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回 假投降巧計成虛話 再受禪依樣畫葫蘆

姜維欲先殺諸魏將,然後殺鍾會,而重立漢帝,其計不爲不深,其心不爲不苦矣。且將除鄧艾,而假手於會;將除衛瓘,而又假手於艾。是謀殺諸將者姜維,謀殺鄧艾者亦姜維也;謀殺鍾會者姜維,謀殺衛瓘者亦姜維也。然而會滅而諸將不滅,艾滅而衛瓘不滅,則天下未可強也。論者往往以多事責姜維,然則陸秀夫之航海、張世傑之瓣香、文天祥之崖山流涕,皆得謂之多事耶?李陵之不即死,或猶虛諒其得當報漢之言;而姜維之不即死,豈得實沒其設謀報漢之志?元人有詩曰:「諸葛未亡猶是漢。」予請更下一語以對之曰:「姜維不死尚爲劉。」庶不負其苦心云。

先主基業,半以哭而得成。送徐庶則哭而送之,不哭則庶安得有走馬之薦?請諸葛亮則哭而請之,不哭則亮安得有出山之心?乃其父善哭而其子獨不善哭,何也?或曰:哀歡非人之所得而教,若待教而後哭,便是不能哭。予曰不然。先主亦嘗受人之教矣。其對魯肅而哭,孔明教之也;其對孫夫人而哭,亦孔明教之也。但教之哭而哭,必其人先自會哭,然後能如所教耳。若後主生平眼淚從來貴重,其睡著於子龍懷中,則喪其母而不知哭;其聽北地王之自刃於廟,則喪其子而亦不知哭。以此二者,不能得其眼淚,更何從得其眼淚?

觀後主之不哭,而司馬昭笑其不哭,卻正又當哭其所笑矣。不獨爲卻正哭,又當爲孔明哭,爲先主哭。先主有如此之子,此託孤之時,所以執手流涕;孔明有如此之君,此出師之時,所以臨表涕泣也。

或作高視劉禪之說曰:「此間樂,不思蜀」之言,乃禪之巧於自全也。若日夜流涕,感憤思歸,奸雄如司馬昭,其能容之乎?然則閉目開目之劉禪,依然一青梅煮酒、聞雷失箸之劉玄德耳。雖然,使禪而果能如是,則不至於用黃皓,不至於疑姜維,亦不至於獻成都降鄧艾矣。然則爲此說者,夫豈其然!

司馬昭欲捨炎立攸以繼師後,其與宋太宗之殺德昭而自立其子者,不啻天淵矣。雖然,以此爲昭之愛兄,則猶未知昭者也。使攸而非昭之子,而昭欲立之,乃爲公耳。今則陽託立姪之名,而陰受立子之利,其計不亦巧乎?蓋不明君臣之義者,必不能篤兄弟之誼。故觀曹丕之篡漢帝,知其必不能愛曹植;觀司馬昭之弒魏主,知其必不能念司馬師。魏之亡,非亡之而魏自亡之也。何也?炎之逼主,一則曰「我何如曹丕」,再則曰「父何如曹操」,是其篡也,魏教之也。魏教之,則謂之魏之亡魏可矣。且魏之亡,魏自亡之而亦漢亡之也。何也?炎之受禪,一則曰「我爲漢報仇」,再則曰「我依漢故事」,是其禪也,漢教之也。漢教之,則謂之漢之亡魏可矣。天理昭然,絲毫不爽,豈不重可畏哉?

曹氏以再世而篡劉,司馬氏歷三世而篡魏,似魏之亡獨遲於漢也。漢滅於魏未滅之時,似漢之亡,獨早於魏也。而非也。當曹芳之立而魏已亡,及曹芳之廢而魏再亡,及曹髦之弒而魏三亡矣。何待於奐之見黜而後謂之亡哉?然則漢之亡終在後,魏之亡終在先耳。

董卓聞受禪臺之言,曹丕有受禪臺之事,魏則取前之虛者而實之,晉又取前之實者而再實之也。漢將亡有黃巾之妖,魏將亡亦有黃巾之怪。漢則先舉後之一黃巾而散爲眾人,魏則又舉前之眾黃巾而合爲一人也。受禪臺有三,則兩實一虛;黃巾有二,則一多一寡。此又一部大書前後關合處。

