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李綱輔政


高宗建炎元年五月甲午,召李綱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初,綱再貶寧江,金兵復至,淵聖悟和議之非,召綱爲開封尹。行次長沙,被命,即帥湖南勤王師入援,未至而京城失守。至是,召拜右相,趣赴行在所。中丞顏岐奏曰:「張邦昌爲金人所喜,雖已封爲三公郡王,宜更加同平章事,增重其禮。李綱爲金人所惡,雖已命相,宜及其未至,罷之。」章五上,帝曰:「如朕之立,恐亦非金人所喜。」岐語塞而退。岐又遣人封其章示綱,覬沮其來。右諫議大夫範宗尹論綱名浮於實,有震主之威,帝亦不聽。汪伯彥、黃潛善自謂有攀附之勞,擬必爲相,及召李綱於外,二人不悅,遂與綱忤。綱行至太平,上疏曰:「興衰撥亂之主,非英哲不足以當之。英則用心剛,足以蒞大事,而不爲小故之所搖。哲則見善明,足以任君子,而不爲小人之所間。願陛下以漢之高、光,唐之太宗,國朝之藝祖、太宗爲法。」

六月己未朔,李綱至行在,入見,涕泗交集,帝爲動容。因奏曰:「金人不道,專以詐謀取勝,中國不悟,一切墮其計中。賴天命未改,陛下總帥於外,爲天下臣民所推戴,內修外攘,還二聖,撫萬邦,責在陛下與宰相。臣自視缺然,不足以副委任。且臣在道,顏岐嘗封示論臣章,謂臣爲金人所惡,不當爲相。」因力辭,帝命岐奉祠,並出範宗尹。綱猶力辭,帝曰:「朕知卿忠義智略久矣,欲使敵國畏服,四方安寧,非相卿不可,卿其勿辭。」綱頓首泣謝,且言:「昔唐明皇欲相姚崇,崇以十事要說,皆中一時之病。今臣亦以十事仰幹天聽,陛下度其可行者,賜之施行,臣乃敢受命。」一曰議國是,謂「中國之御四夷,能守而後可戰,能戰而後可和,而靖康之末皆失之。今欲戰則不足,欲和則不可,莫若先自治,專以守爲策。俟吾政事修,士氣振,然後可議大舉。」二曰議巡幸,謂「車駕不可不一至京師,見宗廟,以慰都人之心。度未可居,則爲巡幸之計。以天下形勢而觀,長安爲上,襄陽次之,建康又次之,皆當詔有司預爲之備。」三曰議赦令,謂「宗祖登極,赦令皆有常式。前日赦書,乃以張邦昌僞赦爲法,如赦惡逆,及罪廢官盡復官職,皆氾濫不可行,宜悉改正。」四曰議僭逆,謂「張邦昌爲國大臣,不能臨難死節,而挾金人之勢,易姓改號。宜正典刑,垂戒萬世。」五曰議僞命,謂「國家更大變,鮮有仗節死義之士,而受僞官以屈膝於其庭者不可勝數。昔肅宗平賊,污僞命者以六等定罪,宜放之以厲士風。」六曰議戰,謂「軍政久廢,士氣怯惰,宜一新紀律,信賞必罰,以作其氣。」七曰議守,謂「敵情狡獪,勢必復來,宜於沿河、江、淮,措置控御,以扼其衝。」八曰議本政,謂「政出多門,綱紀紊亂,宜一歸之中書,則朝廷尊。」九曰議久任,謂「靖康間,進退大臣太速,功效蔑著,宜慎擇而久任之,以責成功。」十曰議修德,謂「上始膺天命,宜益修孝弟恭儉,以副四海之望而致中興。」翼日,班綱議於朝,惟僭逆、僞命二事留中不出。

