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後集
 卷十

王者不治夷狄論

論曰: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譬若禽獸然,求其大治,必至於大亂。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春秋書「公會戎于潛」。何休曰:「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天下之至嚴,而用法之至詳者,莫過於春秋。

凡春秋之書公、書侯,書字、書名,其君得爲諸侯,其臣得爲大夫者,舉皆齊、晉也。不然,則齊、晉之與國也。其書州、書國、書氏、書人,其君不得爲諸侯,其臣不得爲大夫者,舉皆秦、楚也。不然,則秦、楚之與國也。夫齊、晉之君所以治其國家擁衛天子而愛養百姓者,豈能盡如古法哉,蓋亦出於詐力,而參之以仁義,是亦未能純爲中國也。秦、楚者,亦非獨貪冒無恥,肆行而不顧也,蓋亦有秉道行義之君焉。是秦、楚亦未至於純爲夷狄也。齊、晉之君不能純爲中國,而春秋之所予者常嚮焉,有善則汲汲而書之,惟恐其不得聞於後世;有過則多方而開赦之,惟恐其不得爲君子。秦、楚之君,未至於純爲夷狄,而春秋之所不予者常在焉,有善則累而後進,有惡則略而不錄,以爲不足錄也。是非獨私於齊、晉,而疾於秦、楚也。以見中國之不可以一日背,而夷狄之不可以一日嚮也。其不純者,足以寄其褒貶,則其純者可知矣。故曰:天下之至嚴,而用法之至詳者,莫如春秋。

夫戎者,豈特如秦、楚之流入於戎狄而已哉!然而春秋書之曰「公會戎于潛」,公無所貶而戎爲可會,是獨何歟?夫戎之不能以會禮會公亦明矣,此學者之所以深疑而求其說也。故曰: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誨懷服也,彼其不悍然執兵,以與我從事於邊鄙,則已幸矣,又況乎知有所謂會者,而欲行之,是豈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將深責其禮,彼將有所不堪,而發其憤怒,則其禍大矣。仲尼深憂之,故因其來而書之以「會」,曰若是足矣。是將以不治深治之也。由是觀之,春秋之疾戎狄者,非疾純戎狄者,疾夫以中國而流入於戎狄者也。謹論。

劉愷丁鴻孰賢論

論曰:君子之爲善,非特以適己自便而已。其取於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與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於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與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爲己慮之,又爲人謀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己爲君子,而使人爲小人,是亦去小人無幾耳。

東漢劉愷讓其弟荊而詔聽之。丁鴻亦以陽狂讓其弟,而其友人鮑駿責之以義,鴻乃就封。其始自以爲義而行之,其終也知其不義而復之。以其能復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詐也,此范氏之所以賢鴻而下愷也。其論稱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讓也。故太伯稱至德,伯夷稱賢人。及後世徇其名而昧其致,於是詭激之行興矣。若劉愷之徒讓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過乎?丁鴻之心,主於忠愛,何其終悟而從義也。范氏之所賢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盡者,請得畢其說。

夫先王之制,立長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亂,非有意私其長而沮其少也。天子與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有一國,皆受之太祖,而非己之所得專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與人,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國與人,天下之通義也。夫劉愷、丁鴻之國,不知二子所自致耶,將亦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傳之於所不當立之人,雖其弟之親,與塗人均耳。夫吳太伯、伯夷,非所以爲法也,太伯將以成周之王業,而伯夷將以訓天下之讓,而爲是詭時特異之行,皆非所以爲法也。今劉愷舉國而讓其弟,非獨使弟受非服之爲過也,將以壞先王防亂之法,輕其先祖之國,而獨爲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禮,繩之以法,而愷之罪大矣。

然漢世士大夫多以此爲名者,安、順、桓、靈之世,士皆反道矯情,以盜一時之名。蓋其弊始於西漢之世。韋玄成以侯讓其兄,而爲世主所賢,天下高之,故漸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爲無能而擯之。則丁鴻之復於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屢歎也。謹論。

禮義信足以成德論

論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愈大則身愈逸而責愈重,愈小則身愈勞而責愈輕。綦大而至天子,綦小而至農夫,各有其分,不可亂也。責重者不可以不逸,不逸,則無以任天下之重。責輕者不可以不勞,不勞,則無以逸夫責重者。二者譬如心之思慮於內,而手足之動作步趨於外也。是故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君子不以爲愧者,所職大也。自堯舜以來,未之有改。

後世學衰而道弛,諸子之智,不足以見其大,而竊見其小者之一偏,以爲有國者,皆當惡衣糲食,與農夫並耕而治,一人之身,而自爲百工。蓋孔子之時則有是說矣。夫樊遲親受業於聖人,而猶惑於是說,是以區區焉欲學稼於孔子。孔子知是說之將蔓延於天下也,故極言其大,而深折其詞。以爲:「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恭;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安用稼?」而解者以爲禮義與信足以成德。

夫樊遲之所爲汲汲於學稼者,何也?是非以穀食不足,而民有茍且之心,以慢其上爲憂乎?是非以人君獨享其安榮,而使民勞若獨賢爲憂乎?是非以人君不身親之,則空言不足勸課百姓爲憂乎?是三憂者,皆世俗之私憂過計也。