卻說鍾會請姜維計議收鄧艾之策。維曰:「可先令監軍衛瓘收艾。艾欲殺瓘,則反情實矣。將軍卻起兵討之,可也。」姜維忌艾亦忌瓘,若使艾殺瓘,是爲維先去一忌也。會大喜,遂令衛瓘引數十人入成都,收鄧艾父子。瓘部卒止之曰:「此是鐘司徒令鄧征西殺將軍,以正反情也。切不可行。」瓘曰:「吾自有計。」遂先發檄文二三十道。其檄曰:「奉詔收艾,其餘各無所問。若早歸來,即加爵賞;敢有不出者,滅三族。」妙在先散其羽翼。眾則不可擒,少則可擒。隨備檻車兩乘,星夜望成都而來。

比及雞鳴,艾部將見檄文者,皆來投拜於衛瓘馬前。時鄧艾在府中未起。瓘引數十人突入大呼曰:「奉詔收鄧艾父子!」艾大驚,滾下床來。瓘叱武士縛於車上。妙在事成於俄傾,遲則不可擒,速則可擒。其子鄧忠出問,亦被捉下,縛於車上。府中將吏大驚,欲待動手搶奪,早望見塵頭大起,哨馬報說鐘司徒大兵到了。鍾會之至卻在鄧艾一邊敘來,筆法變換。眾各四散奔走。鍾會與姜維下馬入府,見鄧艾父子已被縛。會以鞭撻鄧艾之首而罵曰:「養犢小兒,何敢如此!」姜維亦罵曰:「匹夫行險僥倖,亦有今日耶?」艾亦大罵。一吃口怎敵得兩便口。會將艾父子送赴洛陽。會入成都,盡得鄧艾軍馬,威聲大震。乃謂姜維曰:「吾今日方趁平生之願矣。」漸漸露出馬腳來了。維曰:「昔韓信不聽蒯通之說,而有未央宮之禍;此句隱然勸他共反,是主句。大夫種不從范蠡於五湖,卒伏劍而死。此句是陪說,然卻不可少。斯二子者,其功名豈不赫然哉?徒以利害未明,而見機之不早也。先以危辭動之。今公大勳已就,威震其主,何不泛舟絕跡,登峨嵋之嶺,而從赤松子遊乎?」再以冷語挑之。○將勸其謀叛,反勸其辭官,妙甚,惡甚。會笑曰:「君言差矣。吾年未四旬,方思進取,豈能便效此退閑之事?」正要鉤他此句出來。維曰:「若不退閑,當早圖良策,此則明公智力所能,無煩老夫之言矣。」分明教他謀反,卻妙在隱而不言。會撫掌大笑曰:「伯約知吾心也。」二人自此每日商議大事。維密與後主書曰:「望陛下忍數日之辱,維將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必不使漢室終滅也。」若有此事,真是快事;縱無此事,亦是快文。

卻說鍾會正與姜維謀反,忽報司馬昭有書到。會接書,書中言:「吾恐司徒收艾不下,自屯兵於長安。相見在近,以此先報。」會大驚曰:「吾兵多艾數倍,若但要我擒艾,晉公知吾獨能辦之。今日自行兵來,是疑我也。」鍾會之反,姜維催之,司馬昭又催之。遂與姜維計議。維曰:「君疑臣則臣必死,豈不見鄧艾乎?」更不消引韓信、文種爲喻,即以鄧艾爲譬。如作文者,只用本題,不用別意。會曰:「吾意決矣!事成則得天下,不成則退西蜀,亦不失作劉備也。」不必學他人,只學劉先主。亦如作文者,只用本題,不用別意。維曰:「近聞郭太后新亡,可詐稱太后有遺詔,教討司馬昭,以正弒君之罪。司馬昭必挾曹奐而出,恐有以天子之詔討之者耳。今維見曹奐而在軍中,便算出郭太后遺詔來,正與司馬懿討曹爽之詔相合。據明公之才,中原可席捲而定。」會曰:「伯約當作先鋒。成事之後,同享富貴。」維曰:「願效犬馬微勞。但恐諸將不服耳。」既說倒了主帥,便又算顧眾將。會曰:「來日元宵佳節,故宮大張燈火,請諸將飲宴。如不從者盡殺之。」董承與吉平飲宴亦是元宵佳節,至此已隔九十餘回,忽然相映。維暗喜。次日,會、維二人請諸將飲宴。數巡後,會執杯大哭。鄧忠陰平嶺上之哭是真哭,鍾會席間之哭是假哭。諸將驚問其故。會曰:「郭太后臨崩有遺詔在此,爲司馬昭南闕弒君,又將南闕事一題。大逆無道,早晚將篡魏,命吾討之。汝等各自簽名,共成此事。」眾皆大驚,面面相覷。會拔劍出鞘曰:「違令者斬!」眾皆恐懼,只得相從,畫字已畢,勉強畫字與甘責一般,畫猶不畫也。會乃困諸將於宮中,嚴兵禁守。維曰:「我見諸將不服,請坑之。」會曰:「吾已令宮中掘一坑,置大棒數千,如不從者,打死坑之。」若聽姜維之言而遂坑之,何必又置大棒乎?機不早決,變將作矣。