李綱以二事留中,言於帝曰:「二事乃今日刑政之大者。邦昌當道君朝在政府者十年,淵聖即位,首擢爲相。方國家禍難,金人爲易姓之謀,邦昌如能以死守節,推明天下戴宋之義,以感動其心,虜人未必不悔禍而存趙氏。而邦昌方自以爲得計,偃然正位號,處宮禁,擅降僞詔,以止四方勤王之師。及知天下之不與,乃不得已,請元祐太后垂簾聽政而議奉迎。邦昌僭逆始末如此,而議者不同,臣請以春秋之法斷之。夫春秋之法,人臣無將,將而必誅。趙盾不討賊,則書以弒君。今邦昌已僭位號,敵退而止勤王之師,非特將與不討賊而已。劉盆子以漢宗室,爲赤眉所立,其後以十萬衆降,光武但待之以不死。邦昌以臣易君,罪大於盆子,不得已而自歸,朝廷既不正其罪,又尊崇之,此何理也。陛下欲建中興之業,而尊僭逆之臣以示四方,其誰不解體。又僞命臣僚,一切置而不問,何以勵天下士大夫之節。」時執政中有異議不同者帝召黃潛善等語之,潛善主邦昌甚力。帝顧呂好問曰:「卿昨在圍城中,知其故,以爲何如。」好問附潛善,持兩端。綱言:「邦昌僭逆,豈可留之朝廷,使道路指目曰:此亦一天子哉。」因泣拜曰:「臣不可與邦昌同列,當以笏擊之。陛下必欲用邦昌,第罷臣。」帝頗感動。汪伯彥曰:「李綱氣直,臣等所不及。」帝乃出綱奏,責授邦昌昭化軍節度副使,潭州安置,並安置王時雍、徐秉哲、吳幵、莫儔、李擢、孫覿於高、梅、永、全、柳、歸州,而顏博文、王紹以下,論罪有差。邦昌後至潭州,伏誅。

贈李若水、霍安國、劉韐官。李綱言:「近世士大夫寡廉鮮恥,不知君臣之義。靖康之禍,仗節死義者,在內惟李若水,在外惟霍安國,願加贈恤。」帝從其請,遂贈若水觀文殿學士,諡忠愍。安國延康殿學士。韐資政殿學士。仍詔「有死節者,諸路詢訪以聞。」

甲子,以李綱兼御營使。綱入對,言曰:「今國勢不逮靖康間遠甚,然而可爲者,陛下英斷於上,羣臣輯睦於下,庶幾中興可圖。然非有規模而知先後緩急之序,則不能以成功。夫外御強敵,內銷盜賊,修軍政,變士風,裕邦財,寬民力,改弊法,省冗官,誠號令以感人心,信賞罰以作士氣,擇帥臣以任方面,選監司郡守以奉行新政。俟吾所以自治者,政事已修,然後可以問罪金人,迎還二聖,此所謂規模也。至於所當急而先者,則在於料理河北、河東,蓋河北、河東,國之屏蔽也,料理稍就,然後中原可保,而東南可安。今河東所失者,恆、代、太原、澤、潞,汾、晉,餘郡猶存也,河北所失者,不過真定、懷、衛、浚四州而已,其餘三十餘郡皆爲朝廷守。兩路士民兵將所以戴宋者,其心甚堅,皆推豪傑以爲首領,多者數萬,少者亦不下萬人。朝廷不因此時置司遣使以大慰撫之,分兵以援其危急,臣恐糧盡力疲,坐受金人之困,雖懷忠義之心,援兵不至,危迫無告,必且憤怨朝廷,金人因得撫而用之,皆精兵也。莫若於河北置招撫司,河東置經制司,擇有才略者爲之,使宣諭天子恩德,所以不忍棄兩河於敵國之意。有能全一州、復一郡者,以爲節度、防禦、團練使,如唐方鎮之制,使自爲守。非惟絕其從敵之心,又可資其禦敵之力,使朝廷永無北顧之憂,最今日之先務也。」帝善其言,問誰可任者,綱薦張所、傅亮。綱又立軍法,五人爲伍,伍長以牌書同伍四人姓名。二十五人爲甲,甲正以牌書伍長五人姓名。百人爲隊,隊將以牌書甲正四人姓名。五百人爲部,部將以牌書隊將正副十人姓名。二千五百人爲軍,統制官以牌書部將正副十人姓名。命招置新軍及御營司兵,並以此法團結。及詔陝西、山東諸路帥臣,並依此法,互相應援,有所呼召,使令按牌以遣。

辛未,子旉生,大赦。李綱言:「陛下登極,曠蕩之恩,獨遺河北、河東,而不及勤王之師。夫兩河爲朝廷堅守而赦令不及,人皆謂已棄之,何以慰忠臣義士之心。勤王之師在道路半年,擐甲荷戈,冒犯霜露,雖未效用,亦已勞矣,加以疾病死亡,恩恤不及,後有急難,何以使人。願因今赦,廣示德意。」帝從之,於是人情翕然,間有以破敵捷書至者,金人圍守諸郡之兵,往往引去。

丁亥,詔諸路募兵買馬,勸民出財,用李綱之言也。綱上三議:一曰募兵,二曰買馬,三曰募民出財助軍費。且言:「熙、豐間,內外禁旅五十九萬,今禁旅單弱,何以捍強敵而鎮四方。莫若取財於東南,募兵於西北,若得數十萬,付諸將,以時練之,不久皆成精兵,此最爲急務。」於是詔陝西、河北、京東、西路募兵十萬,更番入衛。河北西路括買官民馬,勸民出財助國。綱又言:「步不足以勝騎,騎不足以勝車,請以戰車之制頒於京東、西路,使製造而教習之。」

