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回 薦杜預老將獻新謀 降孫皓三分歸一統

此回紀三分之終,而非紀一統之始也。書爲三國而作,則重在三國,而不重在晉也。推三國之所自合,而歸結於晉武;猶之原三國之所從分,而追本於桓、靈也。以虎狼之秦而吞六國,則始皇不可以比湯、武;以篡竊之晉而并三國,則武帝豈足以比高、光?晉之劉毅對司馬炎曰:「陛下可比漢之桓、靈。」然三國一書,以桓、靈起之,即謂以桓、靈收之可耳。

前回晉之篡魏,與魏之篡漢,相對而成篇;此回炎之取吳,亦與昭之取蜀,相對而成篇。而前回於不相似之中,便有特特相類者,見報應之不殊也;此回於極相似之中,偏有特特相反者,見事變之不一也。如鄧艾之拒姜維,悉力攻擊;而羊祜之交陸抗,通好饋遺,則大異。鍾會之忌鄧艾,彼此不合;而杜預之繼羊祜,前後一心,則大異。伐蜀之議,決諸終朝;而伐吳之議,遲之又久,則大異。平蜀之役,二將不還;而平吳之役,全師皆返,則大異。「此間樂,不思蜀」之劉禪,以懦而稱臣;而「設此座以待陛下」之孫皓,以剛而屈首,則又大異。至於取蜀之難,難在事後:鄧艾專焉,鍾會叛焉,姜維構焉,而邵悌憂之,劉實知之,司馬昭亦料之矣;取吳之難,難在事先:羊祜請焉,杜預勸焉,王浚、張華又贊焉,而馮純沮之,荀勖、賈充沮之,王渾、胡奮亦欲緩之矣。比類而觀,更無分寸雷同,絲毫合掌。凡書至終篇,每虞其易盡。有如此之竿頭百尺,愈出愈奇者哉!

三國一書,每至兩軍相聚、兩將相持,寫其勇者,披堅執銳,以決死生;寫其智者,殫慮竭思,以衡巧拙:幾於荊棘成林,風雲眩目矣。忽於此回見一輕裘緩帶之羊祜,居然文士風流;又見一饋酒受藥之陸抗,無異良朋贈答。令人氣定神閒,耳目頓易,直覺險道化爲康莊,兵氣銷爲日月,真夢想不到之文。

或謂大夫之交不越境,以羊、陸二人交歡邊境,如宋華元、楚子反之自平於下,毋乃有違君命乎?予曰不然。一施德而一施暴,則人盡舍暴而歸德,而施暴者將爲施德者之所制矣。彼以德懷我之人,是欲不戰而服我也;我亦以德懷彼之人,是亦欲不戰而服彼也。外似於相和,而意實主於相敵,又何議焉?

中原之兵,所以難於取吳者,有前事以爲之鑒也。周郎有赤壁之捷,陸遜有猇亭之捷,徐盛有南徐之捷,朱桓有江陵之捷,周魴有石亭之捷,丁奉有徐塘之捷,斯誠未易圖矣。而郭知從前之難,則屢戰而不克;向後之易,則一戰而成功。貫索之艦,斷之以刀,連環之舟,焚之以火,吳之摧敵者有然;時移勢改,險不足恃。凡古今成敗無常,皆當以此類之。

三國之興,始於漢祚之衰;而漢祚之衰,則出於閹豎之欺君與亂臣之竊國也。一部大書,始之以張讓、趙忠,而終之以黃皓、岑昏,可爲閹豎之戒。首篇之末,結之以張飛之欲殺董卓;終篇之末,結之以孫皓之譏切賈充,可爲亂臣之戒。

