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三・北伐更盟


寧宗嘉泰四年春正月,韓侂冑定議伐金。時金爲北鄙韃靼等部所擾,無歲不興師討伐,兵連禍結,士卒塗炭,府庫空匱,國勢日弱,羣盜蜂起,民不堪命。有勸韓侂冑立蓋世功名以自固者,侂胄然之,恢復之議遂起。聚財募卒,出封樁庫黃金萬兩,以待賞功,命吳曦練兵西蜀。既而安豐守臣厲仲方言:「淮北流民鹹願歸附。」浙東安撫使辛棄疾入見,言:「金國必亡,願屬大臣備兵,爲倉卒應變之計。」侂胄大喜。會鄧友龍使金還,言:「金有賂驛使夜半求見者,具言金國困弱,王師若來,勢如拉朽。」侂胄聞之,用師之意益決矣。

五月癸未,追封岳飛爲鄂王。飛先已賜諡武穆,至是,韓侂冑欲風勵諸將,故追封之。

開禧元年夏四月,武學生華嶽上書,諫朝廷未宜用兵啓邊釁,且乞斬韓侂冑、蘇師旦、周筠以謝天下。侂胄大怒,下嶽大理,編管建寧。

五月,金主璟聞朝廷將用兵,召諸大臣問之。皆曰:「宋敗衄之餘,自救不暇,恐不敢叛盟。」完顏匡獨曰:「彼置忠義保捷軍,取先世開寶、天禧紀元,豈忘中國者哉。」璟然之,乃命平章僕散揆,會兵於汴以備之。

六月,詔內外諸軍,密爲行軍之計。

八月,金罷河南宣撫司。初,僕散揆至汴,移文來責敗盟。三省、樞密院答言:「邊臣生事,已行貶黜,所置兵亦已抽去。」揆信之。會殿前副都指揮使郭倪、濠州守將田俊邁誘虹縣民蘇貴等爲間,言於揆曰:「宋之增戍,本虞他盜,及聞行臺之建,益畏讋不敢去備。且兵皆白丁,自裹糧糒,窮蹙饑疾,死者甚衆。」揆益弛備,以其言白於金主璟。時金羣臣皆勸先舉,璟曰:「南北和好四十餘年,民不知兵,不可。」及聞揆言,遂命罷宣撫司及新置兵。

丁亥,命湖北安撫司增招神勁軍。乙巳,以郭倪爲鎮江都統,兼知揚州。

九月丁未,韓侂冑欲審敵虛實,遣陳景俊使金賀正旦。景俊還,金主璟諭之曰:「大定初,世宗許宋世爲侄國,朕遵守至今。豈意爾國屢犯我邊,以此遣大臣宣撫河南。及得爾國公移,朕即罷司,而爾國侵擾益甚。朕惟和好歲久,委曲含容,恐侄宋皇帝或未詳知。卿歸國,當具言之。」景俊還,以告,陳自強戒勿言,由是用兵益決。

以丘崈爲江淮宣撫使,崈辭不拜。初,韓侂冑以北伐之議示崈,崈曰:「中原淪陷且百年,在我固不可一日而忘,然兵兇戰危,若首倡非常之舉,兵交勝負未可知,則首事之禍,其誰任之。必有夸誕貪進之人,攘臂以僥倖萬一,宜亟斥絕。不然,必誤國矣。」侂胄不納。至是,命崈宣撫江淮,崈手書力論金人未必有意敗盟,中國當示大體,宜申儆軍實,使吾常有勝勢。若釁自彼作,我有詞矣。因力辭不拜。侂胄不悅。

