元勳重望,始終全德之人,以配食列聖。蓋自天子所不敢專,必命都省集議,其人非天下公議所屬,不在此選,既上,詔云恭依冊告宗廟,然後敢行。其嚴如此,豈有既行之後,復請疏遠小臣,各出私意,以議所配?若置而不問,則宗廟不嚴而朝廷輕矣。竊以安石平生所爲,是非邪正,中外具知,難逃聖鑒。先帝蓋亦知之,故置之閑散,終不復用。今已改青苗等法,而廢退安石黨人呂惠卿、李定之徒,至於學校貢舉,亦已罷斥佛老,禁止字學。大議已定,行之數年,而先帝配享已定用富弼,天下翕然以爲至當。穜復何人,敢建此議,意欲以此嘗試朝廷,漸進邪說,陰唱群小,此孔子所謂「行險僥倖,居之不疑」者也。而臣忝備侍從,謬於知人,至引此人以汙學校,若又隱而不言,則罔上黨奸,其罪愈大。謹自劾以待罪,伏望聖慈特敕有司,議臣妄舉之罪,重賜責降,以儆在位。取進止。

元祐三年十二月 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劄子奏。臣近上言,以所舉學官周穜擅議先帝配享,欲以嘗試朝廷,漸進邪說,陰唱群小,乞下有司議臣妄舉之罪,重行責降,以警在位,至今累日,未奉指揮。

竊以爲國之本,在於明賞罰,辨邪正,二者不立,亂亡隨之。易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象曰:「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亂邦也。」昔郭公善善惡惡而不免於亡者,以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也。

臣觀二聖嗣位以來,斥逐小人,如呂惠卿、李定、蔡確、張城一、吳居厚、崔台符、楊汲、王孝先、何正臣、盧秉、蹇周輔、王子京、陸師閔、趙濟,中官李憲、宋用臣之流,或首開邊隙,使兵連禍結,或漁利榷財,爲國斂怨,或倡起大獄,以傾陷善良,其爲姦惡,未易悉數。而王安石實爲之首。今其人死亡之外,雖已退處閑散,而其腹心羽翼,布在中外,懷其私恩,冀其復用,爲之經營遊說者甚眾。皆矯情匿跡,有同鬼蜮,其黨甚堅,其心甚一。而明主不知,臣實憂之。夫君子之難致如麟鳳,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況可麾而却之乎?小人之易進如蛆蠅,腥膻所聚,瞬息千萬,況可招而來之乎?朝廷日近稍寬此等,如李憲乞於近地居住,王安禮抗拒恩詔,蔡確乞放還其弟,皆即聽許。崔台符、王孝先之流,不旋踵進用。楊汲亦漸牽復。呂惠卿窺見此意,故敢乞居蘇州。此等皆民之大賊,國之巨蠹,得全首領,以爲至幸,豈可與尋常一眚之臣,計日累月,洗雪復用哉!今既稍寬之,後必漸用之。如此不已,則惠卿、蔡確之流,必有時而用,青苗、市易等法,必有時而復。何以言之?將作監丞李士京者,邪佞小人,眾所嗤鄙,而大臣不察,稍稍引用,以汙寺監,猶能建開壕之議,爲修城之漸。其策既行,遂唱言於眾,欲次復用臣茶磨之法。由此觀之,惠卿、蔡確之流,何憂不用,青苗、市易等法,何憂不復哉!

昔盧杞責降既久,經涉累赦,德宗欲與一小郡,舉朝憂恐,而宰相李勉、給事中袁高、諫官趙需、裴佶、宇文炫、盧景亮、張薦、常侍李泌等皆以死爭之。勉等非惜一郡也,知杞得郡不已,必將復用,一炬有燎原之憂,而濫觴有滔天之禍故也。今周穜草芥之微,而敢建此議,蓋有以啟之矣。昔淮南王謀反,所憚獨汲黯,以謂說公孫丞相若發蒙耳。今穜蟣虱小臣,而敢爲大姦,愚弄朝廷,若無人然,不幸而有淮南王,當復誰憚乎?臣不敢遠引古人,但使執政之中,有如富弼、韓琦,臺諫之中,有如包拯、呂誨,或司馬光尚在,此鼠輩敢爾哉!昔王安石在仁宗、英宗朝,矯詐百端,妄竊大名,或以爲可用,惟韓琦獨識其姦,終不肯進。使琦不去位,安石何由得志?以此知辨人物之邪正,消禍患於未萌,真宰相事也。臣數日以來,竊聞執政之議,多欲薄臣之責而寬穜之罪,若果如此,則是使今後近臣輕引小人,而惠卿之流,有以卜朝廷之輕重。事關消長,憂及治亂。伏望特出宸斷,深詔有司議臣與穜之罪,不可輕恕。縱使朝廷察臣本無邪心,止是暗繆,亦乞借臣以立法,則臣上荷知遇,雖云得罪,實同被賞。若蒙寬貸,則是私臣之身,而廢天下之法。臣之愧恥,若撻於市,不勝憤懣。憂國之心,意切言蠢,伏候誅譴。取進止。

