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前集
 卷三十三

記五首

石氏畫苑記

石康伯,字幼安,眉之眉山人,故紫微舍人昌言之幼子也。舉進士不第,即棄去,當以蔭得官,亦不就,讀書作詩以自娛而已,不求人知。獨好法書、名畫、古器、異物,遇有所見,脫衣輟食求之,不問有無。居京師四十年,出入閭巷,未嘗騎馬。在稠人中,耳目謖謖然,專求其所好。長七尺,髯而黑,如世所畫道人劍客,而徒步塵埃中,若有所營,不知者以爲異人也。又善滑稽,巧發微中,旁人抵掌絕倒,而幼安淡然不變色。與人游,知其急難,甚於爲己。有客於京師而病者,輒舁置其家,親飲食之,死則棺斂之,無難色。凡識幼安者,皆知其如此。而余獨深知之。幼安識慮甚遠,獨口不言耳。今年六十一,狀貌如四十許人,須三尺,郁然無一莖白者,此豈徒然者哉。

爲亳州職官與富鄭公俱得罪者,其子夷庚也。其家書畫數百軸,取其毫末雜碎者,以冊編之,謂之石氏畫苑。幼安與文與可游,如兄弟,故得其畫爲多。而余亦善畫古木叢竹,因以遺之,使置之苑中。子由嘗言:「所貴於畫者,爲其似也。似猶可貴,況其真者。吾行都邑田野所見人物,皆吾畫笥也。所不見者,獨鬼神耳,當賴畫而識,然人亦何用見鬼。」此言真有理。今幼安好畫,乃其一病,無足錄者,獨著其爲人之大略云爾。

元豐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黃州安國寺記

元豐二年十二月,余自吳興守得罪,上不忍誅,以爲黃州團練副使,使思過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却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於是,喟然歎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脩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裏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於此矣。

寺僧曰繼連,爲僧首七年,得賜衣。又七年,當賜號,欲謝去,其徒與父老相率留之。連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謝去。余是以媿其人。七年,余將有臨汝之行。連曰:「寺未有記。」具石請記之。余不得辭。

寺立於偽唐保大二年,始名護國,嘉祐八年,賜今名。堂宇齋閤,連皆易新之,嚴麗深穩,悅可人意,至者忘歸。歲正月,男女萬人會庭中,飲食作樂,且祠瘟神,江淮舊俗也。

四月六日,汝州團練副使員外置眉山蘇軾記。

石鐘山記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爲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枹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爲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鐘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椌椌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欬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爲此也。舟迴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魏獻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爲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歎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李太白碑陰記

李太白,狂士也,又嘗失節於永王璘,此豈濟世之人哉。而畢文簡公以王佐期之,不亦過乎!曰:士固有大言而無實,虛名不適於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氣爲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鞾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倖以取容,其肯從君於昏乎!夏侯湛贊東方生云:「開濟明豁,包含宏大。陵轢卿相,嘲哂豪傑。籠罩靡前,跲籍貴勢。出不休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邁倫,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於太白亦云。太白之從永王璘,當由迫脅。不然,璘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敗也。太白識郭子儀之爲人傑,而不能知璘之無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辯。

薦誠禪院五百羅漢記

熙寧十年,余方守徐州,聞河決澶淵,入巨野,首灌東平。吏民恟懼,不知所爲。有僧應言建策,鑿清冷口道積水,北入於古廢河,又北東入於海。吏方持其議,言彊力辯口,慨然論可決狀甚明。吏不能奪,卒以其言決之,水所入如其言,東平以安,言有力焉。衆欲爲請賞,言笑謝去。余固異其人。後二年,移守湖州,而言自鄆來,見余於宋,曰:「吾鄆人也,少爲僧,以講爲事。始錢公子飛使吾創精舍於鄆之東阿北新橋鎮,且造鐵浮屠十有三級,高百二十尺。既成,而趙公叔平請諸朝,名吾院曰薦誠,歲度僧以守之。今將造五百羅漢像於錢塘,而載以歸,度用錢五百萬,自丞相潞公以降,皆吾檀越也。」余於是益知言真有過人者。又六年,余自黃州遷於汝,過宋,而言適在焉。曰:「像已成,請爲我記之。」嗚呼,士以功名爲貴,然論事易,作事難,作事易,成事難。使天下士皆如言,論必作,作必成者,其功名豈少哉!其可不爲一言。