十二月戊寅,金使太常卿趙之傑來賀正旦,入見。韓侂冑故使贊者犯金主父嫌名以挑之,之傑遂倨慢。侂胄請帝還內。著作郎朱質乞斬虜使,不報。詔使人更以正旦朝見。

二年夏四月庚午,追論秦檜主和誤國之罪,削奪王爵,改諡繆醜。

金聞皇甫斌分兵規取唐、鄧,覆命僕散揆領行省於汴,河南皆聽節制,盡徵諸道籍兵,分守要害。命彰德守臣護韓琦墳,凡宋宗族所居,有司提控之。

鎮江都統制陳孝慶復泗州,江州統制許進復新息縣,光州忠義人孫成復褒信縣。五月辛巳,陳孝慶復虹縣。

丁亥,韓侂冑聞已得泗州及新息、褒信、潁上、虹縣,乃命直學士院李壁草詔,下伐金詔。略曰:「天道好還,我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蠢茲醜虜,猶託要盟,朘生靈之資,奉溪壑之慾,此非出於得已,彼乃謂之當然。軍入塞而公肆創殘,使來庭而敢爲桀驁,洎行李之繼遣,復嫚詞之見加。含垢納污,在人情而已極。聲罪致討,屬敵勢之將傾。兵出有名,師直爲壯。言乎遠,言乎近,孰無忠義之心。爲人子,爲人臣,當念祖宗之憤。」初,兵部侍郎葉適輪對,嘗言:「甘弱而幸安者衰,改弱而就強者興。」侂胄聞而喜之,以爲直學士院,欲藉其草詔以動中外,而適以疾辭職,乃改命壁雲。

甲午,郭倪遣郭倬、李汝翼會兵攻宿州,敗。還至蘄,金人追而圍之,倬執馬軍司統制田俊邁以與金人,乃得免。時建康都統李爽攻壽州,亦敗。皇甫斌敗績於唐州。時江州都統王大節攻蔡州,亦不克而潰。

六月甲寅,鄧友龍罷,以丘崈爲兩淮宣撫使。韓侂冑以師出無功,罷友龍而以崈代之,駐揚州。崈至鎮,部署諸將,悉以三衙江上軍分守江、淮要害。侂胄遣人來議招收潰卒,且求自解之計。崈謂宜明蘇師旦、周筠等僨師之奸,正李汝翼、郭倬等喪師之罪。崈欲全淮東兵力,爲兩淮聲援,奏「泗州孤立,淮北所屯精兵幾二萬,萬一金人南出清河口,及犯天長等城,則首尾中斷,墮敵計矣。莫若棄之,還軍旴眙。」從之。於是王大節、李汝翼、皇甫斌、李爽等皆坐貶,斬郭倬於鎮江。

秋七月,韓侂冑既喪師,始覺爲蘇師旦所誤。召李壁飲,酒酣,語及師旦始謀事。壁微摘其過以覘之,因極言:「師旦怙勢招權,使明公負謗,非竄謫此人,不足以謝天下。」侂胄然之,翌日罷師旦,籍其家。尋除名,韶州安置。

十月丙子,金僕散揆分兵爲九道,南下:揆兵三萬,出潁、壽。完顏匡兵二萬五千,出唐、鄧。紇石烈子仁兵三萬,出渦口。紇石烈忽斜虎兵二萬,出清河口。完顏充兵一萬,出陳倉。蒲察貞兵一萬,出成紀。完顏綱兵一萬,出臨潭。石抹仲溫兵五千,出鹽川。完顏璘兵五千,出來遠。

忽斜虎自清河口渡淮,遂圍楚州。

十一月甲申,以丘崈僉書樞密院事,督視江、淮軍馬。金人攻淮南日急,詔郭杲將兵駐真州以援之,又以崈督視江、淮軍馬。或勸崈棄廬、和州,爲守江計。崈曰:「棄淮則與敵共長江之險,吾當與淮南俱存亡。」乃益增兵防守。

金完顏匡陷光化、棗陽、江陵,副都統魏友諒突圍奔襄陽。招撫使趙淳焚樊城,金人遂破信陽、襄陽、隨州,進圍德安府。

金僕散揆引兵至淮,遣人密測淮水,惟八迭灘可涉,即遣奧屯驤揚兵下蔡,聲言欲渡。守將何汝勵、姚公佐以爲誠然,悉衆屯花靨以備之。揆乃遣賽不等潛師渡八迭,駐於南岸。官軍不虞其至,遂皆潰走,自相蹂踐,死者不可勝計。揆遂奪潁口,下安豐軍及霍丘縣。進圍和州,屯於瓦梁河,以控真、揚諸州之衝,乃整軍列騎,張旗幟於沿江上下。江表大震。

