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前集
 卷三十二

記十四首

超然臺記

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餔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爲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於物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鬬,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朞年,而貌加豐,髮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爲茍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爲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弔其不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余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

雩泉記

常山在東武郡治之南二十里,不甚高大,而下臨城中,如在山下,雉堞樓觀,髣髴可數。自城中望之,如在城上,起居寢食,無往而不見山者。其神食於斯民,固宜也。東武濱海多風,而溝瀆不留,故率常苦旱。禱於茲山,未嘗不應。民以其可信而恃,蓋有常德者,故謂之常山。熙寧八年春夏旱,軾再禱焉,皆應如響。乃新其廟。廟門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車輪,清涼滑甘,冬夏若一,餘流溢去,達於山下。茲山之所以能常其德,出雲爲雨,以信於斯民者,意其在此。而號稱不立,除治不嚴,農民易之。乃琢石爲井,其深七尺,廣三之二。作亭於其上,而名之曰雩泉。

古者謂吁嗟而求雨曰雩。今民吁嗟其所不獲,而呻吟其所疾痛,亦多矣。吏有能聞而哀之,荅其所求,如常山雩泉之可信而恃者乎!軾以是愧於神,乃作吁嗟之詩,以遺東武之民,使歌以祀神而勉吏云。

吁嗟常山,東武之望。匪石巖巖,惟德之常。吁嗟雩泉,維山之激。維水作聰,我民所噫。我歌雲漢,于泉之側。誰其尸之?涌溢赴節。堂堂在位,有號不聞。我愧于中,何以籲神。神尸其昧,我職其著。各率爾職,神不汝弃。酌山之泉,言采其蔬。跪以薦神,神其吐之。

醉白堂記

故魏國忠獻韓公作堂於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樂天池上之詩,以爲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羨於樂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聞而疑之,以爲公既已無愧於伊、周矣,而猶有羨於樂天,何哉?

軾聞而笑曰:公豈獨有羨於樂天而已乎?方且願爲尋常無聞之人,而不可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將使任天下之重,則寒者求衣,飢者求食,凡不獲者求得。茍有以與之,將不勝其求。是以終身處乎憂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塗,豈其所欲哉!夫忠獻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將歸老於家,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釋也。當是時,其有羨於樂天,無足怪者。然以樂天之平生,而求之於公,較其所得之厚薄淺深,孰有孰無,則後世之論,有不可欺者矣。文致太平,武定亂略,謀安宗廟,而不自以爲功。急賢才,輕爵祿,而士不知其恩。殺伐果敢,而六軍安之。四夷八蠻想聞其風采,而天下以其身爲安危。此公之所有,而樂天之所無也。乞身於強健之時,退居十有五年,日與其朋友賦詩飲酒,盡山水園池之樂。府有餘帛,廩有餘粟,而家有聲伎之奉。此樂天之所有,而公之所無也。忠言嘉謀,效於當時,而文采表於後世。死生窮達,不易其操,而道德高於古人。此公與樂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無自少,將推其同者而自託焉。

方其寓形於一醉也,齊得喪,忘禍福,混貴賤,等賢愚,同乎萬物,而與造物者遊,非獨自比於樂天而已。古之君子,其處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實浮於名,而世誦其美不厭。以孔子之聖,而自比於老彭,自同於丘明,自以爲不如顏淵。後之君子,實則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臧武仲自以爲聖,白圭自以爲禹,司馬長卿自以爲相如,揚雄自以爲孟軻,崔浩自以爲子房,然世終莫之許也。由此觀之,忠獻公之賢於人也遠矣。

昔公嘗告其子忠彥,將求文於軾以爲記而未果。既葬,忠彥以告,軾以爲義不得辭也,乃泣而書之。

蓋公堂記

始吾居鄉,有病寒而欬者,問於醫,醫以爲蠱,不治且殺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飲以蠱藥,攻伐其腎腸,燒灼其體膚,禁切其飲食之美者。朞月而百疾作,內熱惡寒,而欬不已,纍然真蠱者也。又求諸醫,醫以爲熱,授之以寒藥,旦朝吐之,暮夜下之,於是始不能食。懼而反之,則鍾乳、烏喙雜然並進,而瘭疽癰疥眩瞀之狀,無所不至。三易醫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醫之罪,藥之過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氣爲主,食爲輔。今子終日藥不釋口,臭味亂於外,而百毒戰於內,勞其主,隔其輔,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謝醫却藥,而進所嗜,氣完而食美矣,則夫藥之良者,可以一飲而效。」從之。朞月而病良已。

