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前集
卷二十九書一十首
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
史館相公執事。軾到郡二十餘日矣。民物椎魯,過客稀少,真愚拙所宜久處也。然災傷之餘,民既病矣。自入境,見民以蒿蔓裹蝗蟲而瘞之道左,纍纍相望者,二百餘里,捕殺之數,聞於官者幾三萬斛。然吏皆言蝗不爲災,甚者或言爲民除草。使蝗果爲民除草,民將祝而來之,豈忍殺乎?軾近在錢塘,見飛蝗自西北來,聲亂浙江之濤,上翳日月,下掩草木,遇其所落,彌望蕭然。此京東餘波及淮浙者耳,而京東獨言蝗不爲災,將以誰欺乎?郡已上章詳論之矣。願公少信其言,特與量蠲秋稅,或與倚閣青苗錢。疏遠小臣。腰領不足以薦鈇鉞,豈敢以非災之蝗上罔朝廷乎?若必不信,方且重復檢按,則饑羸之民,索之於溝壑間矣。且民非獨病旱蝗也。方田均稅之患,行道之人舉知之。稅之不均也久矣,然而民安其舊,無所歸怨。今乃用一切之法,成於朞月之間,奪甲與乙,其不均又甚於昔者,而民之怨始有所歸矣。
今又行手實之法,雖其條目委曲不一,然大抵恃告訐耳。昔之爲天下者,惡告訐之亂俗也,故有不干己之法,非盜及強姦不得捕告。其後稍稍失前人之意,漸開告訐之門。而今之法,揭賞以求人過者,十常八九。夫告訐之人,未有非凶姦無良者。異時州縣所共疾惡,多方去之,然後良民乃得而安。今乃以厚賞招而用之,豈吾君敦化,相公行道之本意歟?
凡爲此者,欲以均出役錢耳。免役之法,其經久利病,軾所不敢言也。朝廷必欲推而行之,尚可擇其簡易爲害不深者。軾以爲定簿便當,即用五等古法,惟第四等五等分上中下。昔之定簿者爲役,役未至,雖有不當,民不爭也,役至而後訴耳。故簿不可用。今之定簿者爲錢,民知當戶出錢也,則不容有大繆矣。其名次細別,或未盡其詳,然至於等第,蓋已略得其實。軾以爲如是足矣。但當先定役錢所須幾何,預爲至少之數,以賦其下五等。下五等,謂第四等上中下,第五等上中也。此五等舊役至輕,須令出錢至少乃可,第五等下,更不當出分文。其餘委自令佐,度三等以上民力之所任者而分與之。夫三等以上錢物之數,雖其親戚不能周知。至於物力之厚薄,則令佐之稍有才者,可以意度也。借如某縣第一等,凡若干戶,度其力共可以出錢若干,則悉召之庭,以其數予之,不戶別也。令民自相差擇,以次分占,盡數而已。第二等則逐鄉分之,凡某鄉之第二等若干戶,度其力可以共出錢若干,召而分之,如第一等。第三等亦如之。彼其族居相望,貧富相悉,利害相形,不容獨有僥倖者也。相推相詰,不一二日自定矣。若析戶則均分役錢,典賣則著所割役錢於契要,使其子孫與買者各以其名附舊戶供官,至三年造簿,則不復用,舉從其新,如此,而朝廷又何求乎?所謂浮財者,決不能知其數。凡告者,亦意之而已。意之而中,其賞不貲。不中,杖六十至八十,極矣。小人何畏而不爲乎?近者軍器監須牛皮,亦用告賞。農民喪牛甚於喪子,老弱婦女之家,報官稍緩,則撻而責之錢數十千,以與浮浪之人,其歸爲牛皮而已,何至是乎!
軾在錢塘,每執筆斷犯鹽者,未嘗不流涕也。自到京東,見官不賣鹽,獄中無鹽囚,道上無遷鄉配流之民,私竊喜幸。近者復得漕檄令,相度所謂王伯瑜者,欲變京東、河北鹽法置市易鹽務利害,不覺慨然太息也。密州之鹽,歲收稅錢二千八百餘萬,爲鹽一百九十餘萬秤,此特一郡之數耳。所謂市易鹽務者,度能盡買此乎?茍不能盡,民肯捨而不煎,煎而不私賣乎?頃者兩浙之民,以鹽得罪者,歲萬七千人,終不能禁。京東之民,悍於兩浙遠甚,恐非獨萬七千人而已。縱使官能盡買,又須盡賣而後可,茍不能盡,其存者與糞土何異,其害又未可以一二言也。願公救之於未行。若已行,其孰能已之?
