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三・元祐更化


神宗元豐八年三月,帝崩。皇太子煦即位,時年十歲。太皇太后高氏臨朝,同聽政。太后既聽政,即散遣修京城役夫,止造軍及禁廷工技,出近侍尤無狀者,戒中外無苛斂,寬民間保戶馬。事由中旨,宰相王珪等弗與知也。

司馬光聞先帝喪,入臨。時光罷官居洛十五年矣,田夫、野老皆號爲司馬相公,婦人、孺子亦知有君實。至是入臨,衛士見光,皆以手加額,民遮道呼曰:「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所至,人聚觀之。光懼,亟還。太后遣樑惟簡勞光,問爲政所當先。光疏曰:「臣聞周易,天地交則爲,不交則爲。君父,天也。臣民,地也。是故君降心以訪問,臣竭誠以獻替,則庶政修治,邦家乂安。君惡逆耳之言,臣營便身之計,則下情壅蔽,衆心離叛。自生民以來,治亂未有不由斯道者也。夫道猶岐路,近差跬步,遠失千里。今陛下新臨大寶,太皇太后同斷萬幾,初發號令,斯乃治亂之岐途,安危之所由分也。當以要切爲先,以瑣細爲後。臣竊見近年以來,風俗頹弊,士大夫以偷合苟容爲智,以危言正論爲狂,是致下情蔽而不上通,上恩壅而不下達。閭閻愁苦,痛心疾首,而上不得知。明主憂勤,宵衣旰食,而下無所訴。皆罪在羣臣,而愚民無知,往往怨歸先帝。臣愚以爲今日所宜先者,莫若明下詔書,廣開言路,不以有官無官之人,應有知朝政闕失及民間疾苦者,並許進實封狀,盡情極言。仍頒下諸路州、軍,出榜曉示。在京則於鼓院投下,委主判官畫時進入。在外則於州、軍投下,委長吏即日附遞奏聞。皆不得取責副本,強有抑退。羣臣若有沮難者,其人必有奸惡,畏人指陳,專欲壅蔽聰明,此不可不察。」詔從之。

夏四月甲戌,詔曰:「先皇帝臨御十有九年,建立政事以澤天下。而有司奉行失當,幾於煩擾,或苟且文具,不能宣佈實惠。其申諭中外,協心奉令,以稱先帝惠安元元之意。」

五月丙申,詔百官言朝政闕失,榜於朝堂。時大臣有不悅者,設六事於詔語中以禁遏之曰:「若陰有所懷,犯非其分,或扇搖機事之重,或迎合已行之令,上以觀望朝廷之意以僥倖希進,下以眩惑流俗之情以幹取虛譽:若此者,必罰無赦。」太后復封詔草示司馬光,光曰:「此非求諫,乃拒諫也。人臣惟不言,言則入六事矣。」太府少卿宋彭年、水部員外郎王諤皆應詔言事,有欲藉此二人以懲天下言者,謂其非職而言,罰銅三十斤。光具論其情,改詔行之,於是上封事者千數。

丙辰,以蔡確、韓縝爲尚書左、右僕射兼門下、中書侍郎,章惇知樞密院事。詔起司馬光知陳州,光過闕入見,留爲門下侍郎。是時,天下之民引領拭目以觀新政,而議者猶謂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光曰:「先帝之法,其善者雖百世不可變也。若王安石、呂惠卿所建爲天下害者,改之當如救焚拯溺。況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也。」於是衆議少止。

羅從彥曰:孔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此孝子居喪,志存父在之道,不必主事而言也。況當易危爲安,易亂爲治之時,速則濟,緩則不及,改之乃所以爲孝也。天子之孝,在於保天下。光不即理言之,乃曰:「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以此遏衆議則失之矣。其後至紹聖時,排陷忠良,以害於治,豈亦光有以召之耶。