以張所爲河北招撫使。初,靖康中,所以蠟書冒圍,募河北兵士。民得書,喜曰:「朝廷棄我,猶有一張察院能拔而用之。」應募者十七萬人,由是所聲振河北。帝即位,遣所按視陵寢。所還,上言曰:「河東、河北,天下之根本,昨者誤用奸臣之謀,始割三鎮,繼割兩河,其民怨入骨髓,至今無不扼掔。若因而用之,則可藉以守,否則兩河兵民無所繫望,陛下之事去矣。」且請帝亟還京城,因言其有五利「奉宗廟,保陵寢,一也。慰安人心,二也。系四海之望,三也。釋河北割地之疑,四也。早有定處而一意於邊防,五也。夫國之安危,在乎兵之強弱與將相之賢不肖,而不在乎都之遷與不遷也。誠使兵弱而將士不肖,雖渡江而南,安能自保。」又言黃潛善奸邪,恐害新政。帝方信任潛善,貶所江州。至是,以李綱薦,用爲河北招撫使,賜內府錢百萬緡,給空名告身千餘道,以京西卒三千自衛,將佐官屬,許自闢置,一切以便宜從事。所入對,條上利害,且乞置司北京,俟措置有緒,乃渡河。

河北轉運副使張益謙附黃潛善意,奏招撫司之擾,且言,自置司河北,盜賊愈熾。李綱言:「張所尚留京師,益謙何以知其擾。河北民無所歸,聚而爲盜,豈由置司。益謙非理沮抑如此,必有使之者。」上乃命益謙分析,命下樞密院,汪伯彥猶用其奏詰責招撫司。李綱與伯彥力爭,伯彥語塞。

所招來豪傑,擢王彥爲都統制。時岳飛上書言:「陛下已登大寶,社稷有主,已足伐敵之謀,而勤王之師日集。彼方謂吾素弱,宜乘其怠而擊之。黃潛善、汪伯彥不能承聖意恢復,日謀南幸,恐不足系中原之望。願陛下乘敵穴未固,親率六軍北渡,則將士作氣,中原可復。」坐飛越職言事,奪官。歸河北,詣所。所以飛爲中軍統領,問之曰:「爾能敵幾何。」飛曰:「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謀。欒枝曳柴以敗荊,莫敖採樵以致絞,皆謀定也。」所矍然曰:「君殆非行伍中人。」飛因說所曰:「國家都汴,恃河北以爲固,苟馮據要衝,峙列重鎮,一城受圍,則諸城或撓或救,金人不能窺河南,而京師根本之地固矣。招撫誠能提兵壓境,飛惟命是從。」所大喜,借補飛武經郎。

秋七月己丑朔,以王燮爲河東經制使傅亮副之。又以錢蓋爲陝西經制使。

甲辰,右諫議大夫宋齊愈棄市。初,齊愈論李綱募兵、買馬、括財三事之非,不報。時方論僭逆、僞命之罪,齊愈實書邦昌姓名以示衆,於是逮齊愈於獄。齊愈引伏,遂命戮於東市。

時帝手詔擇日巡幸東南,綱言:「車駕巡幸之所,關中爲上,襄陽次之,建康爲下。陛下縱未能行上策,猶當且適襄、鄧,示不忘故都,以系天下之心。不然,中原非復我有,車駕還闕無期矣。」帝乃諭兩京以還都之意,讀者感泣。已而帝意復變,綱又極言其不可,且曰:「自古中興之主,起於西北則足以據中原而有東南,起於東南則不能復中原而有西北,蓋天下精兵健馬皆在西北。若委中原而棄之,豈惟金人將乘間以擾內地,盜賊亦將蜂起爲亂,跨州連邑,陛下雖欲還闕,不可得矣,況欲治兵勝敵,以歸二聖哉。夫南陽,光武之所興,有高山峻嶺可以控扼,有寬城平野可以屯兵,西鄰關、陝可以召將士,東達江、淮可以運谷粟,南通荊湖、巴蜀可以取財貨,北距三都可以遣救援。暫議駐蹕,乃還汴都,策無出於此者。今乘舟順流而適東南,固甚安便,第恐一失中原,則東南不能必其無事,雖欲退保一隅,不可得也。況嘗降詔,許留中原,人心悅服,奈何詔墨未乾,遽失大信。」帝然之。丙午,詔定議巡幸南陽,以範致虛知鄧州,修城池,繕宮室,輸錢穀以實之。而汪伯彥、黃潛善陰主揚州之議,或謂綱曰:「外論洶洶,咸謂東幸已決。」綱曰:「國之存亡,於是焉分,吾當以去就爭之。」