軾不敢論事久矣,今者守郡,民之利病,其勢有以見及。又聞自京師來者,舉言公深有拯救斯民爲社稷長計遠慮之意。故不自揆,復發其狂言。可則行之,否則置之。願無聞於人,使孤危衰廢之蹤,重得罪於世也。干冒威重,不用戰慄。
上文侍中論強盜賞錢書
軾再拜。軾備員偏州,民事甚簡。但風俗武悍,特好強劫,加以比歲荐饑,椎剽之姦,殆無虛日。自軾至此,明立購賞,隨獲隨給,人用競勸,盜亦斂跡。
準法,獲強盜一人,至死者給五十千,流以下半之。近有旨,災傷之歲,皆降一等。既降一等,則當復減半,自流以下,得十二千五百而已。凡獲一賊,告與捕者,率常不下四五人,不勝則爲盜所害。幸而勝,則凡爲盜者舉讎之。其難如此,而使四五人者分十二千五百以捐其軀命,可乎?朝廷所以深惡強盜者,爲其志不善,張而不已,可以馴致勝、廣之資也。由此言之,五十千豈足道哉!夫災傷之歲,尤宜急於盜賊。今歲之民,上戶皆闕食,冬春之交,恐必有流亡之憂。若又縱盜而不捕,則郡縣之憂,非不肖所能任也。欲具以聞上,而人微言輕,恐不見省。向見報明公所言,無不立從,東武之民,雖非所部,明公以天下爲度,必不間也。故敢以告。比來士大夫好輕議舊法,皆未習事之人,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
常竊怪司農寺所行文書措置郡縣事,多出於本寺官吏一時之意,遂與制敕並行。近者令諸郡守根究衙前重難應緣此毀棄官文書者,皆科違制,且不用赦降原免。考其前後,初不被旨。謹按律文,毀棄官文書重害者,徒一年。今科違制,即是增損舊律令也。有用赦降原免,即是衝改新制書也。豈有增損舊律令衝改新制書,而天子不知,三公不與,有司得專之者。今監司郡縣皆恬然受而行之,莫敢辨,此軾之所深不識也。
昔袁紹不肯迎天子,以謂若迎天子以自近,則每事表聞,從之則權輕,不從則拒命,非計之善也。夫不請而行,袁紹之所難也。而況守職奉上者乎?今聖人在上,朝廷清明,雖萬無此虞;司農所行,意其出於偶然,或已嘗被旨而失於開坐,皆不可知。但不請而行,其漸不可開耳。軾愚蠢無狀,孤危之跡,自以岌岌。夙蒙明公獎與過分,竊懷憂國之心,聊復一發於左右,猶幸明公密之,無重其罪戾也。
上文侍中論榷鹽書
留守侍中執事。當今天下勳德俱高,爲主上所倚信,華實兼隆,爲士民所責望,受恩三世,宜與社稷同憂,皆無如明公者。今雖在外,事有關於安危,而非職之所憂者,猶當盡力爭之,而況其事關本職,而憂及生民者乎?竊意明公必已言之,而人不知,若猶未也,則願效其愚。
頃者三司使章惇建言:「乞榷河北、京東鹽。」朝廷遣使案視,召周革入覲,已有成議矣。惇之言曰:「河北與陜西皆爲邊防,而河北獨不榷鹽,此祖宗一時之誤恩也。」軾以爲陜西之鹽,與京東、河北不同。解池廣袤不過數十里,既不可捐以予民,而官亦易以籠取。青鹽至自虜中,有可禁止之道,然猶法存而實不行。城門之外,公食青鹽。今東北循海皆鹽也,其欲籠而取之,正與淮南、兩浙無異。軾在餘杭時,見兩浙之民以犯鹽得罪者,一歲至萬七千人而莫能止。姦民以兵仗護送,吏士不敢近者,常以數百人爲輩,特不爲他盜,故上下通知,而不以聞耳。東北之人,悍於淮浙遠甚,平居椎剽之姦,常甲於他路,一旦榷鹽,則其禍未易以一二數也。由此觀之,祖宗以來,獨不榷河北鹽者,正事之適宜耳。何名爲誤哉?且榷鹽雖有故事,然要以爲非王政也。陜西、淮、浙既未能罷,又欲使京東、河北隨之,此猶患風痹人曰,吾左臂既病矣,右臂何爲獨完,則以酒色伐之,可乎?