召程顥爲宗正寺丞。時朝政方新,賢德登進,顥雖小官,特爲時望所屬,故有是召。會顥以疾不行,尋卒。丁亥,詔中外臣庶,許「直言朝政得失,民間疾苦」。

秋七月戊戌,以呂公著爲尚書左丞。初,公著知揚州,被召侍讀。太后遣使迎問所欲言,公著曰:「先帝本意以寬省民力爲先,而建議者以變法侵民爲務,與已異者一切斥去,故日久而弊愈深,法行而民愈困。誠得中正之士,講求天下利病,協力而爲之,宜不難矣。」因上十事曰:畏天、愛民、修身、講學、任賢、納諫、薄斂、省刑、去奢、無逸。既至,遂有是拜。公著既居政府,與司馬光同心輔政,推本先帝之志,凡欲革而未暇與革而未盡者,一一舉行之。又乞備置諫員以開言路。民歡呼鼓舞稱便。

詔罷保甲法。初,保甲法行於京畿及河北、河東、陝西三路,凡置會校、都保三千二百六十六,正長、壯丁六十九萬一千九百四十五人,歲省舊募兵錢六十六萬一千四百八十三緡,而民間應調,不勝其苦。先是,司馬光言於太后曰:「兵出民間,雖雲古法,然古者八百家纔出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閒民甚多,三時務農,一時講武,不妨稼穡。自兩司馬以上,皆選賢士大夫爲之,無侵漁之患,故卒乘輯睦,動則有功。今籍鄉村之民,二丁取一以爲保甲,授以弓弩,教之戰陳,是農民半爲兵也。三四年來,又令三路置都教場,無問四時,每五日一教。特置使者比監司,專切提舉,州縣不得關預。每一丁教閱,一丁供送,雖雲五日,而保、正長以泥堋、除草爲名,聚之教場,得賂則縱,否則留之。是三路耕耘收穫稼穡之事幾盡廢也。」至是,復力言其公私勞擾,有害無益。遂詔罷之。

十一月丙戌,罷方田。

以鮮于侁爲京東轉運使。熙寧末侁已嘗爲是官,至是,吳居厚貶,復用之。司馬光語人曰:「今復以子駿爲轉運使,誠非所宜。然朝廷欲救東土之弊,非子駿不可。此一路福星也,安得百子駿布在天下乎?」

十二月壬戌,罷市易法。時言者交論市易之患被於天下。本錢無慮千二百萬緡,率二分其息,十有五年之間,子本當數倍,今乃僅足本錢。蓋買物入官,未轉售而先計息取償,至於物貨苦惡,上下相蒙,虧折日多,空有虛名而已。監察御史韓川論市易,以爲「雖曰平均物值,而其實不免貨交取利。就使有獲,尚不可爲,況所獲不如所亡。願趣罷其法」。於是詔罷市易,而削前提舉市易光祿卿呂嘉問三秩,貶知淮陽軍。

罷保馬法。

哲宗元祐元年閏二月庚寅,右司諫王覿上疏言:「國家安危治亂繫於大臣。今執政八人而奸邪居半,使一二元老何以行其志哉。」因極論蔡確、章惇、韓縝、張璪朋邪害正,章數十上。會右諫議大夫孫覺、侍御史劉摯、右司諫蘇轍、御史王巖叟、朱光庭、上官均等連章論蔡確罪,且言:「確在熙、豐時,冤獄苛政,首尾預其間。及至今日,稍語於人曰:當時確豈敢言此。其意欲固竊名位,反歸曲於先帝也。」司馬光、呂公著進用,蠲除煩苛,確言皆其所建白,於是公論益不容。太后不忍斥之,但罷政,出知陳州。

以司馬光爲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時光已得疾,而青苗、免役、將官之法猶在,西夏未降,光嘆曰「四害未除,吾死不瞑目矣。」與呂公著書曰:「光以身付醫,以家事付子,惟國事未有所託,今以屬公。」既而詔免朝參,乘肩輿三日一入省。光不敢當曰:「不見君,不可視事。」詔令子康扶入對。遼人聞之,敕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矣,慎無生事開邊隙。」

辛亥,章惇罷。言者論惇讒賊狠戾,罔上蔽明,不忠之罪與蔡確等,惇不自安。及確罷,論者益力。會與司馬光爭辯役法於太后簾前,其語甚悖。太后怒,斥知汝州。

三月,司馬光請悉罷免役錢,復差役法,諸色役人皆如舊制,其見在役錢,撥充州縣常平本錢。於是詔修定役書,凡役錢惟元定額及額外寬剩二分以下,許着爲準,餘併除之。若寬剩元不及二分者,自如舊則。尋詔耆戶長、壯丁仍舊募人供役,保正、甲頭、承帖人並罷。