碑二首

表忠觀碑

熙寧十年十月戊子,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杭州軍州事臣抃言:「故吳越國王錢氏墳廟及其父祖妃夫人子孫之墳,在錢塘者二十有六,在臨安者十有一,皆蕪廢不治,父老過之,有流涕者。謹按故武肅王鏐,始以鄉兵破走黃巢,名聞江淮。復以八都兵討劉漢宏,并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於杭。及昌以越叛,則誅昌而并越,盡有浙東西之地。傳其子文穆王元瓘。至其孫忠顯王仁佐,遂破李景兵,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俶,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師。其後卒以國入覲。三世四王,與五代相終始。天下大亂,豪傑蜂起,方是時,以數州之地盜名字者,不可勝數。既覆其族,延及於無辜之民,罔有孑遺。而吳越地方千里,帶甲十萬,鑄山煑海,象犀珠玉之富,甲於天下,然終不失臣節,貢獻相望於道。是以其民至於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遊歌鼓之聲相聞,至於今不廢,其有德於斯民甚厚。皇宋受命,四方僭亂以次削平。而蜀、江南負其嶮遠,兵至城下,力屈勢窮,然後束手。而河東劉氏,百戰守死以抗王師,積骸爲城,釃血爲池,竭天下之力,僅乃克之。獨吳越不待告命,封府庫,籍郡縣,請吏於朝。視去其國,如去傳舍,其有功於朝廷甚大。昔竇融以河西歸漢,光武詔右扶風脩理其祖父墳塋,祠以太牢。今錢氏功德,殆過於融,而未及百年,墳廟不治,行道傷嗟,甚非所以勸獎忠臣,慰荅民心之義也。臣願以龍山廢佛祠曰妙因院者爲觀,使錢氏之孫爲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墳廟之在錢塘者以付自然,其在臨安者以付其縣之凈土寺僧曰道微,歲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時脩其祠宇,封殖其草木,有不治者,縣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幾永終不墜,以稱朝廷待錢氏之意。臣抃昧死以聞」。制曰:「可。」其妙因院改賜名曰表忠觀。銘曰:

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龍飛鳳舞,萃于臨安。篤生異人,絕類離羣。奮挺大呼,從者如雲。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弩射潮,江海爲東。殺宏誅昌,奄有吳越。金券玉冊,虎符龍節。大城其居,包絡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島巒。歲時歸休,以燕父老。曄如神人,玉帶毬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大貝南金。五朝昏亂,罔堪託國。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獲所歸,弗謀弗咨。先王之志,我維行之。天祚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孫千億。帝謂守臣,治其祠墳。毋俾樵牧,愧其後昆。龍山之陽,巋焉新宮。匪私于錢,唯以勸忠。非忠無君,非孝無親。凡百有位,視此刻文。

宸奎閣碑

皇祐中,有詔廬山僧懷璉住京師十方凈因禪院,召對化成殿,問佛法大意,奏對稱旨,賜號大覺禪師。是時北方之爲佛者,皆留於名相,囿於因果,以故士之聰明超軼者,皆鄙其言,詆爲蠻夷下俚之說。璉獨指其妙與孔、老合者,其言文而真,其行峻而通,固一時士大夫喜從之游,遇休沐日,璉未盥漱,而戶外之屨滿矣。仁宗皇帝以天縱之能,不由師傅,自然得道,與璉問荅,親書頌詩以賜之,凡十有七篇。至和中,上書乞歸老山中。上曰:「山即如如體也。將安歸乎?」不許。治平中,再乞,堅甚,英宗皇帝留之不可,賜詔許自便。璉既渡江,少留於金山、西湖,遂歸老於四明之阿育王山廣利寺。四明之人相與出力,建大閣,藏所賜頌詩,榜之曰宸奎。時京師始建寶文閣,詔取其副本藏焉。且命歲度僧一人。璉歸山二十有三年,年八十有三。臣出守杭州,其徒使來告曰:「宸奎閣未有銘。君逮事昭陵,而與吾師游最舊,其可以辭!」

臣謹按古之人君號知佛者,必曰漢明、梁武,其徒蓋常以藉口,而繪其像於壁者。漢明以察爲明,而梁武以弱爲仁。皆緣名失實,去佛遠甚。恭惟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未嘗廣度僧尼,崇侈寺廟。干戈斧質,未嘗有所私貸。而升遐之日,天下歸仁焉。此所謂得佛心法者,古今一人而已。璉雖以出世法度人,而持律嚴甚。上嘗賜以龍腦鉢盂,璉對使者焚之曰:「吾法以壞色衣,以瓦鐵食,此鉢非法。」使者歸奏,上嘉歎久之。銘曰:

巍巍仁皇,體合自然。神耀得道,非有師傳。維道人璉,逍遙自在。禪律並行,不相留礙。於穆頌詩,我既其文。惟佛與佛,乃識其真。咨爾東南,山君海王。時節來朝,以謹其藏。

傳二首

陳公弼傳

公諱希亮,字公弼,姓陳氏,眉之青神人。其先京兆人也,唐廣明中始遷于眉。曾祖延祿,祖瓊,父顯忠,皆不仕。

公幼孤,好學。年十六,將從師。其兄難之,使治息錢三十餘萬。公悉召取錢者,焚其券而去。學成,乃召其兄之子庸、諭使學,遂與俱中天聖八年進士第。里人表其閭曰三儁坊。

始爲長沙縣。浮屠有海印國師者,交通權貴人,肆爲姦利,人莫敢正視。公捕寘諸法,一縣大聳。去爲雩都。老吏曾腆侮法粥獄,以公少年易之。公視事之日,首得其重罪,腆扣頭出血,願自新。公戒而舍之。會公築縣學,腆以家財助官,悉遣子弟入學,卒爲善吏,而子弟有登進士第者。巫覡歲斂民財祭鬼,謂之春齋,否則有火災。民訛言有緋衣三老人行火,公禁之,民不敢犯,火亦不作。毀淫祠數百區,勒巫爲農者七十餘家。及罷去,父老送之出境,遣去,不可,皆泣曰:「公捨我去,緋衣老人復出矣。」

以母老,乞歸蜀。得劍州臨津。以母憂去官。服除,爲開封府司錄。福勝塔火,官欲更造,度用錢三萬萬。公言陜西方用兵,願以此餽軍,詔罷之。先趙元昊未反,青州民趙禹上書論事,且言元昊必反。宰相以禹爲狂言,徙建州,而元昊果反。禹自建州逃還京師,上書自理。宰相怒,下禹開封府獄。公言禹可賞,不可罪。與宰相爭不已,上卒用公言。以禹爲徐州推官。且欲以公爲御史。會外戚沈氏子以姦盜殺人事下獄,未服。公一問得其情,驚仆立死,沈氏訴之。詔御史劾公及諸掾史。公曰:「殺此賊者,獨我耳。」遂自引罪坐廢。

朞年,盜起京西,殺守令,富丞相薦公可用。起知房州。州素無兵備,民凜凜欲亡去。公以牢城卒雜山河戶得數百人,日夜部勒,聲振山南。民恃以安,盜不敢入境。而殿侍雷甲以兵百餘人,逐盜至竹山,甲不能戢士,所至爲暴。或告有大盜入境且及門,公自勒兵阻水拒之。身居前行,命士持滿無得發。士皆植立如偶人,甲射之不動,乃下馬拜,請死,曰:「初不知公官軍也。」吏士請斬甲以徇。公不可,獨治爲暴者十餘人,勞其餘而遣之,使甲以捕盜自贖。

時劇賊黨軍子方張,轉運使使供奉官崔德贇捕之。德贇既失黨軍子,則以兵圍竹山民賊所嘗舍者曰向氏,殺其父子三人,梟首南陽市,曰:「此黨軍子也。」公察其冤,下德贇獄。未服,而黨軍子獲於商州。詔賜向氏帛,復其家,流德贇通州。

或言華陰人張元走夏州,爲元昊謀臣,詔徙其族百餘口於房,譏察出入,饑寒且死。公曰:「元事虛實不可知。使誠有之,爲國者終不顧家,徒堅其爲賊耳。此又皆其疏屬,無罪。」乃密以聞,詔釋之。老幼哭庭下曰:「今當還故鄉,然奈何去父母乎?」至今張氏畫像祠焉。

代還,執政欲以爲大理少卿。公曰:「法吏守文非所願,願得一郡以自效。」乃以爲宿州。州跨汴爲橋,水與橋爭,率常壞舟。公始作飛橋,無柱,至今沿汴皆飛橋。

移滑州,奏事殿上,仁宗皇帝勞之曰:「知卿疾惡,無懲沈氏子事。」未行,詔提舉河北便糴。都轉運使魏瓘劾奏公擅增損物價。已而瓘除龍圖閣學士、知開封府,公乞廷辯。既對,上直公,奪瓘職知越州。且欲用公。公言臣與轉運使不和,不得爲無罪。力請還滑。會河溢魚池埽,且決。公發禁兵捍之,廬於所當決。吏民涕泣更諫,公堅臥不動,水亦漸去。人比之王尊。是歲盜起宛句,執濮州通判井淵。上以爲憂,問執政可用者?未及對。上曰:「吾得之矣。」乃以公爲曹州。不逾月,悉禽其黨。

淮南饑,安撫、轉運使皆言壽春守王正民不任職,正民坐免。詔公乘傳往代之。轉運使調里胥米而蠲其役,凡十三萬石,謂之折役米。米翔貴,民益饑。公至則除之,且表其事。旁郡皆得除。又言正民無罪。職事辦治。詔復以正民爲鄂州,徙知廬州。