君子以禮治天下之分,使尊者習爲尊,卑者安爲卑,則夫民之慢上者,非所憂也。君子以義處天下之宜,使祿之一國者,不自以爲多,抱關擊柝者,不自以爲寡,則夫民之勞苦獨賢者,又非所憂也。君子以信一天下之惑,使作於中者,必形於外,循其名者,必得其實,則夫空言不足以勸課者,又非所憂也。此三者足以成德矣。故曰三憂者,皆世俗之私憂過計也。謹論。

形勢不如德論

論曰:傳有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形勢之不如德也。而吳起亦云:「在德不在險。」太史公以爲形勢雖強,要以仁義爲本。儒者之言兵,未嘗不以藉其口矣。請拾其遺說而備論之。

凡形勢之說有二,有以人爲形勢者,三代之封諸侯是也。天子之所以繫於天下者,至微且危也。歡然而合,合而不去,則爲君臣,其善可得而賞,其惡可得而罰,其穀米可得而食,其功力可得而役使。當此之時,君臣之勢甚固。及其一旦潰然而去,去而不返,則爲寇讎。強者起而見攻,智者起而見謀,彷徨四顧,而不知其所恃。當是時,君臣之勢甚危。先王知其固之不足恃,而危之不可以忽也,故大封諸侯,錯置親賢,以示天下形勢。劉頌所謂「善爲國者,任勢而不任人。郡縣之察,小政理而大勢危;諸侯爲邦,近多違而遠慮固」。此以人爲形勢者也。然周之衰也,諸侯肆行而莫之禁,自平王以下,其去亡無幾也,是則德衰而人之形勢不足以救也。

以地爲形勢者,秦、漢之建都是也。秦之取天下,非天下心服而臣之也。較之以富,搏之以力,而猶不服,又以詐囚其君,虜其將,然後僅得之。今之臣服而朝貢,皆昔之暴骨於原野之子孫也。則吾安得泰然而長有之!漢之取天下,雖不若秦之暴,然要皆不本於仁義也。當此之時,不大封諸侯,則無以荅功臣之望,諸侯大而京師不安,則其勢不得不以關中之固而臨之,此雖堯、舜、湯、武,亦不能使其德一日,而信於天下,荀卿所謂合其參者。此以地爲形勢者也。然及其衰也,皆以大臣專命,危自內起,而關中之形勢,曾不及施,此亦德衰而地之形勢不能救也。

夫三代、秦、漢之君,慮其後世而爲之備患者,不可謂不至矣,然至其亡也,常出於其所不慮。此豈形勢不如德之明效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人存則德存,德存則無諸侯而安、無障塞而固矣。謹論。

禮以養人爲本論

論曰:三代之衰,至於今且數千歲,豪傑有意之主,博學多識之臣,不可以勝數矣,然而禮廢樂墜,則相與咨嗟發憤而卒於無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學之不至,過於論之太詳,畏之太甚也?夫禮之初,始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爲之節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節者,舉皆禮也,則是禮未始有定論也。然而不可以出於人情之所不安,則亦未始無定論也。執其無定以爲定論,則塗之人皆可以爲禮。

今儒者之論則不然,以爲禮者,聖人之所獨尊,而天下之事最難成者也。牽於繁文,而拘於小說,有毫毛之差,則終身以爲不可。論明堂者,惑於考工、呂令之說;議郊廟者,泥於鄭氏、王肅之學。紛紛交錯者,累歲而不決。或因而遂罷,未嘗有一人果斷而決行之。此皆論之太詳,而畏之太甚之過也。

夫禮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嚴君臣、篤父子、形孝弟而顯仁義也。今不幸去聖人遠,有如毫毛不合於三代之法,固未害其爲明天下之分也,所以嚴君臣、篤父子、形孝弟而顯仁義者猶在也。今使禮廢而不修,則君臣不嚴,父子不篤,孝弟不形,仁義不顯,反不足重乎?

昔者西漢之書,始於仲舒,而至於劉向,悼禮樂之不興,故其言曰:「禮以養人爲本。如有過差,是過而養人也。刑罰之過,或至殺傷。今吏議法,筆則筆,削則削,而至禮樂則不敢。是敢於殺人,而不敢於養人也。」而范曄以爲「樂非夔、襄而新音代作,律謝皋、蘇而法令亟易」。而至於禮,獨何難歟?

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慘毒繁難,而天下常以爲急。禮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簡易,而天下常以爲緩。如此而不治,則又從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則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氣養生,宣故而納新,其行之甚易,其過也無大患,然皆難之而不爲。悍藥毒石,以搏去其疾,則皆爲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嗚呼,王者得斯說而通之,禮樂之興,庶乎有日矣。謹論。

既醉備五福論

論曰:君子之所以大過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強能行之也。以其功興而民勞,與之同勞,功成而民樂,與之同樂,如是而已矣。富貴安逸者,天下之所同好也,然而君子獨享焉。享之而安,天下以爲當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富貴安逸者,凡以庇覆我也。貧賤勞苦者,天下之所同惡也,而小人獨居焉。居之而安,天下以爲當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貧賤勞苦者,凡以生全我也。夫然,故獨享天下之大利而不憂,使天下爲己勞苦而不怍,耳聽天下之備聲,目視天下之備色,而民猶以爲未也,相與禱祠而祈祝曰:使吾君長有吾國也。又相與詠歌而稱頌之,被於金石,溢於竹帛,使其萬世而不忘也。