侍御史劉摯乞並用祖宗差法。監察御史王巖叟請立諸役相助法。中書舍人蘇軾請行熙寧給田募役法,因列其五利。王巖叟言:「五利難信,而有十弊。」軾議遂格。

司馬光復言:「免役之法,其害有五:上戶舊充役,固有陪備而得番休,今出錢比舊費特多,年年無休息。下戶舊不充役,今例使出錢。舊所差皆土著良民,今皆浮浪之人,恣爲奸欺。又農民出錢難於出力,凶年則賣莊田、牛具,以錢納官。又提舉司惟務多斂役錢,積寬剩以爲功。此五害也。今莫若直降敕命,委縣令佐揭簿定差,其人不願身自供役,許擇可任者僱代。惟衙前一役最號重難,今仍行差法,陪備既少,當不至破家。若猶矜其力難獨任,即乞如舊於官戶、寺觀、單丁、女戶有屋產、莊田者,隨貧富以差出助役錢。尚慮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齊同,乞許監司、守令審其可否。可則亟行,如未究盡,縣五日具措畫上之州,州一月上轉運司以聞。朝廷委執政審定,隨一路、一州,各爲之敕,務要曲盡。」初,章惇取光所奏疏略未盡者駁奏之,呂公著言:「惇專欲求勝,不顧命令大體,望選差近臣詳定。」於是詔以資政殿大學士韓維及範純仁、呂大防、孫永等詳定以聞。

蘇軾言於光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聚斂於上,而下有錢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於農,而吏胥緣以爲奸。此二害輕重蓋略等矣。」光曰:「於君何如。」軾曰:「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三代之法,兵農爲一,至秦始分爲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爲長征卒。自是以來,民不知兵,兵不知農。農出榖帛以養兵,兵出性命以衛農,天下便之,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實大類此,公欲驟罷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復民兵,蓋未易也。」光不以爲然。初,差役行於祖宗之世,法久多弊,編戶充役,不習官府,吏虐使之,多以破產,而狹鄉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免役使民以戶高下出,錢而無執役之苦。但行法者不循上意,於僱役實費之外,取錢過多,民遂以病。若量入爲出,毋多取於民,則善矣。光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軾獨以實告而光不察。軾又陳於政事堂,光色忿然。軾曰:「昔韓魏公刺陝西義勇,公爲諫官,爭之甚力。韓公不樂,公亦不顧。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光謝之。自是役人悉用見數爲額,惟衙前用坊場、河渡錢僱募,餘悉定差,仍罷官戶、寺觀、單丁、女戶。尋以衙前不皆有僱直,遂改僱募爲招募。

範純仁謂光曰:「治道去其太甚者可也。差役一事尤當熟講而緩行,不然,滋爲民病。願公虛心以延衆論,不必謀自己出,謀自己出則諂諛得乘間迎合矣。役議或難回,則可先行之一路,以觀其究竟。」光不從,持之益堅。純仁曰:「是使人不得言耳。若欲媚公以爲容悅,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貴哉。」又云「熙寧按問自首之法,既已改之,有司立文太深,四方死者視舊數倍,殆非先王寧失不經之意。」純仁素與光同志,及臨事規正類如此。

初,差役之復,爲期五日,同列病其太迫,知開封府蔡京獨如約悉改畿縣僱役,無一違者。詣政事堂白光,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