今議者曰:「吾之法與淮、浙不同。淮、浙之民所以不免於私販,而竈戶所以不免於私賣者,以官之買價賤而賣價貴耳。今吾賤買而賤賣,借如每斤官以三錢得之,則以四錢出之,鹽商私買於竈戶,利其賤耳,賤不能減三錢,竈戶均爲得三錢也,寧以予官乎?將以予私商而犯法乎?此必不犯之道也。此無異於兒童之見。東海皆鹽也。茍民力之所及,未有舍而不煎,煎而不賣者也。而近歲官錢常若窘迫,遇其急時,百用橫生,以有限之錢,買無窮之鹽,竈戶有朝夕薪米之憂,而官錢在朞月之後,則其利必歸於私販無疑也。食之於鹽,非若饑之於五穀也。五穀之乏,至於節口并日,而況鹽乎?故私販法重而官鹽貴,則民之貧而懦者或不食鹽。往在浙中,見山谷之人,有數月食無鹽者,今將榷之,東北之俗,必不如往日之嗜鹹也,而望官課之不虧,疏矣。且淮、浙官鹽,本輕而利重,雖有積滯,官未病也。今以三錢爲本,一錢爲利,自祿吏購賞修築廒庾之外,所獲無幾矣。一有積滯不行,官之所喪,可勝計哉!失民而得財,明者不爲。況民財兩失者乎?
且禍莫大於作始,作俑之漸,至於用人,今兩路未有鹽禁也,故變之難。遣使會議,經年而未果。自古作事欲速而不取衆議,未有如今日者也。然猶遲久如此,以明作始之難也。今既已榷之矣,則他日國用不足,添價貴賣,有司以爲熟事,行半紙文書而決矣。且明公能必其不添乎?非獨明公不能也,今之執政能自必乎?茍不可必,則兩路之禍,自今日始。
夫東北之蠶,衣被天下。蠶不可無鹽,而議者輕欲奪之,是病天下也。明公可不深哀而速救之歟?或者以爲朝廷既有成議矣,雖爭之必不從。竊以爲不然。乃者手實造簿,方赫然行法之際,軾嘗論其不可,以告今太原韓公。公時在政府,莫之行也,而手實卒罷,民賴以少安。凡今執政所欲必行者,青苗、助役、市易、保甲而已,其他猶可以庶幾萬一。或者又以爲明公將老矣,若猶有所爭,則其請老也難。此又軾之所不識也。使明公之言幸而聽,屈己少留,以全兩路之民,何所不可。不幸而不聽,是議不中意,其於退也尤易矣。願少留意。軾一郡守也,猶以爲職之所當憂,而冒聞於左右,明公其得已乎?干瀆威重,俯伏待罪而已。
荅舒煥書
軾頓首。軾天資懶慢,自少年筋力有餘時,已不喜應接人事。其於酬酢往反,蓋嘗和矣,而未嘗敢倡也。近日加之衰病,向所謂和者,又不能給,雖知其勢必爲人所怪怒,但弛廢之心,不能自克。聞足下之賢久矣,又知守官不甚相遠,加之往來者,具道足下,雖未相識,而相與之意甚厚。亦欲作一書相聞,然操筆復止者數矣。因與賈君飲,出足下送行一絕句,其語有見及者,醉中率爾和荅,醒後不復記憶其中道何等語也。忽辱手示,乃知有「公沙」之語,惘然如夢中事,愧赧不已。足下文章之美,固已超軼世俗,而追配古人矣。豈僕荒唐無實橫得聲名者所能眩乎,何其稱述之過也。其詞則信美矣,豈效鄒衍、相如高談馳騖,不顧其實,茍欲託僕以發其宏麗新語耶?歐陽公,天人也。恐未易過,非獨不肖所不敢當也。天之生斯人,意其甚難,非且使之休息千百年,恐未能復生斯人也。世人或自以爲似之,或至以爲過之,非狂則愚而已。何緣會面一笑爲樂。朱支使行,匆遽裁謝,草草。
荅黃魯直書
軾頓首再拜魯直教授長官足下。軾始見足下詩文於孫莘老之坐上,聳然異之,以爲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爲稱揚其名。」軾笑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將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稱揚爲?」然觀其文以求其爲人,必輕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其後過李公擇於濟南,則見足下之詩文愈多,而得其爲人益詳,意其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馭風騎氣,以與造物者游,非獨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雖如軾之放浪自棄,與世闊疏者,亦莫得而友也。今者辱書詞累幅,執禮恭甚,如見所畏者,何哉?軾方以此求交於足下,而懼其不可得,豈意得此於足下乎?喜愧之懷,殆不可勝。然自入夏以來,家人輩更臥病,匆匆至今,裁荅甚緩,想未深訝也。古風二首,託物引類,真得古詩人之風,而軾非其人也。聊復次韻,以爲一笑。秋暑,不審起居何如?未由會見,萬萬以時自重。
