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四・吳曦之叛


光宗紹熙三年夏四月,以丘崈爲四川安撫制置使。初,留正帥蜀,慮吳氏世將,謀去之,不果。至是,議更蜀帥,正言,西邊三將,惟吳氏世襲兵柄,號爲「吳家軍」,不知有朝廷,遂以戶部侍郎丘崈往。崈陛辭,奏曰:「臣入蜀後,吳挺脫至死亡,兵權不可復付其子,臣請得以便宜撫定諸軍。」許之。

四年五月,利州安撫使吳挺卒,丘崈使總領財賦楊輔權安撫使,統制官李世廣權總其軍。知樞密院趙汝愚亦言:「吳氏世掌西兵,非國家之利,宜別置帥。」遂以興州都統制代挺,以挺子曦帶御器械。

寧宗嘉泰元年秋七月,以吳曦爲興州都統制。曦時爲殿前副都指揮使,鬱郁不得志,乃以賄賂宰輔,規求還蜀。陳自強爲言於韓侂冑,侂胄許之,遂有是命。曦至興州,因譛副都統制王大節,罷其官,由是兵權悉歸於曦,異志遂成矣。

開禧二年三月,以程松爲四川宣撫使,吳曦副之。松移司興元東,以軍三萬屬之。曦進屯河池西,以軍六萬屬之,仍聽節制財賦,按劾計司。曦由是益得自專,松無所關預。松始至,欲以執政禮見曦,責庭參,曦聞之,及境而還。松用東、西軍一千八百自衛,曦抽摘以去,松不悟。尋詔曦兼陝西、河東招撫使,知大安軍安丙陳十可憂於松。既而松開府漢中,夜延丙議,丙爲松言,曦必誤國,松亦不省。

夏四月丁丑,吳曦叛。曦既得志,與其從弟晛及徐景望、趙富、米修之、董鎮共爲反謀,陰遣其客姚淮源獻關外階、成、和、鳳四州於金,求封蜀王。

十二月,吳曦既遣姚淮源如金,因持重按兵河池。韓侂冑日夜望其進兵,使者相繼。曦恐謀泄,乃遣兵度秦、隴,與金人戰,以堅侂胄之心。金人聞曦叛求封,大喜,與曦詔曰:「卿家專制蜀漢,積有歲年,猜嫌既萌,進退維谷。且卿自視,翼贊之功孰與岳飛。飛之威名戰功暴於南北,一朝見忌,遂被誅夷之慘,可不畏哉。智者順時而動,明者因機而決。今大軍臨江,若能按兵閉境,不爲異同,使我師東下,無西顧憂,則全蜀之地,卿所素有,當加封冊,一依康王故事。更能順流東下,助爲犄角,則旌麾所指,盡以相付。」因命完顏綱經略之。綱進兵水洛,訪得曦族人吳端,署爲水洛城巡檢使,遣人報曦。曦得報,心喜,以程松在興元,未敢發,詐稱杖殺端,而陰遣使送款於綱。及金將蒲察貞破和尚原,犯西和州,曦將王喜等方力戰,曦忽傳令退保黑谷,軍遂潰。貞入成州,曦因焚河池,退保青野原。金人無復顧慮。

時興州都統制母思以重兵守關。吳曦聞金兵至,因撤驀關之戍,金人由扳閘谷繞出關後,思孤軍不能支,遂陷。曦退屯罝口,完顏綱遣張仔會之,且索曦告身爲信。曦盡出以付仔,綱乃以金主璟命,遣馬良顯持詔書、金印,立曦爲蜀王。曦密受之,遂還興州。是夜,天赤如血,光燭地如晝。翌日,曦召幕屬諭意,謂東南失守,車駕幸四明,今宜從權濟事。王翼、楊騤之抗言曰:「如此,則相公忠孝八十年門戶,一朝掃地矣。」曦曰:「吾意已決。」即遣任辛奉表,獻蜀地圖及吳氏譜牒於金。

金完顏抄合攻鳳州。程松猶未知吳曦之叛,遣人求援於曦。曦紿言當得三千騎往,松信不疑。及曦受金詔,宣言金使者欲得階、成、和、鳳四州以和,馳書諷松使去,松不知所爲。會報金兵至,百姓奔走相蹂躪。松亟趨米倉山而遁,自閬州順流至重慶,以書抵曦丐贐,稱曦爲蜀王。曦以匣封致饋,松望見大恐,疑爲劍,亟逃奔,使者追予之,乃金寶也。松受而兼程出陝,西向掩淚曰:「吾今始獲保頭顱矣。」