光居政府,凡王安石、呂惠卿所建新法剗革略盡。或謂光曰:「熙、豐舊臣多憸巧小人,他日有以父子之義間上,則禍作矣。」光正色曰:「天若祚宋,必無此事。」於是天下釋然曰:「此先帝本意也。」衛尉丞畢仲遊與光書曰:「昔安石以興作之說動先帝,而患財不足也,故凡政之可得民財者無不用。蓋散青苗、置市易、斂役錢、變鹽法者事也,而欲興作,患不足者,情也。苟未能杜其興作之情,而徒欲禁其散斂變置之法,是以百說而百不行。今遂廢青苗、罷市易、蠲役錢、去鹽法,凡號爲利而傷民者,一掃而更之,則向來用事於新法者必不喜矣。不喜之人必不但曰不可廢罷蠲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動上意。雖致石而使聽之,猶將動也。如是,則廢罷蠲去者皆可復行矣。可不預治哉。爲今之策,當大舉天下之計,深明出入之數,以諸路所積之錢粟一歸地官,使經費可支二十年之用,數年之間又將十倍於今日。使天子曉然知天下之餘於財也,則不足之論不得陳於前,然後所論新法者,始可永罷而不可復矣。昔安石之居位也,中外莫非其人,故其法能行。今欲救前日之弊,而左右侍從、職司使者,十有七八皆安石之徒,雖起二三舊臣,用六七君子,然累百之中存其十數,烏在其勢之可爲也。勢未可爲而欲爲之,則青苗雖廢將復散,況未廢乎。市易雖罷且復置,況未罷乎。役錢、鹽法,亦莫不然。以此救前日之敝,如人久病而少間,其父子、兄弟喜見顏色而未敢賀者,以其病之猶在也。」光得書竦然,亦竟不爲之慮。

以劉摯爲御史中丞。摯上疏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朝廷意在綜覈,下必有刻薄之行。朝廷務在寬大,下必有苟簡之事。習俗懷利,迎意趨和,所爲近似,而非上之意本然也。今因革之政本殊,而觀望之俗固在。昨差役初行,監司已有迎合爭先,不校利害,一概定差,一路爲之騷動者。以是觀之,大約類此。向來黜責數人者,皆以非法掊克,市進害民,然非欲使之漫不省事。昧者不達,矯枉過正,顧可不爲之禁哉。」

壬寅,以呂公著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詔起文彥博平章軍國重事,班宰相上。

五月丁巳,以韓維爲門下侍郎神。宗崩維,自提舉嵩山崇福宮入臨,太后手詔勞問,維對曰:「人情貧則思富,苦則思樂,困則思息,鬱則思通,誠能常以利民爲本則民富,常以憂民爲心則民樂。賦役非人力所堪者,去之則勞困息。法禁非人情所便者,蠲之則鬱塞通。推此而廣之,盡誠而行之,則子孫觀陛下之德,不待教而成矣。」未幾,起知陳州,召爲資政殿大學士兼侍讀。及詳定役法,四方多言差役便民,維曰:「是小人希意迎合者也,不可盡信。」司馬光不能從。

六月甲辰,貶呂惠卿爲建寧軍節度副使,建州安置。中書舍人蘇軾草其制曰:「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貪功,好兵喜殺,以聚斂爲仁義,以法律爲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輸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苟可蠹國害民,率皆攘臂稱首。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若轉圜,始以帝堯之仁,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尚寬兩觀之誅,薄示三苗之竄。」天下傳誦稱快焉。時惠卿、章惇、呂嘉問、鄧綰、李定、蒲宗孟、範子淵等皆已斥外,言者論之不已。範純仁言於太后曰:「錄人之過,不宜太深。」後然之,乃詔前朝希合附會之人一無所問,言者勿復彈劾。惠卿黨稍安。或謂呂公著曰:「今除惡不盡,將貽後患。」公著曰:「治道去太甚耳。文、景之世,網漏吞舟。且人材實難,宜使自新,豈宜使自棄耶?」

八月辛卯,詔復常平舊法,罷青苗錢。司馬光以疾在告,範純仁以國用不足,請再立常平錢榖給斂出息之法,限正月以散及一半爲額,民間絲麥豐熟,隨夏稅先納所輸之半,願半納者,止出息一分。臺諫劉摯、上官均、王覿、蘇轍交章論其非,光謂「先朝散青苗,本爲利民,並取情願。後提舉官速要見功,務求多散。今禁抑配,則無害也。」中書舍人蘇軾錄黃,奏曰:「熙寧之法未嘗不禁抑配,而其爲害至此。民家量入爲出,雖貧亦足。若令分外得錢,則費用自廣。今若許人情願,則未免設法罔民,使快一時非理之用,而不慮後日催納之患,非良法也。」會臺諫王巖叟、朱光庭、王覿等交章乞罷青苗,光大悟,力疾請對。太后從之,詔「常平錢榖止令州縣依舊法趁時糴糶,青苗錢更不支俵,除舊欠二分之息,元支本錢,驗見欠多少,分科次隨二稅輸納。」