虎翼軍士屯壽春者以謀反誅,而遷其餘不反者數百人於廬。士方自疑不安。一日,有竊入府舍將爲不利者。公笑曰:「此必醉耳。」貸而流之,盡以其餘給左右使令,且以守倉庫。人爲公懼,公益親信之。士皆指心,誓爲公死。

提點刑獄江東,又移河北,入爲開封府判官,改判三司戶部勾院,又兼開拆司。滎州煮鹽凡十八井,歲久漸竭,而有司責課如初。民破產籍沒者三百一十五家。公爲言,還其所籍,歲蠲三十餘萬斤。三司簿書不治,其滯留者,自天禧以來,末帳六百有四,明道以來,生事二百一十二萬。公日夜課吏,凡九月而去其三之二。

會接伴契丹使還,自請補外。乃以爲京西轉運使。石塘河役兵叛,其首周元,自稱大王,震動汝、洛間。公聞之,即日輕騎出按。吏請以兵從,公不許。賊見公輕出,意色閑和,不能測,則相與列訴道周。公徐問其所苦,命一老兵押之曰:「以是付葉縣,聽吾命。」既至,令曰:「汝已自首,皆無罪。然必有首謀者。」衆不敢隱,乃斬元以徇,而流軍校一人,其餘悉遣赴役如初。

遷京東轉運使。濰州參軍王康赴官,道博平。博平大猾有號截道虎者,歐康及其女幾死,吏不敢問。博平隸河北。公移捕甚急,卒流之海島,而劾吏故縱,坐免者數人。山東羣盜爲之屏息。徐州守陳昭素以酷聞,民不堪命,他使者不敢按。公發其事,徐人至今德之。

移知鳳翔。倉粟支十二年,主者以腐敗爲憂。歲饑,公發十二萬石以貸。有司憂恐,公以身任之。是歲大熟,以新易陳,官民皆便之。于闐使者入朝,過秦州,經略使以客禮享之。使者驕甚,留月餘,壞傳舍什物無數,其徒入市掠飲食,人戶晝閉。公聞之,謂其僚曰:「吾嘗主契丹使,得其情,虜人初不敢暴橫,皆譯者教之。吾痛繩以法,譯者懼,則虜不敢動矣,況此小國乎!」乃使教練使持符告譯者曰:「入吾境,有秋毫不如法,吾且斬若。取軍令狀以還。」使者亦素聞公威名,至則羅拜庭下,公命坐兩廊飲食之,護出諸境,無一人譁者。始,州郡以酒相餉,例皆私有之,而法不可。公以遺游士之貧者,既而曰:「此亦私也。」以家財償之。且上書自劾,求去不已。坐是分司西京。

未幾,致仕卒,享年六十四,仕至太常少卿,贈工部侍郎。

娶程氏。子四人:忱,今爲度支郎中;恪,卒於滑州推宮;恂,今爲大理寺丞;慥,未仕。公善著書,尤長於易,有集十卷,制器尚象論十二篇,辨鉤隱圖五十四篇。

爲人清勁寡欲。長不逾中人,面瘦黑。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貴人,皆嚴憚之。見義勇發,不計禍福,必極其志而後已。所至姦民猾吏,易心改行,不改者必誅,然實出於仁恕,故嚴而不殘。以教學養士爲急,輕財好施,篤於恩義。少與蜀人宋輔游,輔卒於京師,母老子少,公養其母終身,而以女妻其孤端平,使與諸子游學,卒與忱同登進士第。當蔭補子弟,輒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慥。

公於軾之先君子,爲丈人行。而軾官於鳳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於言色,已而悔之。竊嘗以爲古之遺直,而恨其不甚用,無大功名,獨當時士大夫能言其所爲。公沒十有四年,故人長老日以衰少,恐遂就湮沒,欲私記其行事,而恨不能詳,得范景仁所爲公墓誌,又以所聞見補之,爲公傳。軾平生不爲行狀墓碑,而獨爲此文,後有君子,得以考覽焉。

贊曰:聞之諸公長者,陳公弼面目嚴冷,語言確訒,好面折人。士大夫相與燕游,聞公弼至,則語笑寡味,飲酒不樂,坐人稍稍引去。其天資如此。然所立有絕人者。諫大夫鄭昌有言:「山有猛獸,藜藿爲之不采。」淮南王謀反,論公孫丞相若發蒙耳,所憚獨汲黯。使公弼端委立於朝,其威折衝於千里之外矣。

方山子傳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爲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遯於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于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爲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荅,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下,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勳閥,當得官,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陽狂垢汙,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