昔之爲國者亦然。吾觀夫秦自孝公以來,至於始皇,立法更制,以鐫磨鍛鍊其民,可謂極矣。蕭何、曹參親見其斲喪之禍,而收其民於百戰之餘,知其厭苦憔悴無聊,而不可與有爲也,是以一切與之休息,而天下安。始參爲齊相,召長老諸先生,問所以安集百姓,而齊故諸儒以百數,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請之。蓋公爲言治道貴清凈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於是避正堂以舍蓋公,用其言而齊大治。其後以其所以治齊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稱賢焉。

吾爲膠西守,知公之爲邦人也,求其墳墓、子孫而不可得,慨然懷之。師其言,想見其爲人,庶幾復見如公者。治新寢於黃堂之北,易其弊陋,達其壅蔽,重門洞開,盡城之南北,相望如引繩,名之曰蓋公堂。時從賓客僚吏遊息其間,而不敢居,以待如公者焉。

夫曹參爲漢宗臣,而蓋公爲之師,可謂盛矣。而史不記其所終,豈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歟?膠西東並海,南放於九仙,北屬之牢山,其中多隱君子,可聞而不可見,可見而不可致,安知蓋公不往來其間乎?吾何足以見之。

李氏山房藏書記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悅於人之耳目,而不適於用。金石草木絲麻五穀六材,有適於用,而用之則弊,取之則竭。悅於人之耳目而適於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賢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見,各隨其分,才分不同,而求無不獲者,惟書乎!

自孔子聖人,其學必始於觀書。當是時,惟周之柱下史聃爲多書。韓宣子適魯,然後見易象與魯春秋。季札聘於上國,然後得聞詩之風雅頌。而楚獨有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於是時,得見六經者,蓋無幾,其學可謂難矣。而皆習於禮樂,深於道德,非後世君子所及。自秦、漢以來,作者益衆,紙與字畫日趨於簡便,而書益多,世莫不有,然學者益以茍簡,何哉?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遊談無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擇,少時讀書於盧山五老峯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擇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爲李氏山房。藏書凡九千餘卷。公擇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剝其華實,而咀嚼其膏味,以爲己有,發於文詞,見於行事,以聞名於當世矣。而書固自如也,未嘗少損。將以遺來者,供其無窮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當得。是以不藏於家,而藏於其所故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無所用於世,惟得數年之間盡讀其所未見之書,而盧山固所願遊而不得者,蓋將老焉。盡發公擇之藏,拾其餘棄以自補,庶有益乎?而公擇求余文以爲記,乃爲一言,使來者知昔之君子見書之難,而今之學者有書而不讀,爲可惜也。

寶繪堂記

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爲樂,雖尤物不足以爲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爲病,雖尤物不足以爲樂。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然聖人未嘗廢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劉備之雄才也,而好結髦。嵇康之達也,而好鍛煉。阮孚之放也,而好蠟屐。此豈有聲色臭味也哉,而樂之終身不厭。

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鍾繇至以此嘔血發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複壁,皆以兒戲害其國,凶其身。此留意之禍也。

始吾少時,嘗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貴而厚於書,輕死生而重畫,豈不顛倒錯繆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復好。見可喜者,雖時復蓄之,然爲人取去,亦不復惜也。譬之煙雲之過眼,百鳥之感耳,豈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復念也。於是乎二物者常爲吾樂,而不能爲吾病。

駙馬都尉王君晉卿,雖在戚里,而其被服禮義,學問詩書,常與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遠聲色,而從事於書畫,作寶繪堂於私第之東,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爲記。恐其不幸而類吾少時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幾全其樂而遠其病也。