三國以漢爲主,於漢之亡可以終篇矣;然篡漢者魏也,漢亡而漢之仇國未亡,未足快讀者之心也。漢以魏爲仇,於魏之亡,又可以終篇矣;然能助漢者吳也,漢亡而漢之與國未亡,猶未足竟讀者之志也,故必以吳之亡爲終也。至於報報之反,未有已時。禪、皓稽首於前,而懷、湣亦受執於後;師、昭上逼其主,而安、恭亦見逼於臣;西晉以中原而井建業,東晉又以建業而棄中原;晉主以司馬而吞劉氏,宋主又以劉氏而奪司馬:則自有兩晉之史在,不得更贅於三國之末矣。

卻說吳主孫休,聞司馬炎已篡魏,知其必將伐吳,憂慮成疾,臥床不起,乃召丞相濮陽興入宮中,令太子孫𩅦出拜。吳主把興臂、手指𩅦而卒。興出,與群臣商議,欲立太子孫𩅦爲君。左典軍萬彧曰:「𩅦幼不能專政,不若取烏程侯孫皓立之。」何不仍求孫亮而復立之?左將軍張布亦曰:「皓才識明斷,堪爲帝王。」丞相濮陽興不能決,入奏朱太后。太后曰:「吾寡婦人耳,安知社稷之事?卿等斟酌立之可也。」興遂迎皓爲君。皓字元宗,大帝孫權太子孫和之子也。當年七月,即皇帝位,改元爲元興元年,封太子孫𩅦爲豫章王,追諡父和爲文皇帝,尊母何氏爲太后,若論入繼大統,便不當自帝其父。加丁奉爲右大司馬。次年改爲甘露元年。皓兇暴日甚,酷溺酒色,寵幸中常侍岑昏。又是一個中常侍,與蜀之黃皓正是一對。濮陽興、張布諫之,皓怒,斬二人,滅其三族。第一便殺兩個顧命定策大臣,其亡可知。由是廷臣緘口,不敢再諫。又改寶鼎元年,以陸凱、萬彧爲左右丞相。時皓居武昌,揚州百姓溯流供給,甚苦之;又奢侈無度,公私匱乏。陸凱上疏諫曰:

今無災而民命盡,無爲而國財空,臣竊痛之。昔漢室既衰,三家鼎立;今曹、劉失道,皆爲晉有:此目前之明驗也。臣愚但爲陛下惜國家耳。武昌土地險瘠,非王者之都。且童謠云:「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此足明民心與天意也。今國無一年之蓄,有露根之漸;官吏爲苛擾,莫之或恤。大帝時,後宮女不滿百;景帝以來,乃有千數。此耗財之甚者也。又左右皆非其人,群黨相挾,害忠隱賢,此皆蠹政病民者也。願陛下省百役,罷苛擾,簡出宮女,清選百官,則天悅民附而國安矣。

疏奏,皓不悅。又大興土木作昭明宮,令文武各官入山采木。又有曹睿之風。又召術士尚廣,令筮蓍問取天下之事。尚對曰:「陛下筮得吉兆:庚子歲,青蓋當入洛陽。」爲後文降晉之兆。劉禪誤信師婆,師婆之言不應;孫皓誤信術士,術士之言卻應。皓大喜,謂中書丞華核曰:「先帝納卿之言,分頭命將,沿江一帶,屯數百營,命老將丁奉總之。朕欲兼併漢土,以爲蜀主復仇,當取何地爲先?」既好土木,又好甲兵,其亡可知。核諫曰:「今成都不守,社稷傾崩,司馬炎必有吞吳之心。陛下宜修德以安吳民,乃爲上計。若強動兵甲,正猶披麻救火,必致自焚也。願陛下察之。」前以一吳伐一魏,尚不能勝;今晉兼魏、蜀,是又兩魏矣,以一吳伐兩魏豈能勝乎?華核之言最是老成。皓大怒曰:「朕欲乘時恢復舊業,汝出此不利之言!若不看汝舊臣之面,斬首號令!」叱武士推出殿門。華核出朝歎曰:「可惜錦繡江山,不久屬於他人矣!」爲吳亡伏筆。遂隱居不出。於是皓令鎮東將軍陸抗部兵屯江口,以圖襄陽。