九月丙辰朔,司馬光卒。時,兩宮虛己以聽光爲政,光亦自見言行計從,欲以身殉社稷,躬親庶務,不捨晝夜。賓客見其體羸,舉諸葛亮食少事煩以爲戒,光曰:「死生命也。」爲之益力。病革,諄諄如夢中語,皆朝廷天下事也。及卒,其家得遺表八紙,上之,皆當世要務。太后爲之慟,與帝臨其喪。贈太師、溫國公,諡文正。

十一月,以呂大防爲中書侍郎,劉摯爲尚書右丞。二年夏四月己丑,文彥博乞致仕,詔十日一至都堂議事。

三年夏四月辛巳,呂公著以老懇辭位,乃拜司空、同平章軍國事。詔建第於東府之南,啓北扉以便執政會議,凡三省、樞密院之職皆得總理,間日一朝,因至都堂。其出不以時,蓋異禮也。

時,熙、豐用事之臣雖去,其黨分佈中外,起私說以搖時政。鴻臚丞常安民貽公著書曰:「善觀天下之勢,猶良醫之視疾,方安寧無事之時,語人曰:其後必將有大憂。則衆必駭笑,惟識微見幾之士然後能逆知其漸。故不憂於可憂,而憂之於無足憂者,至憂也。今日天下之勢可爲大憂,雖登進忠良,而不能搜致海內之英才,使皆萃於朝以勝小人,恐端人正士未得高枕而臥也。故去小人爲不難,而勝小人爲難。陳蕃、竇武協心同力,選用名賢,天下想望太平,卒死曹節之手,遂成黨錮之禍。張柬之、五王中興唐室,以爲慶流萬世,及武三思一得志,至於竄移淪沒。凡此者,皆前世已然之禍也。今用賢如倚孤棟,拔士如轉巨石,雖有奇特環卓之才,不得一行其志,甚可嘆也。猛虎負嵎,莫之敢攖,而卒爲人所勝者,人衆而虎寡也。故以十人而制一虎,則人勝。以一人而制十虎,則虎勝。奈何以數十人而制千虎乎。今怨忿已積,一發其害必大,可不爲大憂乎?」公著得書,默然。

以呂大防、範純仁爲尚書左、右僕射兼門下、中書侍郎。大防樸厚戇直,不植黨與。純仁務以博大開上意,忠厚革士風。二人同心戮力以相王室,太后亦傾心委之,故元祐之治,比隆嘉祐。

四年二月甲辰,呂公著卒。太皇太后見輔臣,泣曰:「邦國不幸,司馬相公既亡,呂司空復逝。」痛憫久之。帝亦悲感,即詣其家臨奠。贈太師、申國公,諡正獻。

六月甲辰,範純仁罷。

冬十月癸丑,帝御邇英殿,講官進講三朝寶訓。時呂大防見帝年益壯,日以進學爲急,請敕講讀官,取仁宗邇英御書解釋上之,置於座右。又摭幹興以來四十一事足爲勸戒者,分上下篇,標曰仁宗聖學。至是,帝御邇英閣,召宰執、講讀官講三朝寶訓。至漢武帝籍南山提封爲上林苑,仁宗曰:「山澤之利,當與衆共之,何用此也。」丁度進曰:「臣事陛下二十年,每奉德音,未始不及於憂勤,此蓋祖宗家法耳。」大防因推祖宗家法以進曰:「自三代以後,惟本朝百二十年,中外無事,蓋由祖宗所立家法最善。臣請舉其略。」因數其事親、事長、治內、待外戚、尚儉、勤身、尚禮、寬仁八法以進,且曰:「虛己納諫,不好畋獵,不尚玩好,不用玉器,不貴異味,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不須遠法前代,但盡行家法,足以爲天下。」帝深然之。