嗚呼!彼君子者,獨何修而得此於民哉?豈非始之以至誠,中之以不欲速,而終之以不懈歟?視民如視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賢者,是謂至誠。至誠無近效,要在於自信而不惑,是謂不欲速。不欲速則能久,久則功成,功成則易懈,君子濟之以恭,是謂不懈。行此三者,所以得之於民也。三代之盛,不能加毫末於此矣。

既醉者,成王之詩也。其序曰:「既醉,太平也,醉酒飽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而說者以爲是詩也,實具五福。其詩曰「君子萬年」,壽也;「介爾景福」,富也;「室家之壼」,康寧也;「高明有融」,攸好德也;「高明令終」,考終命也。凡言此者,非美其有是五福也,美其全享是福,兼有是樂,而天下安之,以爲當然也。

夫詩者,不可以言語求而得,必將深觀其意焉。故其譏刺是人也,不言其所爲之惡,而言其爵位之尊車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見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是也。其頌美是人也,不言其所爲之善,而言其冠佩之華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見其無愧也。「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爲兮」、「服其命服,朱黻斯皇」是也。故既醉者,非徒享是五福而已,必將有以致之。不然,民將盼盼焉,疾視而不能平,又安能獨樂乎?是以孟子言王道不言其他,而獨言民之聞其作樂,見其田獵而欣欣者,此可謂知本矣。謹論。

御試制科策第二道并問

皇帝若曰: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於理,志勤道遠,治不加進。夙興夜寐,於茲三紀。朕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盭。田野雖闢,民多亡聊。邊境雖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庠序比興,禮樂未具。戶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讓之節。此所以訟未息於虞、芮,刑未措於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爲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爲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敘法寬濫,吏不知懼。纍繫者衆,愁歎者多。仍歲以來,災異數見。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過節,暖氣不效。江河潰決,百川騰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變不虛生,緣政而起。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劉向所傳,呂氏所紀,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時何行而順其令?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其合於經乎?方盛夏之時,論囚報重,其考於古乎?京師諸夏之表則,王教之淵源。百工淫巧無禁,豪右僭差不度。治當先內,或曰何以爲京師?政在擿姦,或曰不撓獄市。推尋前世,探觀治跡。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術而海內虛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王政所由,形于詩道。周公豳詩,王業也,而係之國風。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載之小雅。周以冢宰制國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錢穀,大計也。兵師,大衆也。何陳平之對,謂當責之內史?韋賢之言,不宜兼於宰相?錢貨之制,輕重之相權;命秩之差,虛實之相養;水旱蓄積之備;邊陲守禦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樂語有五均之義。富人強國,尊君重朝。弭災致祥,改薄從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今之要務。子大夫其悉意以陳,毋悼後害。

臣謹對曰:臣聞天下無事,則公卿之言輕於鴻毛;天下有事,則匹夫之言重於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緩急之勢異也。方其無事也,雖齊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寧之間,將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區區之三豎。及其有事且急也,雖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之賤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終朝而去其腹心之疾。夫言之於無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爲,而常患於不信。言之於有事之世者,易以見信,而常患於不及改爲。此忠臣志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亂亡相尋,而世主之所以不悟也。今陛下處積安之時,乘不拔之勢,拱手垂裳,而天下嚮風;動容變色,而海內震恐。雖有一事之失常,一物之不獲,固未足以憂陛下也。所謂親策賢良之士者,以應故事而已。豈以臣言爲真足以有感於陛下耶?雖然,君以名求之,臣以實應之。陛下爲是名也,臣敢不爲是實也。

伏惟制策,有念祖宗先帝大業之重,而自處於寡昧,以爲「志勤道遠,治不加進」,臣竊以爲陛下即位以來,歲歷三紀,更於事變,審於情偽,不爲不熟矣。而「治不加進」,雖臣亦疑之。然以爲「志勤道遠」,則雖臣至愚,亦未敢以明詔爲然也。

夫志有不勤而道無遠。陛下茍知勤矣,則天下之事粲然無不畢舉,又安以訪臣爲哉?今也猶以道遠爲歎,則是陛下未知勤也。臣請言勤之說。夫天以日運,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動,故無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則委靡廢放,日趨於弊而已矣。陛下深居法宮之中,其憂勤而不息耶?臣不得而知也。其宴安而無爲耶?臣不得而知也。然所以知道遠之歎由陛下之不勤者,誠見陛下以天下之大,欲輕賦稅則財不足,欲威四夷則兵不強,欲興利除害則無其人,欲敦世厲俗則無其具,大臣不過遵用故事,小臣不過謹守簿書,上下相安,以茍歲月。此臣所以妄論陛下之不勤也。

臣又竊聞之。自頃歲以來,大臣奏事,陛下無所詰問,直可之而已。臣始聞而大懼,以爲不信,及退而觀其效見,則臣亦不敢謂不信也。何則?人君之言,與士庶不同。言脫於口,而四方傳之,捷於風雨。故太祖、太宗之世,天下皆諷誦其言語,以爲聳動之具。今陛下之所震怒而賜譴者,何人也?合於聖意誘而進之者,何人也?所與朝夕論議深言者,何人也?越次躐等召而問訊之者,何人也?四者,臣皆未之聞焉。此臣所以妄論陛下之不勤也。

臣愿陛下條天下之事,其大者有幾,可用之人有幾。某事未治,某人未用,雞鳴而起,曰:吾今日爲某事,用某人。他日又曰:吾所爲某事,其果濟矣乎;所用某人,其人果才矣乎。如是孜孜焉,不違於心,屏去聲色,放遠善柔,親近賢達,遠覽古今,凡此者勤之實也,而道何遠乎!