早有消息報入洛陽,近臣奏知晉主司馬炎。晉主聞陸抗寇襄陽,與眾官商議。賈充出班奏曰:「臣聞吳國孫皓,不修德政,專行無道。陛下可詔都督羊祜率兵拒之,俟其國中有變,乘勢攻取,東吳反掌可得也。」平吳之未遣杜預而先遣羊祜,猶平蜀之未遣鍾會而先遣鄧艾也。炎大喜,即降詔遣使到襄陽,宣諭羊祜。祜奉詔,整點軍馬,預備迎敵。自是羊祜鎮守襄陽,甚得軍民之心。吳人有降而欲去者,皆聽之。減戍邏之卒,用以墾田八百餘頃。與孔明屯田渭濱,姜維屯田遝中,前後相似。其初到時,軍無百日之糧;及至末年,軍中有十年之積。祜在軍,嘗著輕裘,繫寬頻,不披鎧甲,帳前侍衛者不過十餘人。彬彬然有儒雅之風,其視羽扇綸巾亦不多讓。一日,部將入帳稟祜曰:「哨馬來報:吳兵皆懈怠。可乘其無備而襲之,必獲大勝。」祜笑曰:「汝眾人小覷陸抗耶?此人足智多謀,日前吳主命之攻拔西陵,斬了步闡及其將士數十人,吾救之無及。在羊祜口中補前文所未及。此人爲將,我等只可自守,候其內有變,方可圖取。若不審時勢而輕進,此取敗之道也。」自鄧艾與姜維苦戰之後,又見此一段不戰之文,出人意外。眾將服其論,只自守疆界而已。

一日,羊祜引諸將打獵,正值陸抗亦出獵。羊祜下令:「我軍不許過界。」眾將得令,止於晉地打圍,不犯吳境。陸抗望見,歎曰:「羊將軍有紀律,不可犯也。」日晚各退。曹操與孫權書曰:「願與將軍會獵於吳。」是以獵爲戰也。今觀此二人之獵,何其從容不迫兩無猜忌乎!祜歸至軍中,察問所得禽獸,被吳人先射傷者皆送還。更妙。吳人皆悅,來報陸抗。抗召來人入,問曰:「汝主帥能飲酒否?」來人答曰:「必得佳釀,則飲之。」抗笑曰:「吾有鬥酒,藏之久矣。今付與汝持去,拜上都督。此酒陸某親釀自飲者,特奉一勺,以表昨日出獵之情。」周瑜飲玄德以酒是歹意,陸抗送羊祜以酒是美情。來人領諾,攜酒而去。左右問抗曰:「將軍以酒與彼,有何主意?」抗曰:「彼既施德於我,我豈得無以酬之?」眾皆愕然。

卻說來人回見羊祜,以抗所問并奉酒事,一一陳告。祜笑曰:「彼亦知吾能飲乎?」遂命開壺取飲。部將陳元曰:「其中恐有奸詐,都督且宜慢飲。」祜笑曰:「抗非毒人者也,不必疑慮。」竟傾壺飲之。關公飲魯肅之酒是大膽,羊祜飲陸抗之酒是雅量。自是使人通問,常相往來。一日,抗遣人候祜。祜問曰:「陸將軍安否?」來人曰:「主帥臥病數日未出。」祜曰:「料彼之病,與我相同。吾已合成熟藥在此,可送與服之。」孔明識周郎之病以不藥藥之,羊祜識陸抗之病即以藥藥之。一是賭智鬥巧,一是開心見誠。來人持藥回見抗。眾將曰:「羊祜乃是吾敵也,此藥必非良藥。」抗曰:「豈有鴆人羊叔子哉!曹操不信華陀,是奸雄機智;陸抗不疑羊祜,是良將高懷。汝眾人勿疑。」遂服之。次日病癒,眾將皆拜賀。抗曰:「彼專以德,我專以暴,是彼將不戰而服我也。今宜各保疆界而已,無求細利。」正是羊叔子敵手。眾將領命。