貼黃。周穜州縣小吏,意在寸進而已,今忽猖狂,首建大議,此必有人居中陰主其事。不然者,穜豈敢出位犯分,以搖天聽乎?此臣所以不得不再三論列也。

論邊將隱匿敗亡憲司體量不實劄子

元祐三年閏十二月四日,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蘇軾劄子奏。臣近以目昏臂痛,堅乞一郡,蓋亦自知受性剛褊,黑白太明,難以處眾。伏蒙聖慈,降詔不許,兩遣使者存問慰安。天恩深厚,淪入骨髓。臣謂此恩當以死報,不當更計身之安危,故復起就職,而職事清閑,未知死所,每因進讀之閑,事有切於今日者,輒復盡言,庶補萬一。

昨日所讀寶訓,有云:「淳化二年,上謂侍臣,諸州牧監馬多瘦死,蓋養飼失時,枉致病斃。近令取十數槽置殿庭下,視其芻秣,教之養療,庶革此弊。」臣因進言馬所以病,蓋將吏不職,致圉人盜減芻粟,且不恤其饑飽勞逸故也。馬不能言,無由申訴,故太宗至仁,深哀憐之,置之殿庭,親加督視。民之於馬,輕重不同,若官吏不得其人,人雖能言,上下隔絕,不能自訴,無異於馬。馬之饑瘦勞苦,則有斃踣奔逸之憂;民之困窮無聊,則有溝壑盜賊之患。然而四海之眾,非如養馬,可以置之殿庭,惟當廣任忠賢,以爲耳目,若忠賢疏遠,諂佞在傍,則民之疾苦,無由上達。

秦二世時,陳勝、吳廣已屠三川,殺李由,而二世不知。陳後主時,隋兵已渡江,而後主不知。此皆昏主,不足道。如唐明皇親致太平,可謂明主,而張九齡死,李林甫、楊國忠用事,鮮于仲通以二十萬人沒於雲南,不奏一人,反更告捷,明皇不問,以至上下相蒙,祿山之亂,兵已過河,而明皇不知也。今朝廷雖無此事,然臣聞去歲夏賊犯鎮戎,所殺掠不可勝數,或云「至萬餘人」。而邊將乃奏云「野無所掠」。其後朝廷訪聞,委提刑司體量,而提刑孫路止奏十餘人,乞朝廷先賜放罪,然後體量實數。至今遷延二年,終未結絕聞奏。凡死事之家,官所當恤,若隱而不奏,則生死銜冤,何以使人?此豈小事,而路爲耳目之司,既不隨事奏聞朝廷,既行蒙蔽,又乞放罪,遷延侮玩,一至於此。臣謂此風漸不可長,馴致其患,何所不有,此臣之所深憂也。臣非不知陛下必已厭臣之多言,左右必已厭臣之多事,然受恩深重,不敢自同眾人,若以此獲罪,亦無所憾。取進止。

薦何宗元十議狀

元祐三年閏十二月十九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狀奏。右臣伏見朝廷近制,川峽四路員缺,並歸吏部注擬。臣竊原聖意,蓋爲蜀道險遠,人材眾多,若就本路差除,則士皆懷土重遷,老死鄉邑,可用之人,朝廷莫得而器使也。士雖在遠,亦識此意,聞命忻然,皆有不遠千里觀光求用之心。然法行數年,未見朝廷非次擢用一人,此乃如臣等輩不舉所聞之過也。伏見蜀人朝奉郎新差通判延州事何宗元,吏道詳明,士行修飾,學古著文,頗適於用。近以所著十議示臣,文詞雅健,議論審當。臣愚不肖,謂可試之以事,觀其所至。謹繕寫十議上進。伏望聖慈降付三省詳看,如有可采,乞隨才錄用,非獨以廣育材之道,亦以慰荅遠方多士求用之意也。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舉何去非換文資狀