伏惟制策,有「夙興夜寐,於今三紀。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盭。田野雖闢,民多亡聊。邊境雖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庠序比興,禮樂未具。戶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讓之節。此所以訟未息於虞、芮,刑未措於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爲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爲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敘法寬濫,吏不知懼。纍繫者衆,愁歎者多」。

凡此陛下之所憂數十條者,臣皆能爲陛下歷數而備言之。然而未敢爲陛下道也。何者?陛下誠得御臣之術而固執之,則嚮之所憂數十條者,皆可以捐之大臣,而己不與。今陛下區區以嚮之數十條爲己憂者,則是陛下未得御臣之術也。

天下所謂賢者,陛下既得而用之矣。方其未用也,常若有餘;而其既用也,則常若不足。是豈其才之有變乎!古之用人者,日夜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與問荅百餘萬言,今之六韜是也。桓公用管仲,其相與問荅亦百餘萬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以反覆窮究其臣者若此。今陛下默默而聽其所爲,則夫嚮之所憂數十條者,無時而舉矣。古之忠臣其受任也,必先自度,曰:吾能辦是矣乎?度能辦是也,則又曰:吾君能忘己而任我乎?能無以小人間我乎?度其能忘己而任我也,能無以小人間我也,然後受之。既已受之矣,則以身任天下之責而不辭,享天下之利而不愧。今也內不度己,外不度君,而輕受之。受之,而衆不與也,則引身而求去。陛下又爲美辭而遣之,加之重祿而慰之。夫引身而求退者,非果廉節而有讓也。是邀君以自固也,是自明其非我之欲留以逃謗也,是不能辦其事而以其患遺後人也。陛下奈何聽之?臣故曰:陛下未得御臣之術也。

若夫「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者,此實不至也。德之,必有以著其德之之形;教之,必有以顯其教之之狀。德之之形,莫著於輕賦。教之之狀,莫顯於去殺。此二者,今皆未能焉。故曰實不至也。

夫以選舉之重,而不取才行;官吏之衆,而不行考課;農末之相傾,而平糴之法不立;貧富之相役,而占田之數無限。天下之闕政,則莫大乎此。而和氣安得不消乎?

「田野闢」者,民之所以富足之道也。其所以無聊,則吏政之過也。然臣聞天下之民,常偏聚而不均。吳、蜀有可耕之人而無其地。荊、襄有可耕之地而無其人。由此觀之,則田野亦未可謂盡闢也。夫以吳、蜀、荊、襄之相形,而饑寒之民,終不能去狹而就寬者,世以爲懷土而重遷,非也。行者無以相羣,則不能行;居者無以相友,則不能居。若輩徙饑寒之民,則無不聽矣。

「邊境已安,而兵不得撤」者,有安之名,而無安之實也。臣欲小言之,則自以爲愧;大言之,則世俗以爲笑。臣請略言之。古之制,北狄者,未始不通西域。今之所以不能通者,是夏人爲之障也。朝廷置靈武於度外,幾百年矣。議者以爲絕域異方,義不敢近,而況於取之乎!然臣以爲事勢有不可不取者。不取靈武,則無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則契丹之強未有艾也。然靈武之所以不可取者,非以數郡之能抗吾中國,吾中國自困而不能舉也。其所以自困而不能舉者,以不生不息之財,養不耕不戰之兵,塊然如巨人之病膇,非不枵然大矣,而手足不能以自舉。欲去是疾也,則莫若捐秦以委之,使秦人斷然如戰國之世,不待中國之援,而中國亦若未始有秦者。有戰國之全利,而無戰國之患,則夏人舉矣。其便莫如稍徙緣邊之民不能戰守者於空閑之地,而以其地益募民爲屯田。屯田之兵稍益,則向之戍卒可以稍減,使數歲之後,緣邊之民盡爲耕戰之夫,然後數出兵以苦之,要以使之厭戰而不能支,則折而歸吾矣。如此,而北狄始有可制之漸,中國始有息肩之所。不然,將濟師之不暇,而又何撤乎?