荅宋寺丞書
軾自假守彭城,即欲爲一書以問左右,久苦多事,竟爲足下所先,慚悚不可言也。來書稱道過當,皆非無狀所能彷彿。自少小爲學,不過以記誦篆刻,追世俗之好,真所謂淺見寡聞者也。年大以來,雖所謂寡淺者,亦復廢忘,至於吏道法令民事簿書期會,尤非所長,素又不喜從事於此,以不喜之心,強其所不長,其荒唐繆悠可知也。而彭城自漢以來,號爲重地,朝廷過采其虛名,不知其實無有也,而輕以畀之。自到郡以來,夏旱秋潦,繼之以橫流之災,扎瘥之餘,百役毛起,公私騷然未已也。計其不治之聲,聞於左右者多矣。仁人君子,不指其過,教其所不迨,而更譽之,何也?孔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自今與足下往來相聞,知不徒爲好而已,當有以告我者,不勝大願。適會夫役起,無頃刻閑暇,書不能盡意,惟深察之。
黃州上文潞公書
軾再拜。孟夏漸熱,恭惟留守太尉執事臺候萬福。承以元功,正位兵府,備物典冊,首冠三公。雖曾孫之遇,絕口不言;而金縢之書,因事自顯。真古今之異事,聖朝之光華也。有自京師來轉示所賜書教一通,行草爛然,使破甑敝帚,復增九鼎之重。
軾始得罪,倉皇出獄,死生未分,六親不相保。然私心所念,不暇及他。但顧平生所存,名義至重,不知今日所犯,爲已見絕於聖賢,不得復爲君子乎?抑雖有罪不可赦,而猶可改也?伏念五六日,至於旬時,終莫能決。輒復強顏忍恥,飾鄙陋之詞,道疇昔之眷,以卜於左右。遽辱還荅,恩禮有加。豈非察其無他,而恕其不及,亦如聖天子所以貸而不殺之意乎?伏讀灑然,知其不肖之軀,未死之間,猶可以洗濯磨治,復入於道德之場,追申徒而謝子產也。
軾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餘守舍,皆婦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書。州郡望風,遣吏發卒,圍船搜取,老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燒之。比事定,重復尋理,十亡其七八矣。到黃州,無所用心,輒復覃思於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學,作易傳九卷。又自以意作論語說五卷。窮苦多難,壽命不可期。恐此書一旦復淪沒不傳,意欲寫數本留人間。念新以文字得罪,人必以爲凶衰不詳之書,莫肯收藏。又自非一代偉人,不足託以必傳者,莫若獻之明公。而易傳文多,未有力裝寫,獨致論語說五卷。公退閑暇,一爲讀之,就使無取,亦足見其窮不忘道,老而能學也。
軾在徐州時,見諸郡盜賊爲患,而察其人多凶俠不遜,因之以饑饉,恐其憂不止於竊攘剽殺也。輒草具其事上之。會有旨,移湖州而止。家所藏書,既多亡軼,而此書本以爲故紙糊籠篋,獨得不燒,籠破見之,不覺惘然如夢中事,輒錄其本以獻。軾廢逐至此,豈敢復言天下事,但惜此事粗有益於世,既不復施行,猶欲公知之,此則宿昔之心掃除未盡者也。公一讀訖,即燒之而已。
黃州食物賤,風土稍可安,既未得去,去亦無所歸,必老於此。拜見無期,臨紙於邑。惟冀以時爲國自重。
謝張太保撰先人墓碣書
軾頓首再拜。伏蒙再示先人墓表特載辨姦一篇,恭覽涕泗,不知所云。竊惟先人早歲汩沒,晚乃有聞。雖當時學者知師尊之,然於其言語文章,猶不能盡,而況其中之不可形者乎?所謂知之盡而信其然者,舉世惟公一人。雖若不幸,然知我者希,正老氏之所貴。辨姦之始作也,自軾與舍弟皆有「嘻其甚矣」之諫,不論他人。獨明公一見,以爲與我意合。公固已論之,先朝載之史冊,今雖容有不知,後世決不可沒。而先人之言,非公表而出之,則人未必信。信不信何足深計,然使斯人用區區小數以欺天下,天下莫覺莫知,恐後世必有秦無人之嘆。此墓表之所以作,而軾之所以流涕再拜而謝也。黃叔度澹然無作,郭林宗一言,至今以爲顏子。林宗於人材小大畢取,所賢非一人,而叔度之賢,無一見於外者,而後世猶信,徒以林宗之重也。今公之重,不減林宗,所賢惟先人,而其心跡,粗若可見,其信於後世必矣。多言何足爲謝,聊發一二。
與章子厚書
子厚參政諫議執事。春初辱書,尋遞中裁謝,不審得達否?比日機務之暇,起居萬福。軾蒙恩如昨,顧以罪廢之餘,人所鄙惡,雖公不見棄,亦不欲頻通姓名。今茲復陳區區,誠義有不可已者。