熙寧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記

眉山遠景樓記

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貴經術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農夫合耦以相助。蓋有三代、漢、唐之遺風,而他郡之所莫及也。始朝廷以聲律取士,而天聖以前,學者猶襲五代之弊,獨吾州之士,通經學古,以西漢文詞爲宗師。方是時,四方指以爲迂闊。至於郡縣胥史,皆挾經載筆,應對進退,有足觀者。而大家顯人,以門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謂之江卿。非此族也,雖貴且富,不通婚姻。其民事太守縣令,如古君臣,既去,輒畫像事之。而其賢者,則記錄其行事。以爲口實,至四五十年不忘。富商小民,常儲善物而別異之,以待官吏之求。家藏律令,往往通念而不以爲非,雖薄刑小罪,終身有不敢犯者。歲二月,農事始作。四月初吉,穀稚而草壯,耘者畢出。數十百人爲曹,立表下漏,鳴鼓以致衆。擇其徒爲衆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進退作止,惟二人之聽。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罰。量田計功,終事而會之,田多而丁少,則出錢以償衆。七月既望,穀艾而草衰,則仆鼓決漏,取罰金與償衆之錢,買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樂飲食,醉飽而去,歲以爲常。其風俗蓋如此。

故其民皆聰明才智,務本而力作,易治而難服。守令始至,視其言語動作,輒了其爲人。其明且能者,不復以事試,終日寂然。茍不以其道,則陳義秉法以譏切之,故不知者以爲難治。

今太守黎侯希聲,軾先君子之友人也。簡而文,剛而仁,明而不茍,衆以爲易事。既滿將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奪其請。既留三年,民益信,遂以無事。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築之,作遠景樓,日與賓客僚吏遊處其上。軾方爲徐州,吾州之人以書相往來,未嘗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爲記。

嗟夫,軾之去鄉久矣。所謂遠景樓者,雖想見其處,而不能道其詳矣。然州人之所以樂斯樓之成而欲記焉者,豈非上有易事之長,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是二者,於道未有大損益也,然且錄之。今吾州近古之俗,獨能累世而不遷,蓋耆老昔人豈弟之澤,而賢守令撫循教誨不倦之力也,可不錄乎!若夫登臨覽觀之樂,山川風物之美,軾將歸老於故丘,布衣幅巾,從邦君於其上,酒酣樂作,援筆而賦之,以頌黎侯之遺愛,尚未晚也。

元豐元年七月十五日記

滕縣公堂記

君子之仕也,以其才易天下之養也。才有大小,故養有厚薄。茍有益於人,雖厲民以自養不爲泰。是故飲食必豐,車服必安,宮室必壯,使令之人必給,則人輕去其家,而重去其國。如使衣食菲惡不如吾私,宮室弊陋不如吾廬,使令之人朴野不足不如吾僮奴,雖君子安之,無不可者。然人之情,所以去父母捐墳墓而遠游者,豈厭安逸而思勞苦也哉!至於宮室,蓋有所從受,而傳之無窮,非獨以自養也。今日不治,後日之費必倍。而比年以來,所在務爲儉陋,尤諱土木營造之功,欹仄腐壞,轉以相付,不敢擅易一椽,此何義也?

滕,古邑也。在宋魯之間,號爲難治。庭宇陋甚,莫有葺者。非惟不敢,亦不暇。自天聖元年,縣令太常博士張君太素,實始改作。凡五十有三年,而贊善大夫范君純粹,自公府掾謫爲令,復一新之。公堂吏舍,凡百一十有六間,高明碩大,稱子男邦君之居。而寢室未治,范君非嫌於奉己也,曰:「吾力有所未暇而已。」昔毛孝先、崔季珪用事,士皆變易車服以求名,而徐公不改其常,故天下以爲泰。其後世俗日以奢靡,而徐公固自若也,故天下以爲嗇。君子之度一也,時自二耳。

元豐元年七月二十二日,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徐州軍州事蘇軾記

莊子祠堂記

莊子,蒙人也。嘗爲蒙漆園吏。沒千餘歲,而蒙未有祀之者。縣令秘書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爲記。

謹按史記,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闚,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蹠、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此知莊子之粗者。余以爲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爲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僕操箠而罵曰:「隸也不力。」門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僕爲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爲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至於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於其身,皆以爲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

然余嘗疑盜蹠、漁父,則若真詆孔子者。至於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於道。反復觀之,得其寓言之意,終曰:「陽子居西遊於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蹵然變容。其往也,舍者將迎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去其讓王、說劍、漁父、盜蹠四篇,以合於列禦寇之篇曰:「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曰:『吾驚焉,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餽。』」然後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莊子之言未終,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於世俗,非莊子本意。

元豐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記

放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於九臯,聲聞於天。』蓋其爲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爲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爲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爲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婉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繫。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思堂記