所謂「利入已浚,而浮費彌廣」者。臣竊以爲外有不得已之二虜,內有得已而不已之後宮。後宮之費不下一敵國,金玉錦繡之工,日作而不息,朝成夕毀,務以相新。主帑之吏,日夜儲其精金良帛而別異之,以待倉卒之命,其爲費豈可勝計哉。今不務去此等,而欲廣求利之門,臣知所得之不如所喪也。

「軍冗而未練」者。臣嘗論之曰:此將不足恃之過也。然以其不足恃之故,而擁之以多兵,不蒐去其無用,則多兵適所以爲敗也。

「官冗而未澄」者。臣嘗論之曰:此審官吏部與職司無法之過也。夫審官吏部,是古者考績黜陟之所也。而特以日月爲斷。今縱未能復古,可略分其郡縣,不以遠近爲差,而以難易爲等,第其人之所堪,而別異之。才者常爲其難,而不才者常爲其易。及其當遷也,難者常速,而易者常久。然而爲此者固有待也。內之審官吏部,與外之職司常相關通,而爲職司者,不惟舉有罪,察有功而已。必使盡第其屬吏之所堪,以詔審官吏部。審官吏部常從內等其任使之難易。職司常從外第其人之優劣。才者常用,不才者常閑。則冗官可澄矣。

「庠序興而禮樂未具」者。臣蓋以爲庠序者,禮樂既興之所用,非所以興禮樂也。今禮樂鄙野而未完,則庠序不知所以爲教,又何以興禮樂乎?如此而求其可封,責其胥讓,將以息訟而措刑者,是却行而求前也。夫上之所嚮者,下之所趨也,而況從而賞之乎。上之所背者,下之所去也,而況從而罰之乎。陛下責在位者不務教化,而治民者多拘文法,臣不知朝廷所以爲賞罰者,何也?無乃或以教化得罪,而多以文法受賞歟?夫禁防未至於繁多,而民不知避者,吏以爲市也。敘法不爲寬濫,而吏不知懼者,不論其能否,而論其久近也。纍繫者衆,愁歎者多,凡以此也。

伏惟制策,有「仍歲以來,災異數見,乃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過節,暖氣不效。江河潰決,百川騰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變不虛生,緣政而起」。此豈非陛下厭聞諸儒牽合之論,而欲聞其自然之說乎?臣不敢復取洪範傳、五行志以爲對,直以意推之。

夫日食者,是陽氣不能履險也。何謂陽氣不能履險?臣聞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是爲一交,交當朔則食。交者,是行道之險者也。然而或食或不食,則陽氣之有強弱也。今有二人並行而犯霧露,其疾者,必其弱者也。其不疾者,必其強者也。道之險一也,而陽氣之強弱異。故夫日之食,非食之日而後爲食,其虧也久矣,特遇險而見焉。陛下勿以其未食也爲無災,而其既食而復也爲免咎。臣以爲未也,特出於險耳。夫淫雨大水者,是陽氣融液汗漫而不能收也。諸儒或以爲陰盛。臣請得以理折之。夫陽動而外,其於人也爲噓,噓之氣溫然而爲濕;陰動而內,其於人也爲噏,噏之氣冷然而爲燥。以一人推天地,天地可見也。故春夏者,其一噓也。秋冬者,其一噏也。夏則川澤洋溢,冬則水泉收縮,此燥濕之效也。是故陽氣汗漫融液而不能收,則常爲淫雨大水,猶人之噓而不能噏也。今陛下以至仁柔天下,兵驕而益厚其賜,戎狄桀傲而益加其禮,蕩然與天下爲咻呴溫暖之政,萬事惰壞而終無威刑以堅凝之,亦如人之噓而不能噏,此淫雨大水之所由作也。天地告戒之意,陰陽消復之理,殆無以易此矣!

而制策又有「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劉向所傳,呂氏所紀,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時何行而順其令?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其合於經乎?方盛夏之時,論囚報重,其考於古乎?」此陛下畏天恐懼,求端之過,而流入於迂儒之說,此皆愚臣之所學於師而不取者也。

夫五行之相沴,本不至於六。六沴者,起於諸儒欲以六極分配五行,於是始以皇極附益而爲六。夫皇極者,五事皆得。不極者,五事皆失。非所以與五事並列,而別爲一者也。是故有眊而又有蒙,有極而無福,曰五福皆應,此亦自知其疏也。呂氏之時令,則柳宗元之論備矣,以爲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皆人事也。若夫縈社伐鼓,本非有益於救災,特致其尊陽之意而已。書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由此言之,則亦何必正陽之月而後伐鼓救變如左氏之說乎?盛夏報囚,先儒固已論之,以爲仲尼誅齊優之月,固君子之所無疑也。

伏惟制策,有「京師諸夏之表則,王教之淵源,百工淫巧無禁,豪右僭差不度」,比在陛下身率之耳。後宮有大練之飾,則天下以羅紈爲羞。大臣有脫粟之節,則四方以膏梁爲汙。雖無禁令,又何憂乎。

伏惟制策,有「治當先內,或曰何以爲京師?政在擿姦,或曰不可撓獄市」。此皆一偏之說,不可以不察也。夫見其一偏而輒舉以爲說,則天下之說不可以勝舉矣。自通人而言之,則曰「治內所以爲京師也,不撓獄市所以爲擿姦也」。如使不撓獄市而害其爲擿姦,則夫曹參者,是爲逋逃主也。

伏惟制策,有「推尋前世,探觀治跡,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術而海內虛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臣竊以爲不然。孝文之所以爲得者,是儒術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盡者,是用儒之未純也。而其所以爲失者,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賈誼之說,然後待大臣有禮,御諸侯有術,而至於興禮樂,係單于,則曰未暇。故曰儒術略用而未純也。若夫用老之失,則有之矣。始以區區之仁,壞三代之肉刑,而易之以髡笞,髡笞不足以懲其罪,則又從而殺之。用老之失,豈不過甚矣哉!且夫孝武亦不可謂用儒之主也。博延方士,而多興妖祠,大興宮室,而甘心遠略。此豈儒者教之?今夫有國者徒知徇其名而不考其實,見孝文之富殖,而以爲老子之功;見孝武之虛耗,而以爲儒者之罪,則過矣。此唐明皇之所以溺於宴安,徹去禁防,而爲天寶之亂也。