八月壬戌,以李綱、黃潛善爲尚書左、右僕射兼門下、中書侍郎。綱常侍帝,論及靖康時事,帝曰:「淵聖勤於政事,省覽章奏至終夜不寐,然卒至播遷,何也。」綱對曰:「人主之職在知人,進君子,退小人,則大功可成,否則衡石程書無益也。」因勉帝以明恕盡人言,恭儉足國用,英果斷大事。帝嘉納之。綱所論諫,其言切直,帝初無不容納,至是,惑於黃潛善、汪伯彥之言,常留中不報。

呂中曰:自綱之入相也,以英哲全德勉人主,以修政攘夷爲己任,抗忠數疏,中時膏肓,和守之議決而國是明,僭逆之罪正而士氣作,幸都之謀定而人心安。他如修軍政,變士風定經制,改弊法,招兵買馬,分佈要害,遣張所招撫河北,王燮經制河東,宗澤留守京城,西顧關、陝,南葺襄、鄧,且將益據形便,以爲必守中原之計。朱子謂「李綱入來,方成朝廷。」者,正爲此也。

乙亥,召河東經制副使傅亮還行在,李綱罷。時傅亮軍行十餘日,黃潛善等以爲逗遛,令東京留守節制亮軍,即日渡河。亮言:「措置未就而渡河,恐誤國事。」李綱爲之請,潛善等不以爲然。綱言:「招撫、經制二司,臣所建明,而張所、傅亮又臣所薦用。今黃潛善、汪伯彥沮所、亮,所以沮臣。臣每鑑靖康大臣不和之失事,未嘗不與潛善、伯彥議而後行,而二人設心如此,願陛下虛心觀之。」既而召亮赴行在,綱言:「聖意必欲罷亮,乞付黃潛善施行,臣得乞身歸田裏。」綱退而亮竟罷,綱乃再疏求去,帝曰:「卿所爭細事,胡乃爾。」綱言:「方今人才,將帥爲急,恐非小事。臣昨議遷幸,與潛善、伯彥異,宜爲所嫉。然臣東南人,豈不願陛下東幸爲安便哉。顧一去中原,後患有不可勝言者。願陛下以宗社爲心,以生靈爲意,以二聖未還爲念,勿以臣去而改其議。臣雖去左右,不敢一日忘陛下。」泣辭而退。或曰:「公決於進退,於義得矣,如讒者何。」綱曰:「吾知盡事君之道,不可則全進退之節,禍患非所恤也。」會侍御史張浚劾綱以私意殺宋齊愈,且論其招軍買馬之罪潛善、伯彥等復力排綱,請帝去之,遂罷綱爲觀文殿大學士。浚論綱不已,乃落職提舉洞霄宮。凡在相位七十七日。綱罷而招撫經制司廢,車駕遂東幸,兩河郡縣相繼淪陷。凡綱所規畫軍民之政,一切廢罷。金兵益熾,關輔殘毀,而中原盜賊蜂起矣。

壬午,殺太學生陳東、布衣歐陽澈。東自丹陽召至,未得對,會李綱罷,乃上書,乞留綱而罷黃潛善、汪伯彥,不報。又上疏,請帝親徵以還二聖,治諸將不進兵之罪以作士氣,車駕宜還京師,勿幸金陵,又不報。會撫州布衣歐陽澈徒步詣行在,伏闕上書,極詆用事大臣。潛善遽以語激帝怒,言:「若不亟誅,將復鼓衆伏闕。」書獨下潛善所。府尹孟庾召東議事,東請食而行,手書區處家事,字畫如平時。已,乃授其從者曰:「我死,爾歸,致此於吾親。」食已,如廁,吏有難色,東笑曰:「我,陳東也,畏死即不敢言,已言肯逃死乎?」吏曰:「吾亦知公,安敢相迫。」頃之,東具冠帶出,別同邸,乃與澈同斬於市。四明李猷贖屍瘞之。東初未識綱,特以國故爲之死,識與不識,皆爲流涕。

乙酉,許翰罷。翰言:「李綱忠義英發,舍之無以佐中興。今罷綱,臣留無益。」力求去,帝不許。及陳東見殺,翰曰:「吾與東皆爭李綱者,東戮於市,吾在廟堂,可乎?」凡八上章求罷,遂以資政殿大學士提舉洞霄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