建安章質夫,築室於公堂之西,名之曰思。曰:「吾將朝夕於是,凡吾之所爲,必思而後行,子爲我記之。」嗟夫,余天下之無思慮者也。遇事則發,不暇思也。未發而思之,則未至。已發而思之,則無及。以此終身,不知所思。言發於心而衝余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爲寧逆人也,故卒吐之。君子之於善也,如好好色;其於不善也,如惡惡臭。豈復臨事而後思,計議其美惡,而避就之哉!是故臨義而思利,則義必不果;臨戰而思生,則戰必不力。若夫窮達得喪,死生禍福,則吾有命矣。少時遇隱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欲。」曰:「思與欲,若是均乎?」曰:「甚於欲。」庭有二盎以畜水,隱者指之曰:「是有蟻漏。」「是日取一升而棄之,孰先竭?」曰:「必蟻漏者。」思慮之賊人也,微而無間。隱者之言,有會於余心,余行之。且夫不思之樂,不可名也。虛而明,一而通,安而不懈,不處而靜,不飲酒而醉,不閉目而睡。將以是記思堂,不亦繆乎。雖然,言各有當也。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以質夫之賢,其所謂思者,豈世俗之營營於思慮者乎?易曰「無思也,無爲也」。我願學焉。詩曰「思無邪」。質夫以之。

元豐元年正月二十四日記

遊桓山記

元豐二年正月己亥晦,春服既成,從二三子游於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遺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馬桓魋之墓也。」或曰:「鼓琴於墓,禮歟?」曰:「禮也。季武子之喪,曾點倚其門而歌。仲尼,日月也,而魋以爲可得而害也。且死爲石椁,三年不成,古之愚人也。余將弔其藏,而其骨毛爪齒,既已化爲飛塵,蕩爲冷風矣,而況於椁乎,況於從死之臣妾、飯含之貝玉乎?使魋而無知也,余雖鼓琴而歌可也。使魋而有知也,聞余鼓琴而歌,知哀樂之不可常、物化之無日也,其愚豈不少瘳乎?」二三子喟然而歎,乃歌曰:「桓山之上,維石嵯峨兮。司馬之惡,與石不磨兮。桓山之下,維水瀰瀰兮。司馬之藏,與水皆逝兮。」歌闋而去。從游者八人:畢仲孫、舒煥、寇昌朝、王適、王遹、王肄、軾之子邁、煥之子彥舉。

靈壁張氏園亭記

道京師而東,水浮濁流,陸走黃塵,陂田蒼莽,行者倦厭。凡八百里,始得靈壁張氏之園於汴之陽。其外脩竹森然以高,喬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餘浸,以爲陂池,取山之怪石,以爲巖阜。蒲葦蓮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檜柏,有山林之氣。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態。華堂厦屋,有吳蜀之巧。其深可以隱,其富可以養。果蔬可以飽鄰里,魚鼈筍茹可以餽四方之賓客。余自彭城移守吳興,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輿叩門,見張氏之子碩。碩求余文以記之。

維張氏世有顯人,自其伯父殿中君,與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靈壁,而爲此園,作蘭臯之亭,以養其親。其後出仕於朝,名聞一時,推其餘力,日增治之,於今五十餘年矣。其木皆十圍,岸谷隱然。凡園之百物,無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於飢飽而已。然士罕能蹈其義、赴其節。處者安於故而難出,出者狃於利而忘返。於是有違親絕俗之譏,懷祿茍安之弊。今張氏之先君,所以爲其子孫之計慮者遠且周,是故築室蓺園於汴、泗之間,舟車冠蓋之衝,凡朝夕之奉,燕遊之樂,不求而足。使其子孫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於以養生治性,行義求志,無適而不可。故其子孫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稱,處者皆有節士廉退之行。蓋其先君子之澤也。

余爲彭城二年,樂其土風。將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厭也,將買田於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靈壁,雞犬之聲相聞,幅巾杖屨,歲時往來於張氏之園,以與其子孫遊,將必有日矣。

元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記

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虵蚹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爲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子由爲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輪扁,斲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今夫夫子之託於斯竹也,而予以爲有道者,則非耶?」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并得其法。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於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爲韈。」士大夫傳之以爲口實。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爲徐州。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韈材當萃於子矣。」書尾復寫一詩,其略曰:「擬將一段鵝谿絹,掃取寒梢萬尺長。」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荅,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余因而實之,荅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篔簹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篔簹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篔簹谷其一也。予詩云:「漢川脩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與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於陳州。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於予親厚無間如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