元祐四年正月 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狀奏。右臣伏見左侍禁何去非,本以進士六舉到省,元豐五年,以特奏名就御庭唱名。先帝見其所對策,詞理優贍,長於論兵。因問去非願與不願武臣官。去非不敢違聖意。遂除右班殿直,武學教授,後遷博士。今已八年。嘗見其所著述,材力有餘,識度高遠,其論歷代所以廢興成敗,皆出人意表,有補於世。去非雖喜論兵,然本儒者,不樂爲武吏。又其他文章,無施不宜。欲望聖慈特與換一文資,仍令充太學博士,以率勵學者,稍振文律,庶幾近古。若後不如所舉,臣等甘伏朝典,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論行遣蔡確劄子

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龍圖閣學士朝奉郎新知杭州蘇軾劄子奏。臣近蒙聖恩,哀臣疾病,特許補外。臣竊自惟受恩深重,不敢以出入之故,便同眾人,有所聞見而不盡言。竊聞臣寮有繳進蔡確詩,言涉謗讟者。臣與確元非知舊,實自惡其爲人。今來非敢爲確開說,但以所係國體至重,天下觀望二聖所爲,若行遣失當,所損不小。臣爲侍從,合具奏論。若朝廷薄確之罪,則天下必謂皇帝陛下見人毀謗聖母,不加忿疾,其於孝治,所害不淺。若深罪之,則議者亦或以謂太皇太后陛下聖量寬大,與天地等,而不能容受一小人謗怨之言,亦於仁政不爲無累。臣欲望皇帝陛下降敕,令有司置獄,追確根勘,然後太皇太后內出手詔云:「吾之不德,常欲聞謗以自儆。今若罪確,何以來天下異同之言。矧確嘗爲輔臣,當知臣子大義,今所繳進,未必真是確詩。其一切勿問。仍榜朝堂。」如此處置,則二聖仁孝之道,實爲兩得。天下有識,自然心服。臣不勝愛君憂國之心,出位僭言,謹伏誅殛。取進止。

乞將臺諫官章疏降付有司根治劄子

元祐四年四月十七日,龍圖閣學士朝奉郎新知杭州蘇軾劄子奏。臣近以臂疾,堅乞一郡,已蒙聖恩差知杭州。臣初不知其他,但謂朝廷哀憐衰疾,許從私便。及出朝參,乃聞班列中紛然,皆言近日臺官論奏臣罪狀甚多,而陛下曲庇小臣,不肯降出,故許臣外補。臣本畏滿盈,力求閑退,既獲所欲,豈更區區自辨,但竊不平。數年以來,親見陛下以至公無私治天下,今乃以臣之故,使人上議聖明,以謂抑塞臺官,私庇近侍,其於君父,所損不小。此臣之所以不得不辯也。臣平生愚拙,罪戾固多,至於非義之事,自保必無。只因任中書舍人日,行呂惠卿等告詞,極數其凶慝,而弟轍爲諫官,深論蔡確等姦回。確與惠卿之黨,布列中外,共讎疾臣。近日復因臣言鄆州教授周穜,以小臣而爲大姦,故黨人共出死力,構造言語,無所不至。使臣誠有之,則朝廷何惜竄逐,以示至公。若其無之,臣亦安能以皎然之身,而受此曖昧之謗也?人主之職,在於察毀譽,辨邪正。夫毀譽既難察,邪正亦不易辨,惟有坦然虛心而聽其言,顯然公行而考其實,則真妄自見,讒構不行。若陰受其言,不考其實,獻言者既不蒙聽用,而被謗者亦不爲辨明,則小人習知其然,利在陰中,浸潤膚受,日進日深,則公卿百官,誰敢自保,懼者甚眾,豈惟小臣。此又臣非獨爲一身而言也。伏望聖慈,盡將臺諫官章疏降付有司,令盡理根治,依法施行。所貴天下曉然知臣,有罪無罪,自有正法,不是陛下屈法庇臣,則臣雖死無所恨矣。夫君子之所重者,名節也。故有「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可殺不可辱」之語。而爵位利祿,蓋古者有志之士所謂鴻毛敝屣也。人臣知此,然後可與事君父,言忠孝矣。今陛下不肯降出臺官章疏,不過爲愛惜臣子,恐其萬一實有此事,不免降黜。而不念臣元無一事,空受誣衊,聖明在上,瘖嗚無告,重壞臣爵位,而輕壞臣名節,臣竊痛之。意切言盡,伏候誅殛。取進止。

貼黃。臣所聞臺官論臣罪狀,亦未知虛實,但以議及聖明,故不得不辨。若臺官元無此疏,則臣妄言之罪,亦乞施行。

又貼黃。臣今方遠去闕庭,欲望聖慈察臣孤立,今後有言臣罪狀者,必乞付外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