十二月,金紇石烈子仁陷滁州,遂入真州。州之士民奔逃渡江者十餘萬,知鎮江府宇文紹節亟具舟以濟,又廩食之。自是淮西縣鎮皆沒於金。

時,金僕散揆欲通和罷兵,有韓元靚者,自謂琦五世孫,揆遣之渡淮。丘崈獲之,詰所以來之故,元靚言:「兩國交兵,北朝皆謂韓太師意。今相州墳墓、宗族皆不可保,故來依太師耳。」崈使畢其說,始露講解之意。崈密使人護送北歸,俾扣其實。元靚既回,崈得金行省文字,以聞於朝。韓侂冑方以師出屢敗,悔其前謀,輸家財二十萬以助軍,而諭崈募人持書幣赴敵營議和。崈乃遣陳璧充小使,持書於揆,願講和息兵。揆曰:「稱臣、割地、獻首禍之臣,乃可。」崈復遣王文往,言:「用兵乃蘇師旦、鄧友龍、皇甫斌所爲,非朝廷意。」且言:「今三人皆已貶黜。」揆曰:「侂胄若無意用兵,師旦等豈敢擅專。」文還,崈復遣使相繼以往,因許還其淮北流移人及今年歲幣。揆始許之,自和州退屯下蔡,獨濠州尚使一統軍守之。

以畢再遇權山東、京東招撫司。時諸將用兵皆敗,惟再遇數有功。金人常以水櫃取勝。再遇夜縛藁人數千,衣以甲冑,持旗幟戈矛,儼立成行,昧爽,鳴鼓。金人驚視,亟放水櫃,後知其非兵也,甚沮。乃出兵攻之,金人大敗。又嘗引金人與戰,且前且卻,至於數四,視日已晚,乃以香料煮豆布地上,復前搏戰,佯爲敗走。金人乘勝追逐,馬饑,聞豆香,皆就食,鞭之不前。反攻之,金人馬死者不可勝計。又嘗與金人對壘,度金兵至者日衆,難與爭鋒,一夕拔營去。留旗幟於營,並縛生羊置其前二足於鼓上,擊鼓有聲。金人不覺爲空營,復相持數日。及覺,欲追之,則已遠矣。

三年春正月丁丑,丘崈罷,命張巖督視江、淮軍馬。時金已有和意,崈上疏乞移書金帥,以成和議。且言金人既指韓侂冑爲首謀,若移書,宜暫免系銜。侂胄大怒,罷崈。

二月,以知建康府葉適兼江淮制置使。適上言:「三國孫氏,嘗以江北守江,自南唐以來始失之。乞兼節制江北諸州。」詔從之。時羽檄旁午,而適治事如平時,軍需皆從官給,民以不擾,其防守皆盡法度。

是月,金僕散揆卒於下蔡。揆有疾,金主命左丞相完顏宗浩行省事於汴,至是,揆卒。

夏四月,以方信孺爲國信所參議官,如金軍。時韓侂冑募可以報使金帥府者,近臣薦信孺可使,自蕭山丞召赴都,命以使事。信孺曰:「開釁自我,金人設問首謀,當以何詞答之。」侂胄矍然,信孺遂持張巖書以行。

九月,貶方信孺官。初,信孺至濠州,紇石烈子仁止之於獄,露刃環守,絕其薪水,要以五事。信孺曰:「反俘、歸幣可也。縛送首謀,自古無之。稱藩、割地,則非臣子所敢言。」子仁怒曰:「若不望生還耶?」信孺曰:「吾將命出國門時,已置死生度外矣。」子仁遣至汴,見完顏宗浩,出就傳舍。宗浩遣將命者來,堅持五說,信孺辨對不少屈。宗浩不能詰,授以報書,曰:「和與戰,俟再至決之。」信孺還,朝廷以林拱辰爲通謝使,與信孺持國書誓草,及許通謝百萬緡。信孺至汴,宗浩怒信孺不曲折建白,遽以誓書來,有誅戮、禁錮之語,信孺不爲動。將命者曰:「此非犒軍可了。」別出事目以示之。信孺曰:「歲幣不可再增,故代以通謝錢。今得此求彼,吾有隕首而已。」會蜀中遣師復大散關,宗浩益疑之,乃遣信孺還,復書於張巖曰:若能稱臣,即以江、淮之間取中爲界。欲世爲子國,即盡割大江爲界,且斬元謀奸臣函首以獻,及添歲幣五萬兩匹,犒師銀一千萬兩,方可議和好。」信孺還致其書。韓侂冑問之,信孺言敵所欲者五事:一割兩淮,二增歲幣,三索歸正人,四犒軍銀,五不敢言。侂胄固問之,信孺徐曰:「欲得太師頭耳。」侂胄大怒,奪信孺三官,臨江軍居住。信孺三使金師,以口舌折強虜,敵人計屈情見,雖未即和,然已有成說。及貶,欲再遣使,顧在廷無可者,近臣以王柟薦,乃命柟假右司郎中持書北行。柟,王倫之孫也。