忽報吳主遣使來到,抗接入問之。使曰:「天子傳諭將軍:作急進兵,勿使晉人先入。」抗曰:「汝先回,吾隨有疏章上奏。」使人辭去,抗即草疏遣人繼到建業。時吳主皓已還都建業。近臣呈上,皓拆觀其疏,疏中備言晉未可伐之狀,且勸吳主修德慎罰,以安內爲念,不當以黷武爲事。吳主覽畢大怒曰:「朕聞抗在邊境與敵人相通,今果然矣!」遂遣使罷其兵權,降爲司馬,卻令左將軍孫冀代領其軍。閻宇代姜維,蜀主但有其意;孫冀代陸抗,吳主竟有其事。群臣皆不敢諫。吳主皓自改元建衡,至鳳凰元年,恣意妄爲,窮兵屯戍,上下無不嗟怨。丞相萬彧、將軍留平、大司農樓玄三人見皓無道,直言苦諫,皆被所殺。前後十餘年,殺忠臣四十餘人。羊祜所謂孫皓之暴過於劉禪,正爲此也。皓出入常帶鐵騎五萬。群臣恐怖,莫敢奈何。

卻說羊祜聞陸抗罷兵,孫皓失德,見吳有可乘之機,乃作表遣人往洛陽請伐吳。陸抗諫伐晉而羊祜請伐吳,其言似異而其音實同。其略曰:

夫期運雖天所授,而功業必因人而成。此將「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二語倒轉說來。孔明謂天時之不可強,羊祜謂人事之不可怠。今江淮之險,不如劍閣;孫皓之暴,過於劉禪。吳人之困,甚於巴蜀,而大晉兵力,盛於往時。不於此際平一四海,而更阻兵相守,使天下困於征戍,經歷盛衰,不可長久也。非好黷武,正欲止武;非好動兵,正欲息兵。蓋吳平則征戍可息也。

司馬炎觀表大喜,便令興師。伐吳之事,於此一緊。賈充、荀勖、馮紞三人,力言不可,炎因此不行。伐吳之事,於此一寬,此是第一層曲折。祜聞上不允其請,歎曰:「天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今天與不取,豈不大可惜哉!」亦是至言。至咸寧四年,羊祜入朝,奏辭歸鄉養病。炎間曰:「卿有何安邦之策,以教寡人?」祜曰:「孫皓暴虐已甚,於今可不戰而克。若皓不幸而歿,更立賢君,則吳非陛下所能得也。」陸抗未去,則吳不可得;孫皓既死,則吳亦不可得。炎大悟曰:「卿今便提兵往伐,若何?」伐吳之事,又於此一緊。祜曰:「臣年老多病,不堪當此任。陛下另選智勇之士,可也。」伐吳之事,又於此一寬,此第二層曲折。遂辭炎而歸。是年十一月,羊祜病危,司馬炎車駕親臨其家問安。炎至臥榻前,祜下淚曰:「臣萬死不能報陛下也!」炎亦泣曰:「朕深恨不能用卿伐吳之策。今日誰可繼卿之志?」祜含淚而言曰:「臣死矣,不敢不盡愚誠,右將軍杜預可任。若伐吳須當用之。」鍾會與鄧艾彼此相妒,羊祜與杜預前後相薦,與前回相反而相對。炎曰:「舉善薦賢,乃美事也。卿何薦人於朝,即自焚奏稿,不令人知耶?」鍾會伐國欲密,羊祜薦人亦欲密。伐國之密,恐其備我也;薦人之密,恐其感我也。恐其備我不足奇,恐其感我則奇矣。祜曰:「拜官公朝,謝恩私門,臣所不取也。」如此則免朝廷朋黨之疑,可爲萬世人臣之法。言訖而亡。炎大哭回宮,敕贈太傅、鉅平侯。南州百姓聞羊祜死,罷市而哭。江南守邊將士,亦皆哭泣。襄陽人思祜存日,常游於峴山,遂建廟立碑,四時祭之。往來人見其碑文者,無不流涕,故名爲「墮淚碑」。與蜀人之思武侯、南人之思武侯仿佛相似。後人有詩歎曰:

曉日登臨感晉臣,古碑零落峴山春。
松間殘露頻頻滴,疑是當年墮淚人。

晉主以羊祜之言,拜杜預爲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事。杜預爲人,老成練達,好學不倦,最喜讀左丘明春秋傳,坐臥常自攜,每出入必使人持左傳於馬前,時人謂之「左傳癖」。關公好讀春秋,杜預好讀左傳,正復相對。及奉晉主之命,在襄陽撫民養兵,準備伐吳。

此時吳國丁奉、陸抗皆死,吳主皓每宴群臣,皆令沉醉;又置黃門郎十人爲糾彈官。宴罷之後,各奏過失,有犯者或剝其面,或鑿其眼。此斷脛剖心之類也。不意讀至三國演義終篇,如見封神演義首卷。由是國人大懼。晉益州刺史王浚上疏請伐吳。其疏曰:

孫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若一旦皓死,更立賢主,則強敵也;伐之當急者一。臣造船七年,日有朽敗;伐之當急者二。臣年七十,死亡無日。伐之當急者三。三者一乖,則難圖矣。願陛下無失事機。孔明出師表有六不可解,王浚伐吳表有三不可失。孔明意在盡人事,王浚意在順天時。

晉主覽疏,遂與群臣議曰:「王公之論,與羊都督暗合。朕意決矣。」伐吳之事,又於此一緊。侍中王渾奏曰:「臣聞孫皓欲北上,軍伍已皆整備,聲勢正盛,難與爭鋒。更遲一年以待其疲,方可成功。」晉主依其奏,乃降詔止兵莫動。伐吳之事,又於此一寬,此第三層曲折。退入後宮,與秘書丞張華圍棋消遣。不用王浚緊著,卻用王渾緩著;不依王浚著有用之著,卻與張華著無用之著。文勢至此,又是一頓。近臣奏邊庭有表到。晉主開視之,乃杜預表也。表略云:

往者,羊祜不博謀於朝臣,而密與陛下計,故令朝臣多異同之議。凡事當以利害相校。度此舉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止於無功耳。自秋以來,討賊之形頗露。今若中止,孫皓恐怖,徙都武昌,完修江南諸城,遷其居民,城不可攻,野無所掠,則明年之計亦無及矣。

晉主覽表纔罷,張華突然而起,推卻棋枰,斂手奏曰:「陛下聖武,國富民強;吳主淫虐,民憂國敝。今若討之,可不勞而定。願勿以爲疑。」棄了局中之著,卻助表中之著,紙上與局中無異也。若失此機會,則一著錯,滿盤差矣。晉主曰:「卿言洞見利害,朕復何疑。」羊祜之棋,全賴杜預爲之終局;杜預之棋,又虧張華爲之幫局。而孫皓之棋,乃於是結局矣。伐吳之事,又於此一緊。即出升殿,命鎮南大將軍杜預爲大都督,引兵十萬,出江陵;鎮東大將軍、琅琊王司馬冑,出塗中;征東大將軍王渾,出橫江;建威將軍王戎,出武昌;平南將軍胡奮,出夏口。各引兵五萬,皆聽預調用。以上是五路陸兵。又遣龍驤將軍王浚、廣武將軍唐彬,浮江東下,水陸兵二十餘萬,戰船數萬艘。以上是二路水兵。又令冠南將軍楊濟,出屯襄陽,節制諸路人馬。如平蜀之有衛瓘監軍。