五年春正月庚戌,文彥博罷。

五月壬申,詔「差役法有未備者,令具利害以聞。」初,蘇軾言:「差役之法,天下皆云未便。昔日僱役,中戶歲出幾何。今日差役,中戶歲費幾何。更以幾年一役較之,約見其數,則利害灼然。而況農民在官,吏百端蠶食,比之僱人,苦樂十倍。」李常亦言:「差法廢久,版籍不明,重輕無準,鄉寬戶多者僅得更休,鄉狹戶窄者頻年在役。望詔一二練事臣僚,使與賦臣取差、僱二法便者行之。」於是論差役未便者甚衆。遂詔「差役法有未備者,令中書舍人王巖叟、樞密都承旨韓川、諫議大夫劉安世同看詳,具利害以聞。」

以蘇轍爲御史中丞。時熙、豐舊臣爭起邪說以撼在位,呂大防、劉摯患之,欲稍引用以平宿怨,謂之「調停」。太后疑不決,轍面斥其非,覆上疏曰:「親君子,遠小人,則主尊國安。疏君子,任小人,則主憂國殆,此理之必然。夫以小人在外,憂其不悅,而引於內,以自遺患也。且君子、小人,勢同冰炭,同處必爭,一爭之後,小人必勝,君子必敗。何者。小人貪利忍恥,擊之則難去。君子潔身重義,沮之則引退。先帝聰明聖智,疾頹靡之俗,以綱紀四方,比隆三代。而臣下不能將順,造作諸法,上逆天意,下失民心。二聖因民所願,取而更之,上下忻慰。則前者用事之臣,今朝廷雖不加斥逐,其勢亦不能復留矣。尚賴二聖慈仁,宥之於外,蓋已厚矣。而議者惑於衆說,乃欲招而納之,與之共事,謂之調停。此輩若返,豈肯但已哉。必將戕害正人,漸復舊事,以快私忿。人臣被禍,蓋不足言,臣所惜者,祖宗朝廷也。惟陛下斷自聖心,勿爲流言所惑,勿使小人一進,後有噬臍之悔,則天下幸甚。」疏入,太后曰:「轍疑吾君臣兼用邪正,其言極有理。」諸臣從而和之,「調停。」之說遂已。

六年二月,以劉摯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王巖叟籤書樞密院事。巖叟居言職五年,正諫無隱,及拜籤樞密,謝,因進曰:「太后聽政以來,納諫從善,務合人心,所以朝廷清明,天下安靜,願信之勿疑,守之勿失。」復進言於帝曰:「陛下今日聖學,當深辨邪正。正人在朝則朝廷安,邪人一進,便有不安之象。非謂一人能然,蓋其類應之者衆,上下蔽蒙,不覺養成禍胎爾。」又曰:「或聞有以君子、小人蔘用之說告陛下者,不知果有之否。此乃深誤陛下也。自古君子、小人無參用之理。聖人但云:內君子而外小人則,內小人而外君子則。小人既進,君子必引類而去。若君子與小人競進,則危亡之基也,不可不察。」

十一月乙酉,劉摯罷。七年夏四月丙午,王巖叟罷。

六月辛酉,以呂大防爲右光祿大夫,蘇頌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蘇轍爲門下侍郎,範百祿爲中書侍郎,樑燾、鄭雍爲尚書左、右丞,韓忠彥知樞密院事,劉奉世籤書樞密院事。

八年秋七月丙子,召範純仁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純仁入謝,太后謂曰:「或謂卿必引用王覿、彭汝礪,卿宜與呂大防一心。」對曰:「此二人實有士望,臣終不敢保位蔽賢,望陛下加察。」純仁之將召也,殿中侍御史楊畏附蘇轍,欲相之,因與來之邵上疏論純仁暗猥,不可復相,不報。純仁既視事,呂大防欲引畏爲諫議大夫以自助,純仁曰:「諫官當用正人,畏不可用。」大防曰:「豈以畏嘗言相公耶?」轍即從旁誦其彈文,然純仁初不知也。已而竟遷畏禮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