三年春正月辛卯,吳曦自稱蜀王,遣將利吉引金兵入鳳州,以四郡付之,表鐵山爲界。曦即興州爲行宮,改元,置百官。遣董鎮至成都,治宮殿,欲徙居之。議行削髮、左衽之令,稱臣於金。分其所部兵十萬爲統帥,遣祿祁等戍萬州,泛舟下嘉陵江,聲言約金人夾攻襄陽。下黃榜於成都、潼川、利州、夔州四路。以興州爲興德府。召隨軍轉運使安丙爲丞相長史,權行都省事。先是,從事郎錢鞏之從曦在河池,嘗夢曦禱神祠,以銀盃爲珓,擲之,神起立謂曦曰:「公何疑,公何疑,後政事已分付安子文矣。」曦未省,神又曰:「安子文有才,足能辦此。」鞏之覺,心異其事,具以語曦,曦遂召丙用事。又召權大安軍楊震仲,震仲不屈,飲藥而死。吳晛爲曦謀,宜收用蜀名士,以保民心。於是陳鹹自髡其發,史次秦自瞽其目,李道傳、鄧性甫、楊泰之悉棄官去。

二月己未,以楊輔爲四川制置使,吳曦逐之。初,輔知成都,嘗言吳曦必反,帝意輔能誅曦,乃密詔授輔制置使,許以便宜從事。青城山道人安世通獻書於輔曰:「世通在山中,忽聞關外之變,不覺大慟。世通雖方外人,而大人先生亦嘗發以入道之門。竊以爲公初得曦檄,即當還書,誦其家世,激以忠義,聚官屬軍民,素服號慟,因而散金髮粟,鼓集忠義,閉劍門,檄夔、梓,興仗義之師,以順討逆,誰不願從。而士大夫皆酒缸飯囊,不明大義,尚雲少屈以保生靈,何其不知輕重如此。夫君乃父也,民乃子也,豈有棄父而救子之理。此非曦一人之叛,乃舉蜀士大夫之叛也。聞古有叛民,無叛官,今曦叛而士大夫皆縮手以聽命,是驅民而爲叛也。且曦叛雖逆,猶有所忌,未敢建正朔,士大夫尚以虛文見招,亦以公論之與否,卜民之從違也。今悠悠不決,徒爲婦人女子之悲,所謂停囚長智,吾恐朝廷之失望也。凡舉大事者,成敗死生,皆當付之度外。區區行年五十二矣,古人言:可以生而生,福也。可以死而死,亦福也。決不忍污面戴天,同爲叛民也。」輔有重名,蜀中士大夫多勸以舉義者,而世通之言尤切。輔自以不習兵事,且內郡無兵可用,遷延不發。曦移輔知遂寧府,輔遂以印授通判韓植,棄成都而去。

乙亥,監興州合江倉楊巨源謀討吳曦,乃陰與曦將張林、朱邦寧及忠義士朱福等深相結。眉州人程夢錫知之,以告轉運使安丙,丙時稱疾未視事,乃屬夢錫以書致巨源,延之臥所。巨源曰:「先生而爲逆賊丞相長史耶?」丙號哭曰:「目前兵將,我所知,不能奮起。必得豪傑,乃滅此賊。」巨源曰:「非先生不足以主此事,非巨源不足以了此事。」會興州中軍正將李好義亦結軍士李貴、進士楊君玉、李坤辰、李彪等數十人謀誅曦。好義曰:「此事誓死報國,救西蜀生靈。但曦死後,若無威望者鎮撫,恐一變未息,一變復生。」欲奉安丙主事,使坤辰來邀巨源與會。巨源往與約,還報丙,丙始出視事。君玉與白子申共草密詔,略曰:「惟干戈省厥躬,既昧聖賢之戒。雖犬馬識其主,乃甘仇虜之臣。邦有常刑,罪在不赦。」乙亥未明,好義帥其徒七十四人入僞宮。時僞宮門洞開,好義大呼而入,曰:「奉朝廷密詔,以安長史爲宣撫,令我誅反賊,敢抗者,夷其族。」曦兵千餘,聞有詔,皆棄挺而走。巨源持詔乘馬,自稱奉使,入內戶。曦啓戶欲逸,李貴即前執之。刃中曦頰,曦反撲貴僕於地。好義亟呼王換斧其腰,曦始縱貴,貴遂斫其首,馳告丙。宣詔,軍民拜舞,聲動天地。持曦首,撫定城中,市不易肆。盡收曦黨,殺之。衆推丙權四川宣撫使,巨源權參贊軍事。丙陳曦所以反,及矯制平賊、便宜賞功狀,上疏自劾,待罪,函曦首及違製法物,與曦所受金人詔印,送朝廷。曦僭立凡四十一日。金遣術虎高琪奉冊於曦,未至而曦已誅矣。