早有消息報入東吳。吳主皓大慌,急召丞相張悌、司徒何植、司空膝循,計議退兵之策。悌奏曰:「可令車騎將軍伍延爲都督,進兵江陵,迎敵杜預;驃騎將軍孫歆進兵拒夏口等處軍馬。臣敢爲軍師,領左將軍沈瑩、右將軍諸葛靚,引兵十萬,出兵牛渚,接應諸路軍馬。」吳兵只三路。皓從之,遂令張悌引兵去了。皓退入後宮,不安憂色。幸臣中常侍岑昏問其故。皓曰:「晉兵大至,諸路已有兵迎之;爭奈王浚率兵數萬,戰船齊備,順流而下,其鋒甚銳,朕因此憂也。」昏曰:「臣有一計,令王浚之舟,皆爲齏粉矣。」皓大喜,遂問其計。岑昏奏曰:「江南多鐵,可打連環索百餘條,長數百丈,每環重二三十斤,於沿江緊要去處橫截之。再造鐵錐數萬,長丈餘,置於水中。若晉船乘風而來,逢錐則破,豈能渡江也?」岑昏獻計雖是下策,猶勝於黃皓之請師婆也。○東吳前幾番禦敵都是用火,此一番禦敵卻是用金。皓大喜,傳令撥匠工於江邊連夜造成鐵索、鐵錐,設立停當。

卻說晉都督杜預,兵出江陵,令牙將周旨引水手八百人,乘小舟暗渡長江,鄧艾使人偷越山嶺,杜預使人暗渡長江,前後仿佛相似。夜襲樂鄉,多立旌旗於山林之處,日則放炮擂鼓,夜則各處舉火。旨領命,引眾渡江,伏於巴山。次日,杜預領大軍水陸并進。前哨報導:「吳主遣伍延出陸路,陸景出水路,陸景一路又在此處初出,敘法參差。孫歆爲先鋒:三路來迎。」杜預引兵前進,孫歆船早到。兩兵初交,杜預便退。歆引兵上岸,迤邐追時,不到二十里,一聲炮響,四面晉兵大至,吳兵急回。杜預乘勢掩殺,吳兵死者不計其數。孫歆奔到城邊,周旨八百軍混雜於中,就城上舉火。歆大驚曰:「北來諸軍乃飛渡江也!」杜預巴山之兵,與鄧艾陰平之兵,仿佛相似。急欲退時,被周旨大喝一聲,斬於馬下。了卻吳兵第二路。陸景在船上,望見江南岸上一片火起,巴山上風飄出一面大旗,上書「晉鎮南大將軍杜預」。杜預渡江,卻在陸景眼中敘出,倍覺聲勢。陸景大驚,欲上岸逃命,被晉將張尚馬到斬之。了卻陸景。伍延見各軍皆敗,乃棄城走,被伏兵捉住,縛見杜預。預曰:「留之無用。」叱令武士斬之。了卻吳兵第一路。遂得江陵。於是沅、湘一帶,直抵廣州諸郡,守令皆望風齎印而降。省筆之法。預令人持節安撫,秋毫無犯。遂進兵攻武昌,武昌亦降。杜預軍威大振,遂大會諸將,共議取建業之策。如鄧艾之取成都。胡奮曰:「百年之寇,未可盡服。方今春水泛漲,難以久住。可俟來春,更爲大舉。」如田續之阻鄧艾。○伐吳之事又於此一寬,此第四層曲折。預曰:「昔樂毅濟西一戰而并強齊,今兵威大振,如破竹之勢,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無復有著手處也。」事如破竹,文亦如破竹。遂馳檄約會諸將,一齊進兵,攻取建業。伐吳之事又於此一緊。時龍驤將軍王浚率水兵順流而下。前哨報說:「吳人造鐵索,沿江橫截;又以鐵錐置於水中爲準備。」浚大笑,遂造大筏數十方,上縛草爲人,披甲執杖,立於周圍,順水放下。江中草人乃孔明所以借箭者,不意此事反爲北軍所用。吳兵見之,以爲活人,望風先走。暗錐著筏,盡提而去。又於筏上作大炬,長十餘丈,大十餘圍,以麻油灌之,但遇鐵索,燃炬燒之,須臾皆斷。東吳欲用金克水,王浚卻用火克金。兩路從大江而來。所到之處,無不克勝。