伏惟制策,有「王政所由,形于詩道,周公豳詩,王業也,而係之國風,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載之小雅」。臣竊聞豳詩言后稷、公劉,所以致王業之艱難者也。其後累世而至文王。文王之時,則王業既已大成矣,而其詩爲二南。二南之詩猶列於國風,而至於豳,獨何怪乎!昔季札觀周樂,以爲大雅曲而有直體,小雅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夫曲而有直體者,寬而不流也。思而不貳,怨而不言者,狹而不迫也。由此觀之,則大雅、小雅之所以異者,取其辭之廣狹,非取其事之大小也。

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國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錢穀,大計也。兵師,大衆也。何陳平之對,謂當責之內史,韋賢之言,不宜兼於宰相」。臣以爲宰相雖不親細務,至於錢穀兵師,固當制其贏虛利害。陳平所謂責之內史者,特以宰相不當治其簿書多少之數耳。昔唐之初,以郎官領度支而職事以治。及兵興之後,始立使額,參佐既衆,簿書益繁,百弊之源,自此而始。其後裴延齡、皇甫鎛,皆以剝下媚上,至於希世用事。以宰相兼之,誠得防姦之要。而韋賢之議,特以其權過重歟?故李德裕以爲賤臣不當議令,臣常以爲有宰相之風矣。

伏惟制策,有「錢貨之制,輕重之相權;命秩之差,虛實之相養;水旱蓄積之備;邊陲守禦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樂語有五均之義」。此六者,亦方今之所當論也。昔召穆公曰:「民患輕,則多作重以行之。若不堪重,則多作輕以行之。亦不廢重。」輕可改而重不可廢。不幸而過,寧失於重。此制錢之本意。命者,人君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秩者,民力之所供,取於府而有限。以無窮養有限,此虛實之相養也。水旱蓄積之備,則莫若復隋、唐之義倉。邊陲守禦之方,則莫若依秦、漢之更卒。周官有太府、天府、泉府、玉府、內府、外府、職內、職金、職幣,是謂九府,太公之所行以致富。古者天子取諸侯之士,以爲國均,則市不二價,四民常均,是謂五均,獻王之所致以爲法,皆所以均民而富國也。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大略如此。

而於其末復策之曰「富人強國,尊君重朝。弭災致祥,改薄從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今之要務」。此臣有以知陛下之聖意,以爲向之所以策臣者,各指其事,恐臣不得盡其辭,是以復舉其大體而概問焉。又恐其不能切至也,故又詔之曰「悉意以陳而無悼後害」。臣是以敢復進其猖狂之說。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進一人,當同天下之所欲進;欲退一人,當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進一人,則人相與誹曰:是進於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則又相與誹曰:是出於某也,是某之所惡也。臣非敢以此爲舉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則必有由矣。今無知之人,相與謗於道曰:聖人在上,而天下之所以不盡被其澤者,便嬖小人附於左右,而女謁盛於內也。爲此言者固妄矣。然而天下或以爲信者,何也?徒見諫官御史之言,矻矻乎難以入,以爲必有間之者也。徒見蜀之美錦,越之奇器,不由方貢而入於官也。如此而向之所謂急政要務者,陛下何暇行之?臣不勝憤懣,謹復列之於末。惟陛下寬其萬死,幸甚幸甚!謹對。

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并引狀

右臣准宣命差赴集英殿編排舉人試卷。竊見陛下始革舊制,以策試多士,厭聞詩賦無益之語,將求山林朴直之論,聖聽廣大,中外歡悅。而所試舉人不能推原上意,皆以得失爲慮,不敢指陳闕政,而阿諛順旨者,又率據上第。陛下之所以求於人至深切矣,而下之報上者如此,臣竊悲之。夫科場之文,風俗所繫,所收者天下莫不以爲法,所棄者天下莫不以爲戒。昔祖宗之朝,崇尚辭律,則詩賦之工,曲盡其巧。自嘉祐以來,以古文爲貴,則策論盛行於世,而詩賦幾至於熄。何者?利之所在,人無不化。今始以策取士,而士之在甲科者,多以諂諛得之。天下觀望,誰敢不然?臣恐自今以往,相師成風,雖直言之科,亦無敢以直言進者。風俗一變,不可復返,正人衰微,則國隨之,非復詩賦策論迭興迭廢之比也。是以不勝憤懣,退而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學術淺陋,不能盡知當世之切務,直載所聞,上將以推廣聖言,庶有補於萬一,下將以開示四方,使知陛下本不諱惡切直之言,風俗雖壞,猶可以少救。其所撰策,謹繕寫投進,干冒天威,臣無任戰恐待罪之至。

問。朕德不類,託於士民之上,所與待天下之治者,惟萬方黎獻之求,詳延于廷,諏以世務,豈特考子大夫之所學,且以博朕之所聞。蓋聖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職,萬事得其序。有所不爲,爲之而無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無不服。田疇闢,溝洫治,草木暢茂,鳥獸魚鱉無不得其性。其富足以備禮,其和足以廣樂,其治足以致刑。子大夫以謂何施而可以臻此?方今之弊,可謂衆矣。捄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後。子大夫之所宜知也。生民以來,所謂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時,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後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雖未盡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朕將親覽焉。