辛卯,以趙淳爲江淮制置使。乙未,張巖罷。韓侂冑怒金人慾罪首謀,和議遂輟,復銳意用兵,乃以淳鎮江淮而罷巖。巖開督府九月,費耗縣官錢三百七十萬緡而無寸功。

十一月乙亥,禮部侍郎史彌遠奏「自兵興以來,蜀口、漢、淮之民死於兵戈者,不可勝計,公私之力大屈,而韓侂冑意猶未已,中外憂懼。」因力陳危迫之勢,請誅侂胄。皇后楊氏素怨侂胄,因使皇子榮王儼具疏言:「侂胄再啓兵端,將不利於社稷。」帝不答。後從旁力贊之,帝猶未許。後請命其兄次山,擇羣臣可任者,與共圖之,帝始諾。次山遂語彌遠。彌遠得密旨,以錢象祖嘗諫用兵,忤侂胄,乃先白象祖。象祖許之,以告李壁。壁謂事緩恐泄,乃命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統兵三百,候侂胄入朝,至太廟前,即呵止之,擁至玉津園側,殺之。彌遠、象祖以聞,帝猶未信,既乃知之,遂下詔暴揚侂胄罪惡於中外。蓋其謀始於彌遠,而成於楊後及後兄次山,帝初無意也。侂胄既死,錢象祖探懷中堂帖授陳自強曰:「有旨,丞相罷政。」自強即上馬去。丁丑,貶自強永州居住。己卯,斬蘇師旦。

嘉定元年春正月戊寅,右諫議大夫葉時請梟韓侂冑首於兩淮,不報。三月癸酉,復秦檜王爵贈諡。

己丑,王柟自金軍還。初,柟至金,請依靖康故事,世爲伯侄之國,增歲幣爲三十萬,犒軍錢三百萬貫,蘇師旦等,俟和議定後,當函首以獻。完顏匡具以柟言奏於金主璟,璟命匡索韓侂冑首以贖淮南地,改犒軍錢爲銀三百萬兩。會錢象祖移書金帥府,喻以誅韓侂冑事,柟未之知也。一日,匡問柟曰:「韓侂冑貴顯幾年矣。」柟曰:「已十餘年,平章國事才二年爾。」匡曰:「南朝欲去此人,可乎?」柟曰:「主上英斷,去之何難。」匡顧之而笑,和議始決,因遣柟還索侂胄首。詔百官集議,倪思謂有傷國體。吏部尚書樓鑰曰:「和議重事,待此而決,奸宄已斃之首,又何足惜。」遂命臨安府斫棺取首,梟之兩淮,仍諭諸路以函首畀金之事,遂以侂胄及蘇師旦首付王柟送金師,以易淮、陝侵地。

六月,王柟以韓侂冑、蘇師旦首至金。金主璟御應天門,備黃麾立仗受之,百官上表稱賀。懸二首並畫像於通衢,令百姓縱觀,然後漆其首,藏於軍器庫。遂命完顏匡等罷兵,更元帥府爲樞密院,遣使來歸大散關及濠州。

八月,置安邊所,凡韓侂冑與其他權幸沒入之田及圍田、湖田之在官者皆隸焉,凡所輸錢租,籍以給行人金繒之費。迨後與北方絕好,軍需、邊用,每於此取之。

九月辛丑,金遣完顏侃、喬宇來,詔以金國和議成諭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