軾在徐州日,聞沂州丞縣界有賊何九郎者,謀欲劫利國監,又有闞溫、秦平者,皆猾賊,往來沂、兗間。欲使人緝捕,無可使者。聞沂州葛墟村有程棐者,家富,有心膽。其弟岳,坐與李逢往還,配桂州牢城。棐雖小人,而篤於兄弟,常欲爲岳洗雪而無由。竊意其人可使。因令本州支使孟易呼至郡,喻使自效,以刷門戶垢污,茍有成績,當爲奏乞放免其弟。棐願盡力,因出帖付與。不逾月,軾移湖州,棐相送出境,云:「公更留兩月,棐必有以自效,今已去,奈何!」軾語棐:「但盡力,不可以軾去而廢也。茍有所獲,當速以相報,不以遠近所在,仍爲奏乞如前約也。」是歲七月二十七日,棐使人至湖州見報,云:「已告捕獲妖賊郭先生等。」及得徐州孔目官以下狀申告捕妖賊事,如棐言不謬。軾方欲爲具始末奏陳,棐所以盡力者,爲其弟也,乞勘會其弟岳所犯,如只是與李逢往還,本不與其謀者,乞賜放免,以勸有功。草具未上,而軾就逮赴詔獄。遂不果發。
今者,棐又遣人至黃州見報,云:郭先生等皆已鞫治得實,行法久矣,蒙恩授殿直;且錄其告捕始末以相示。原棐之意所以孜孜於軾者,凡爲其弟以曩言見望也,軾固不可以復有言矣。然獨念愚夫小人,以一言感發,猶能奮身不顧,以遂其言。而軾乃以罪廢之故,不爲一言以負其初心,獨不愧乎?且其弟岳,亦豪健絕人者也。徐、沂間人,鷙勇如棐、岳類甚衆。若不收拾驅使令捕賊,即作賊耳。謂宜因事勸獎,使皆歆艷捕告之利,懲創爲盜之禍,庶幾少變其俗。今棐必在京師參班,公可自以意召問其始末,特爲一言放免其弟岳,或與一名目牙校、鎮將之類,付京東監司驅使緝捕,其才用當復過於棐也。此事至微末,公執政大臣,豈復治此。但棐於軾,本非所部吏民,而能自效者,以軾爲不食言也。今既不可言於朝廷,又不一言於公,是終不言矣。以此愧於心不能自已,可否在公,獨願秘其事,毋使軾重得罪也。
徐州南北襟要,自昔用武之地,而利國監去州七十里,土豪百餘家,金帛山積,三十六冶器械所產,而兵衛微寡,不幸有猾賊十許人,一呼其間,吏兵皆棄而走耳,散其金帛,以嘯召無賴烏合之衆,可一日得也。軾在郡時,常令三十六冶,每戶點集冶夫數十人,持卻刃槍,每月兩衙於知監之庭,以示有備而已。此地蓋常爲京東豪猾之所擬,公所宜知。因程棐事,輒復及之。秋冷,伏冀爲國自重。
荅李端叔書
軾頓首再拜。聞足下名久矣,又於相識處,往往見所作詩文,雖不多,亦足以彷彿其爲人矣。尋常不通書問,怠慢之罪,猶可闊略,及足下斬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書,又復懶不即荅,頑鈍廢禮,一至於此,而足下終不棄絕,遞中再辱手書,待遇益隆,覽之面熱汗下也。足下才高識明,不應輕許與人,得非用黃魯直、秦太虛輩語,真以爲然耶?不肖爲人所憎,而二子獨喜見譽,如人嗜昌歜、羊棗,未易詰其所以然者,以二子爲妄則不可,遂欲以移之衆口,又大不可也。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爲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爲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爲實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軾爲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爲損益。軾每怪時人待軾過重,而足下又復稱說如此,愈非其實。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爲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爲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荅,自幸庶幾免矣。足下又復創相推與,甚非所望。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爲,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乎?抑將又有取於此也?此事非相見不能盡。自得罪後,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歲行盡,寒苦。惟萬萬節哀強食。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