對。臣伏見陛下發德音,下明詔,以天下安危之至計,謀及於布衣之士,其求之不可謂不切,其好之不可謂不篤矣。然臣私有所憂者,不知陛下有以受之歟?禮曰:「甘受和,白受采。」故臣願陛下先治其心,使虛一而靜,然後忠言至計可得而入也。今臣竊恐陛下先入之言已實其中,邪正之黨已貳其聽,功利之說已動其欲,則雖有皋陶、益稷爲之謀,亦無自入矣,而況於疏遠愚陋者乎!此臣之所以大懼也。若乃盡言以招禍,觸諱以亡軀,則非臣之所恤也。

聖策曰「聖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職,萬事得其序」。臣以爲陛下未知此也,是以所爲顛倒失序如此。苟誠知之,曷不尊其所聞,而行其所知歟?百官之所以得其職者,豈聖王人人而督責之歟?萬事之所以得其序者,豈聖王事事而整齊之歟?亦因能以任職,因職以任事而已。官有常守謂之職,施有先後謂之序。今陛下使兩府大臣侵三司財利之權,常平使者亂職司守令之治。刑獄舊法,不以付有司,而取決於執政之意;邊鄙大慮,不以責帥臣,而聽計於小吏之口。百官可謂失其職矣。王者之所宜先者德也,所宜後者刑也,所宜先者義也,所宜後者利也。而陛下易之,萬事可謂失其序矣。然此猶其小者。其大者,則中書失其政也。宰相之職,古者所以論道經邦,今陛下但使奉行條例司文書而已。昔邴吉爲丞相,蕭望之爲御史大夫,望之言陰陽不和,咎在臣等,而宣帝以爲意輕丞相,終身薄之。今政事堂忿爭相詬,流傳都邑,以爲口實,使天下何觀焉。故臣願陛下首還中書之政,則百官之職,萬事之序,以次得矣。

聖策曰「有所不爲,爲之而無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無不服」。陛下之及此言,是天下之福也。今日之患,正在於未成而爲之,夫服而革之耳。未成事在理不在勢,服人以誠不以言。理之所在,以爲則成,以禁則止,以賞則勸,以言則信。古之人所以鼓舞天下,綏之斯來,動之斯和者,蓋循理而已。今爲政不務循理,而欲以人主之勢,賞罰之威,脅而成之!夫以斧析薪,可謂必克矣,然不循其理,則斧可缺,薪不可破。是以不論尊卑,不計強弱,理之所在則成,理所不在則不成可必也。今陛下使農民舉息,與商賈爭利,豈理也哉,而怪其不成乎?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如此夫。」陛下苟誠心乎爲民,則雖或謗之而人不信。苟誠心乎爲利,則雖自解釋而人不服。且事有決不可欺者,吏受賄枉法,人必謂之贓,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謂之盜。苟有其實,不敢辭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謂之放債取利,可乎?凡人爲善,不自譽而人譽之;爲惡,不自毀而人毀之。如使爲善者,必須自言而後信,則堯、舜、周、孔亦勞矣。今天下以爲利,陛下以爲義;天下以爲害,陛下以爲仁;天下以爲貪,陛下以爲廉。不勝其紛紜也,則使二三臣者極其巧辯,以解荅千萬人之口。附會經典,造爲文書,以曉告四方。四方之人,豈如嬰兒鳥獸,而可以美言小數眩惑之哉。且夫未成而爲之,則其弊必至於不敢爲。未服而革之,則其弊必至於不敢革。蓋世有好走馬者,一爲墜傷,則終身徒行。何者?慎重則必成,輕發則多敗,此理之必然也。陛下若出於慎重,則屢作屢成,不惟人信之,陛下亦自信而日以勇矣。若出於輕發,則每舉每敗,不惟人不信,陛下亦自不信而日以怯矣。文宗始用訓、注,其志豈淺也哉,而一經大變,則憂沮喪氣,不能復振。文宗亦非有失德,徒以好作而寡謀也。慎重者始若怯,終必勇。輕發者始若勇,終必怯。迺者橫山之人,未嘗一日而忘漢,雖五尺之童子知其可取,然自慶曆以來,莫之敢發者,誠未有以善其後也。近者邊臣不計其後,而遽發之,一發不中,則內帑之費以數百萬計,而關輔之民困於飛輓者,二年而未已。雖天下之勇者,敢復爲之歟?爲之固不可,敢復言之歟?由此觀之,則橫山之功,是邊臣欲速而壞之也。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輸之策,併軍蒐卒之令,卒然輕發,又甚於前日矣。雖陛下不卹人言,持之益堅,而勢窮事礙,終亦必變。他日雖有良法美政,陛下能復自信乎?人君之患,在於樂因循而憚改作,今陛下春秋鼎盛,天錫勇智,此萬世一時也。而羣臣不能濟之以慎重,養之以敦朴,譬如乘輕車,馭駿馬,冒險夜行,而僕夫又從後鞭之,豈不殆哉!臣願陛下解轡秣馬,以須東方之明,而徐行於九軌之道,甚未晚也。

聖策曰「田疇闢,溝洫治,草木暢茂,鳥獸魚鱉莫不各得其性」者,此百工有司之事也,曾何足以累陛下。陛下操其要,治其本,恭己無爲,而物莫不盡其理,以生以死。若夫百工有司之事,自宰相不肯爲之,而況於陛下乎!