卻說東吳丞相張悌,令左將軍沈瑩、右將軍諸葛靚,來迎晉兵。瑩謂靚曰:「上流諸軍不作提防,吾料晉軍必至此,宜盡力以敵之。若幸得勝,江南自安。今渡江與戰,不幸而敗,則大事去矣。」靚曰:「公言是也。」言未畢,人報晉兵順流而下,勢不可當。二人大驚,慌來見張悌商議。靚謂悌曰:「東吳危矣,何不遁去?」方知答應沉瑩乃是勉強。悌垂泣曰:「吳之將亡,賢愚共知;今若君臣皆降,無一人死於國難,不亦辱乎!」此處若無死難之人,不獨吳國無氣色,即書中煞尾亦無氣色。諸葛靚亦垂泣而去。張悌與沉瑩揮兵抵敵,晉兵一齊圍之。周旨首先殺入吳營。張悌獨奮力搏戰,死於亂軍之中。沈瑩被周旨所殺。了卻吳兵第三路。吳兵四散敗走。後人有詩贊張悌曰:

杜預巴山見大旗,江東張悌死忠時。
已拚王氣南中盡,不忍偷生負所知。

卻說晉兵克了牛渚,深入吳境。王浚遣人馳報捷音,晉主炎聞知大喜。賈充奏曰:「吾兵久勞於外,不服水土,必生疾病。宜召軍還,再作後圖。」伐吳之事又於此一寬,此第五層曲折。○以上凡作五番頓跌,出人意外。張華曰:「今大兵已入其巢,吳人膽落,不出一月,孫皓必擒矣。若輕召還,前攻盡廢,誠可惜也。」棋局可以不完,兵局不可不完。晉主未及應,賈充叱華曰:「汝不省天時地利,欲妄邀功績,困弊士卒,雖斬汝不足以謝天下!」賈充更無他長,但會相幫弒君耳。炎曰:「此是朕意,華但與朕同耳,何必爭辯!」忽報杜預馳表到。晉主視表,亦言宜急進兵之意。晉主遂不復疑,竟下征進之命。伐吳之事,又於此一緊。王浚等奉了晉主之命,水陸并進,風雷鼓動,吳人望旗而降。吳主皓聞之,大驚失色。諸臣告曰:「北兵日近,江南軍民不戰而降,將如之何?」皓曰:「何故不戰?」眾對曰:「今日之禍,皆岑昏之罪,請陛下誅之。臣等出城決一死戰。」皓曰:「量一中貴,何能誤國?」眾大叫曰:「陛下豈不見蜀之黃皓乎!」姜維以黃皓比張讓,吳人又以岑昏比黃皓,三人正是一般。遂不待吳主之命,一齊擁入宮中,碎割岑昏,生啖其肉。陶浚奏曰:「臣領戰船皆小,願得二萬兵乘大船以戰,自足破之。」皓從其言,遂撥禦林諸軍與陶浚上流迎敵。前將軍張象,率水兵下江迎敵。二人部兵正行,不想西北風大起,此時東風不可復借矣。吳兵旗幟,皆不能立,盡倒豎於舟中;兵卒不肯下船,四散奔走,只有張象數十軍待敵。

卻說晉將王浚,揚帆而行,過三山,舟師曰:「風波甚急,船不能行;且待風勢少息行之。」浚大怒,拔劍叱之曰:「吾目下欲取石頭城,何言住耶!」遂擂鼓大進。若避險峻,不能取蜀;若畏風波,何以取吳?吳將張象引從軍請降。浚曰:「若是真降,便爲前部立功。」象回本船,直至石頭城下,叫開城門,接入晉兵。孫皓聞晉兵已入城,欲自刎。中書今胡沖、光祿勳薛瑩奏曰:「陛下何不效安樂公劉禪乎?」皓從之,亦輿櫬自縛,率諸文武,詣王浚軍前歸降。剝面鑿眼之威何處去了。浚釋其縛,焚其櫬,以王禮待之。唐人有詩歎曰:

西晉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爲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於是東吳四州,八十三郡,三百一十三縣,戶口五十二萬三千,官吏三萬二千,兵二十三萬,男女老幼二百三十萬,米穀二百八十萬斛,舟船五千餘艘,後官五千餘人,皆歸大晉。令人追想孫策破劉繇時。大事已定,出榜安民,盡封府庫倉廩。次日,陶浚兵不戰自潰。琅琊王司馬冑并王戎大兵皆至,見王浚成了大功,心中忻喜。次日,杜預亦至,大犒三軍,開倉賑濟吳民。於是吳民安堵。惟有建平太守吾彥,拒城不下。聞吳亡,乃降。如蜀之有霍戈。王浚上表報捷。朝廷聞吳已平,君臣皆賀上壽。晉主執杯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惜其不親見之耳!」此杯亦是墮淚杯。驃騎將軍孫秀退朝,向南而哭曰:「昔討逆壯年,以一校尉創立基業;今孫皓舉江南而棄之!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此數語抵一篇「麥秀」之歌。

卻說王浚班師,遷吳主皓赴洛陽面君。皓登殿稽首以見晉帝。此是青蓋入洛陽矣。帝賜坐曰:「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皓對曰:「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孫皓應對捷於劉禪,然只是南人輕薄嘴耳。帝大笑。賈充問皓曰:「聞君在南方,每鑿人眼目,剝人面皮,此何等刑耶?」皓曰:「人臣弒君及奸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明明道著下官。充默然甚愧。帝封皓爲歸命侯,子孫封中郎,隨降宰輔皆封列侯。丞相張悌陣亡,封其子孫。封王浚爲輔國大將軍。其餘各加封賞。

自此三國歸於晉帝司馬炎,爲一統之基矣。一部大書,此一句是總結。此所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直應轉首回起語,真一部如一句。後來後漢皇帝劉禪亡於晉泰康七年,魏主曹奐亡於太康元年,吳主孫皓亡於太康四年,皆善終。不以司馬炎作結,仍以三國之主作結,方是三國志煞尾。後人有古風一篇,以敘其事曰:

高祖提劍入咸陽,炎炎紅日升扶桑。
光武龍興成大統,金烏飛上天中央。
哀哉獻帝紹海宇,紅輪西墜咸池傍。
何進無謀中貴亂,涼州董卓居朝堂。
王允定計誅逆黨,李傕郭汜興刀槍。
四方盜賊如蟻聚,六合奸雄皆鷹揚。
孫堅孫策起江左,袁紹袁術興河梁。
劉焉父子據巴蜀,劉表軍旅屯荊襄。
張燕張魯霸南鄭,馬騰韓遂守西涼。
陶謙張繡公孫瓚,各逞雄才占一方。
曹操專權居相府,牢籠英俊用文武。
威挾天子令諸侯,總領貔貅鎮中土。
樓桑玄德本皇孫,義結關張願扶主。
東西奔走恨無家,將寡兵微作羈旅。
南陽三顧情何深,臥龍一見分寰宇。
先取荊州後取川,霸業圖王在天府。
嗚呼三載逝升遐,白帝託孤堪痛楚!
孔明六出祁山前,願以只手將天補。
何期歷數到此終,長星半夜落山塢!
姜維獨憑氣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勞。
鍾會鄧艾分兵進,漢室江山盡屬曹。
丕睿芳髦纔及奐,司馬又將天下交。
受禪臺前雲霧起,石頭城下無波濤。
陳留歸命與安樂,王侯公爵從根苗。
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
鼎足三分已成夢,後人憑弔空牢騷。

此一篇古風,將全部事蹟隱括其中,而末二語以一「夢」字、一「空」字結之,正與首回詞中之意相合。一部大書以詞起,以詩收,絕妙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