先是,韓侂冑聞曦反,大懼,與曦書,許以茅土之封,且召知鎮江府宇文紹節問計。紹節云:「安丙似非附逆者,或能討賊。」侂胄乃密以帛書諭丙云:「若能圖曦報國,以明本心,即當不次推賞。」書未達,而誅曦露布已聞,朝廷大喜。曦首至臨安,獻於廟社,梟之市三日。詔誅曦妻子,家屬徙嶺南,奪曦父挺官爵,遷曦祖璘子孫出蜀,存璘廟祀,玠子孫免連坐。

初,曦未叛時,嘗校獵塞上,一日夜歸,笳鼓競奏,轔載雜襲。曦方垂鞭四視,時盛秋,天宇澄霽,仰見月中有一人騎而垂鞭,與己惟肖。問左右,所見皆符,殊以爲駭。默自唸曰「我當貴,月中人其我也。」揚鞭而揖之,其人亦揚鞭。乃大喜,異謀由是而決。蓋其妄心一萌,遂奪其魄,舉目形似,已兆覆亡之禍矣。

三月丁丑,斬僞四川都轉運使徐景望於利州。庚子,以楊輔爲四川宣撫使,安丙副之,許奕爲宣諭使。壬寅,連貶程松,澧州安置。

楊巨源、李好義謂安丙曰:「曦死,敵破膽矣。關外西和、成、階、鳳四州,爲蜀要害,盍乘勢復取之。不然,必爲後患。」丙從之,於是分遣好義復西和州,張林、李簡覆成州,劉昌國復階州,張翼復鳳州,孫忠銳復大散關。好義進兵,次於獨頭嶺,會忠義及民兵,夾擊金人,死者蔽路。七日至西和,人人樂死,前無留敵,金將完顏欽遁去。好義整衆而入,軍民歡呼迎拜,好義籍府庫以歸於官。欲乘勝徑取秦、隴,以牽制淮寇,宣撫司楊輔、安丙不許,士氣皆沮,孫忠銳因而失守散關。丙素惡

忠銳,檄其還,欲廢之,先命楊巨源偕朱邦寧以沔兵二千策應。巨源至鳳州,因忠銳出迎,伏壯士於幕後,突出殺之,並其子揆。丙遂以忠銳附僞,表聞於朝。

丁卯,楊輔還,以吳獵爲四川制置使。時朝廷察安丙與輔異,召輔赴闕。著作佐郎楊簡言,輔嘗棄成都,不當召。遂命輔知建康。

李好義以中軍統制知西和州,吳曦故將王喜遣其死黨劉昌國聽節制。好義與之酧酢,歡飲達旦,好義心腹暴痛死,而昌國遁矣。既殮,口、鼻、爪、指皆青黑,居民莫不冤之,號痛如私親。朝廷慮喜爲變,授節度使,移荊鄂都統制。既而昌國白日見好義持刃刺之,驚怖仆地,疽發而死。

六月,安丙殺楊巨源。初,吳曦之誅,實楊巨源、李好義爲首倡,功最大。既,安丙以討賊事聞於朝,詐言以巨源、好義爲首,實則獨後二人。及獎諭詔書至沔州,巨源曰:「詔命一字不及巨源,疑有蔽其功者。」俄報王喜授節度使,而巨源僅與通判,心益不平,乃爲啓以謝丙曰:「飛矢以下聊城,深慕魯仲連之高節。解印而去彭澤,庶幾陶靖節之清風。」既又愬功於朝。或謂安丙曰:「巨源謀亂。」丙令王喜鞫其黨,皆抵罪。時巨源方與金人戰於鳳州之長橋,樞密使興元都統制彭賂收,械送閬州獄。至大安龍尾灘,丙使將校樊世顯拔刀取其頭,不絕者逾寸,遂以巨源自殪聞。忠義之士莫不扼腕流涕,劍外士人張伯威爲文以吊,其詞尤悲切。丙以人情洶洶,上章求免。楊輔亦謂,丙殺巨源必召變,請以劉甲代之。

嘉定二年八月,以安丙爲四川制置大使,罷宣撫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