聖策曰「其富足以備禮,其和足以廣樂,其治足以致刑,何施而可以臻此」。孔子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兔首瓠葉,可以行禮。掃地而祭,可以事天。禮之不備,非貧之罪也。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臣不知陛下所謂富者,富民歟,抑富國歟?陸賈曰:「將相和則士豫附。」劉向曰:「衆賢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今朝廷可謂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返求其本,而欲以力勝之。力之不能勝衆也久矣。古者刀鋸在前,鼎鑊在後,而士猶犯之,今陛下躬蹈堯舜,未嘗誅一無罪。欲弭衆言,不過斥逐異議之臣,而更用人耳。必不忍行亡秦偶語之禁,起東漢黨錮之獄,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爭者益多,煩言交攻,愈甚於今日矣。欲望致和而廣樂,豈不疏哉?古之求治者,將以措刑也。今陛下求治則欲致刑,此又羣臣誤陛下也。臣知其說矣,是出於荀卿。荀卿者喜爲異論,至以人性爲惡,則其言治世刑重亦宜矣。說者又以爲書稱唐虞之隆,刑故無小,而周之盛時,羣飲者殺。臣請有以詰之。夏禹之時,大辟二百,周公之時,大辟五百,豈可謂周治而禹亂耶?秦爲法及三族,漢除肉刑,豈可謂秦治而漢亂耶?致之言極也。天下幸而未治,使一日治安,陛下將變今之刑而用其極歟?天下幾何其不叛也,徒聞其語而懼者已衆矣。臣不意異端邪說惑誤陛下,至於如此。且夫宥過無大,刑故無小,此用刑之常理也。至于今守之。豈獨唐虞之隆而周之盛時哉!所以誅羣飲者,意其非獨羣飲而已。如今之法,所謂夜聚曉散者,使後世不知其詳,而徒聞其語,則凡夜相過者,皆執而殺之,可乎?夫人相與飲酒而輒殺之,雖桀紂之暴,不至於此。而謂周公行之歟?

聖策曰「方今之弊,可謂衆矣,捄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後」。臣請論其本與其所宜先者,而陛下擇焉。方今捄弊之道,必先立事。立事之本,在於知人。則所施之宜,當先觀大臣之知人與否耳。古之欲立非常之功者,必有知人之明。苟無知人之明,則循規矩,蹈繩墨,以求寡過。二者皆審於自知,而安於才分者也。道可以講習而知,德可以勉強而能,惟知人之明不可學,必出於天資。如蕭何之識韓信,此豈有法而可傳者哉!以諸葛孔明之賢,而知人之明,則其所短,是以失之於馬謖。而孔明亦審於自知,是以終身不敢用魏延。我仁祖之在位也,事無大小,一付之於法,人無賢不肖,一付之於公議。事已效而後行,人已試而後用,終不求非常之功者,誠以當時大臣不足以與於知人之明也。古之爲醫者,聆音察色,洞視五臟,則其治疾也,有剖胸決脾,洗濯胃腎之變。苟無其術,不敢行其事。今無知人之明,而欲立非常之功,解縱繩墨以慕古人,則是未能察脈而欲試華佗之方,其異於操刀而殺人者幾希矣。房琯之稱劉秩,關播之用李元平是也。至今以爲笑矣。陛下觀今之大臣,爲知人歟?爲不知人歟?乃者擢用衆才,皆其造室握手之人,要結審固而後敢用,蓋以爲其人可與勠力同心,共致大平。曾未安席,而交口攻之者,如蝟毛而起。陛下以此驗之,其不知人也亦審矣。幸今天下無事,異同之論,不過瀆亂聖聽而已。若邊隅有警,盜賊竊發,俯仰成敗,呼吸變故,而所用之人,皆如今日乍合乍散,臨事解體,不可復知,則無乃誤社稷歟?華佗不世出,天下未嘗廢醫。蕭何不世出,天下未嘗廢治。陛下必欲立非常之功,請待知人之佐。若猶未也,則亦詔左右之臣安分守法而已。

聖策曰「生民以來,稱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後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雖未盡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臣以爲此不可勝言也。其施設之方,各隨其時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從衆,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又曰:「稽于衆,舍己從人。」又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詩書所稱,大略如此。未嘗言天命不足畏,衆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也。苻堅用王猛,而樊世、仇滕、席寶不悅。魏鄭公勸太宗以仁義,而封倫不信。凡今之人,欲陛下違衆而自用者,必以此藉口。而陛下所謂賢明忠智者,豈非意在於此等歟?臣願考二人之所行,而求之於今,王猛豈嘗設官而牟利,魏鄭公豈嘗貸錢而取息歟?且其不悅者,不過數人,固不害天下之信且服也。今天下有心者怨,有口者謗,古之君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者,似不如此。古語曰:「百人之衆,未有不公。」而況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回,臣不知所稅駕矣。詩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屆。心之憂矣,不遑假寐。」區區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謹昧死上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