時有心腹將丘建在側。建乃護軍胡烈部下舊人也。時胡烈亦被監在宮,建乃密將鍾會所言,報知胡烈。烈大驚,泣告曰:「吾兒胡淵領兵在外,安知會懷此心耶?汝可念向日之情,透一消息,雖死無恨。」丘建只爲一胡烈,又因胡烈轉出一胡淵。建曰:「恩主勿憂,容某圖之。」遂出告會曰:「主公軟監諸將在內,水食不便,可令一人往來傳遞。」會素聽丘建之言,遂令丘建監臨。會分付曰:「吾以重事託汝,休得洩漏。」事之將敗,所託非人。建曰:「主公放心,某自有緊嚴之法。」建暗令胡烈親信人入內,烈以密書付其人。其人持書火速至胡淵營內,細言其事,呈上密書。淵大驚,遂遍示諸營知之。眾將大怒,急來淵營商議曰:「我等雖死,豈肯從反臣耶?」又因胡淵轉出眾將。淵曰:「正月十八日中,可驟入內,如此行之。」妙在不即敘明。監軍衛瓘,深喜胡淵之謀,又因眾將轉出衛瓘。即整頓了人馬,令丘建傳與胡烈。烈報知諸將。

卻說鍾會請姜維問曰:「吾夜夢大蛇數千條咬吾,主何吉凶?」與鄧艾水山蹇之夢,一遠一近,正自相對。維曰:「夢龍蛇者,皆吉慶之兆也。」邵緩爲鄧艾圓夢是真語,姜維爲鍾會圓夢是真語,姜維爲鍾會圓夢是假話。會喜,信其言,乃謂維曰:「器仗已備,放諸將出問之,若何?」維曰:「此輩皆有不服之心,久必爲害,不如乘早戮之。」會從之,即命姜維領武士往殺眾魏將。維領命,方欲行動,忽然一陣心疼,昏倒在地。憑他膽大,無奈心疼。天命已然,人謀何益。左右扶起,半晌方蘇。忽報宮外人聲沸騰。會方令人探時,喊聲大震,四面八方,無限兵到。維曰:「此必是諸將作亂,可先斬之。」忽報兵已入內。會令關上殿門,使軍士上殿屋以瓦擊之,互相殺死數十人。宮外四面火起,外兵砍開殿門殺入。會自掣劍立殺數人,卻被亂箭射倒。眾將梟其首。謀事不密又不速,宜其死也。然使事縱得成,維殺諸將之後又必殺會,則會固始終一死耳。維拔劍上殿,往來衝突,不幸心疼轉加。維仰天大叫曰:「吾計不成,乃天命也!」此時姜維即不心疼,而事機已泄,外兵已來,亦無及矣。遂自刎而死。噫,維死矣!漢斯亡矣!時年五十九歲。宮中死者數百人。衛瓘曰:「眾軍各歸營所,以待王命。」魏兵爭欲報仇,共剖維腹,其膽大如雞卵。子龍一身都是膽,正不知又怎樣大。眾將又盡取姜維家屬殺之。鄧艾部下之人,見鍾會、姜維已死,遂連夜去追劫鄧艾。早有人報知衛瓘。瓘曰:「是我捉艾,今若留他,我無葬身之地矣。」護軍田續曰:「昔鄧艾取江油之時,欲殺續,得眾官告免。提照一百十七回中事。今日當報此恨。」丘建欲報舊主之恩,田續欲報舊主之恨,兩人相反而相對。瓘大喜,遂遣田續引五百兵趕至綿竹,正遇鄧艾父子放出檻車,欲還成都。艾只道是本部兵到,不作準備,欲待問時,被田續一刀斬之。鄧忠亦死於亂軍之中。水山蹇之夢至此應矣。後人有詩歎鄧艾曰:

自幼能籌畫,多謀善用兵。
凝眸知地理,仰面識天文。
馬到山根斷,兵來石徑分。
功成身被害,魂繞漢江雲。

又有詩歎鍾會曰:

髫年稱早慧,曾作秘書郎。
妙計傾司馬,當時號子房。
壽春多贊畫,劍閣顯鷹揚。
不學陶朱隱,遊魂悲故鄉。

又有詩歎姜維曰:

天水誇英俊,涼州產異才。
系從尚父出,術奉武侯來。
大膽應無懼,雄心誓不回。
成都身死日,漢將有餘哀。

卻說鍾會、姜維、鄧艾已死,張翼等亦死於亂軍之中。太子劉璿,漢壽亭侯關彝,皆被魏兵所殺。軍民大亂,互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旬日後,賈充先至,出榜安民,方始寧靖。留衛瓘守成都,乃遷後主赴洛陽。止有尚書令樊建、侍中張紹、光祿大夫譙周、秘書郎卻正等數人跟隨。廖化、董厥皆託病不起,後皆憂死。

時魏景元五年,改爲咸熙元年。春三月。吳將丁奉見蜀已亡,遂收兵還吳。補應前回中事。中書承華核奏吳主孫休曰:「吳、蜀乃唇齒也。『唇亡則齒寒』。臣料司馬詔伐吳在即,乞陛下深加防禦。」爲後回伏線。休從其言,遂命陸遜子陸抗爲鎮東大將軍,領荊州牧,守江口;左將軍孫異守南徐諸處隘口;又沿江一帶屯兵數百營,老將丁奉總督之,以防魏兵。不能救蜀,已成滅虢舉虞之勢,此時欲自守難矣。

建寧太守霍戈聞成都不守,素服望西大哭三日。諸將皆曰:「既漢主失位,何不速降?」戈泣謂曰:「道路隔絕,未知吾主安危若何?若魏主以禮待之,則舉城而降,未爲晚矣;萬一危辱吾主,則主辱臣死,何可降乎?」雖不能死,與早降者不啻天淵。眾然其言,乃使人到洛陽,探聽後主消息去了。

且說後主至洛陽時,司馬昭已自回朝。昭責後主曰:「公荒淫無道,廢賢失政,理宜誅戮。」司馬昭本不欲殺後主,因見他醉生夢死,故意嚇他一嚇,要他醒一醒耳。後主面如土色,不知所爲。文武皆奏曰:「蜀主既失國紀。幸早歸降,宜赦之。」昭乃封禪爲安樂公,「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以其不知憂患,固當封以此名。賜住宅,月給用度,賜絹萬匹,僮婢百人。子劉瑤及群臣樊建、譙周、卻正等,皆封侯爵。後主謝恩出內。昭因黃皓蠹國害民,令武士押出市曹,淩遲處死。快事快事。○此時後主何不乞免之?時霍戈探聽得後主受封,遂率部下軍士來降。次日,後主親詣司馬昭府下拜謝。昭設宴款待,先以魏樂舞戲於前,蜀官感傷,獨後主有喜色。見魏而不思蜀,已爲無情。昭令蜀人扮蜀樂於前,蜀官盡皆墮淚,後主嬉笑自若。見蜀而不思蜀,尤爲無情。酒至半酣,昭謂賈充曰:「人之無情,乃至於此!雖使諸葛孔明在,亦不能輔之久全,何況姜維乎?」乃問後主曰:「頗思蜀否?」後主曰:「此間樂,不思蜀也。」此之謂安樂公。須臾,後主起身更衣,卻正跟至廂下,曰:「陛下如何答應不思蜀也?倘彼再問,可泣而答曰:『先人墳墓,遠在蜀地,乃心西悲,無日不思。』晉公必放陛下歸蜀矣。」要他放回,恐亦未必。後主牢記入席。酒將微醉,昭又問曰:「頗思蜀否?」後主如卻正之言以對,學舌不差,還算虧他。欲哭無淚,遂閉其目。兩番聞樂不能得淚,此時安得有淚?昭曰:「何乃似卻正語耶?」趣甚。後主開目驚視曰:「誠如尊命。」寫得後主如畫。昭及左右皆笑之。且慢笑著,司馬氏再傳而後,便有問蝦蟆食肉糜之主矣。昭因此深喜後主誠實,并不疑慮。後人有詩歎曰:

追歡作樂笑顏開,不念危亡半點哀。
快樂異鄉忘故國,方知後主是庸才。

卻說朝中大臣因昭收川有功,遂尊之爲王,表奏魏主曹奐。時奐名爲天子,實不能主張,政皆由司馬氏,不敢不從,遂封晉公司馬昭爲晉王,令人追思曹操封魏王時。諡父司馬懿爲宣王,兄司馬師爲景王。昭妻乃王肅之女,生二子:長子司馬炎,人物魁偉,立髮垂地,兩手過膝,聰明英武,膽量過人;此處詳敘司馬炎,爲下文稱帝伏線。次子司馬攸,性情溫和,恭儉孝悌,昭甚愛之,因司馬師無子,嗣攸以繼其後。不以炎繼,而以攸繼,一片權詐。昭常曰:「天下者,乃吾兄之天下也。」公然以天下歸之司馬氏,目中久已無曹氏矣。○既篤於兄弟之情,何獨不知君臣之義。於是司馬昭受封晉王,欲立攸爲世子。一片權詐。山濤諫曰:「廢長立幼,違禮不祥。」若論承嗣之禮,則繼師者固當以炎,繼昭者乃當以攸也。賈充、何曾、裴秀亦諫曰:「長子聰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非人臣之相也。」昭猶豫未決。惟攸與炎本皆爲昭之子,故猶豫未決耳;若使攸而真爲師之所出,則昭又未必然矣。太尉王祥、司空荀顗諫曰:「前代立少,多致亂國。願殿下思之。」昭遂立長子司馬炎爲世子。其以次子嗣師而不以長子嗣師者,逆料諸臣必以立長爲言。即猶豫未決亦是假。

大臣奏稱:「當年襄武縣天降一人,身長二丈餘,腳跡長三尺二寸,白髮蒼髯,著黃單衣,裹黃巾,此時又遇一黃巾之妖,與首回遙遙相應。拄藜頭杖,自稱曰:『吾乃民王也。」民王「二字,名色甚奇,與首回」大賢良師「等號相似。今來報汝,天下換王,立見太平。』如此在市遊行三日,忽然不見。此乃殿下之瑞也。此非晉之符瑞,乃魏之妖孽。殿下可戴二十旒冠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備六馬,進王妃爲王后,立世子爲太子。」昭心中暗喜;回到宮中,正欲飲食,忽中風不語。次日病危,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馬荀顗及諸大臣入宮問安。昭不能言,以手指太子司馬炎而死。司馬師臨終時,有目至於無目;司馬昭臨終時,有口一如無口。皆以臣淩君之報。時八月辛卯日也。何曾曰:「天下大事,皆在晉王;可立太子爲晉王,然後祭葬。」是日,司馬炎即晉王位,封何曾爲晉丞相,司馬望爲司徒,石苞爲驃騎將軍,陳騫爲車騎將軍,諡父爲文王。昭自比文王,故如其所命。安葬已畢,炎召賈充、裴秀入宮,問曰:「曹操曾云:『若天命在吾,吾其爲周文王乎!』果有此事否?」照應七十八回中語。充曰:「操世受漢祿,恐人議論篡逆之名,故出此言,乃明教曹丕爲天子也。」得此一註腳,遂使曹操教曹丕之意竟教了司馬炎,可發一歎。炎曰:「孤父王比曹操何如?」妙。充曰:「操雖功蓋華夏,下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貶壞曹操,以贊司馬氏。子丕繼業,差役甚重,東西驅馳,未有寧歲。又貶壞曹丕,以贊司馬氏。後我宣王、景王,累建大功,布恩施德,天下歸心久矣。與」民不懷德「對說。文王併吞西蜀,功蓋寰宇,與」東西驅馳「對說。又豈操之可比乎?」見得司馬昭不做皇帝,已算極耐得。炎曰:「曹丕尚紹漢統,孤豈不可紹魏統耶?」司馬昭明明要學曹操,司馬炎亦明明要學曹丕。賈充、裴秀二人再拜而奏曰:「殿下正當法曹丕紹漢故事,復築受禪臺,佈告天下,以即大位。」此處受禪臺與八十回之受禪臺,正是依樣胡蘆。

炎大喜,次日帶劍入內。此時魏主曹奐,連日不曾設朝,心神恍惚,舉止失措。炎直入後宮,奐慌下禦榻而迎。炎坐定問曰:「魏之天下,誰之力也?」奐曰:「皆晉王父祖之賜耳。」炎笑曰:「吾觀陛下文不能論道,武不能經邦,何不讓有才德者主之?」明明當面鄙薄,要他義讓。奐大驚,口噤不能言。傍有黃門侍郎張節大喝曰:「晉王之言差矣!昔日魏武祖皇帝,東蕩西除,南征北討,非容易得此天下。今天子有德無罪,何故讓與人耶?」炎大怒曰:「此社稷乃大漢之社稷也。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自立魏王,篡奪漢室,借司馬炎口中替漢朝出氣。吾祖父三世輔魏,得天下者,非曹氏之能,實司馬氏之力也。四海鹹知,吾今日豈不堪紹魏之天下乎?」曹丕欲篡漢,卻使他人說合;司馬炎欲篡魏,竟是自家開口。節又曰:「欲行此事,是篡國之賊也!」炎大怒曰:「吾與漢家報仇,有何不可!」此是蒼蒼者之意,卻在司馬炎口中直叫出來。叱武士將張節亂棍打死於殿下。奐泣淚跪告。獻帝尚不曾如此沒體面。炎起身下殿而去。奐謂賈充、裴秀曰:「事已急矣,如之奈何?」充曰:「天數盡矣,陛下不可逆天,當照漢獻帝故事,重修受禪臺,是祖宗做樣與別人看,曹奐只當怨曹丕耳。具大禮,禪位與晉王;上合天心,下順民情,陛下可保無虞矣。」奐從之,遂令賈充築受禪臺。以十二月甲子日,奐親捧傳國璽,立於臺上,大會文武。後人有詩歎曰:

魏吞漢室晉吞曹,天運迴圈不可逃。
張節可憐忠國死,一拳怎障泰山高?

請晉王司馬炎登壇,授與大禮。奐下壇,具公服立於班首。炎端坐於臺上。賈充、裴秀列於左右,執劍,令曹奐再拜伏地聽命。充曰:「自漢建安二十五年,魏受漢禪,已經四十五年矣。毛處處提出魏篡漢故事來,可見當日之事乃是賊偷賊物。今天祿永終,天命在晉,司馬氏功德彌隆,極天際地,可即皇帝正位,以紹魏統。封汝爲陳留王,毛即用獻初時名號,一發分毫不差。出就金墉城居止,當時起程,非宣詔不許入京。」毛與華歆叱獻帝語前後一轍。奐泣謝而去。太傳司馬孚哭拜於奐前曰:「臣身爲魏臣,終不背魏也。」毛曹氏篡漢時,曹家宗族中卻無此人。炎見孚如此,封孚爲安平王。孚不受而退。是日文武百官,再拜於臺下,三呼萬歲。炎紹魏統,國號大晉,改元爲太始元年,大赦天下。魏遂亡。後人有詩歎曰:

晉國規模如魏王,陳留蹤跡似山陽。
重行受禪臺前事,回首當年止自傷。

晉帝司馬炎,毛漢以炎興爲年號,恰合司馬炎之名,亦讖也。追諡司馬懿爲宣帝,伯父司馬師爲景帝,父司馬昭爲文帝,立七廟以光祖宗。那七廟?漢征西將軍司馬鈞,鈞生豫章太守司馬亮,亮生潁川太守司馬雋,雋生京兆尹司馬防,防生宣帝司馬懿,懿生景帝司馬師、文帝司馬昭:是爲七廟也。毛家批:曹丕不聞帝曹騰、曹嵩,晉則更有勝焉者。大事已定,每日設朝,計議伐吳之策。正是:

漢家城郭已非舊,吳國江山將復更。

未知怎生伐吳,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