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有子又有孫,而武侯不死;先主雖無子,有孫可以當子,而先主亦不死。使蜀之後主而以北地王爲之,則吳可吞魏可滅,而漢亦安得遂亡哉?雖然,綿竹之戰,臣死於君,識武侯之家教;成都之失,子死於父,見昭烈之遺風。漢雖亡,凜凜有生氣矣。
西漢亡於孺子嬰,東漢亡於獻帝,皆奄奄不振矣。獨至後漢之亡,而劉禪雖懦,幸有北地王之能死,爲漢朝生色。西漢亡而有王皇后之罵王莽,東漢亡而有曹皇后之罵曹丕,然兩後皆未能死,則猶未見其烈矣。獨至後漢之亡,而北地王能死,又有夫人崔氏之能死,尤足爲漢朝生色。
三國人才之盛,不獨於男子中見之,又於婦人中見之。然男子有才,不必其皆節;而婦人無節,即謂之不才。故論才於男子,才與節分;論才與婦人,必才與節合。是婦人之才,視男子之才而更難也。惟其最難而能盛,則三國有足述焉。魏之才婦有五:姜敘之母,趙昂之妻,辛敞之姊,夏侯令之女,王經之母是也。吳之才婦有三:孫策之母,孫翊之妻,孫權之妹是也。漢之才婦有五:先主之夫人糜氏,北地王之夫人崔氏,武侯之夫人黃氏,及徐庶之母,馬邈之妻是也。至於權變如貂蟬,聰慧如蔡琰,又其下者耳。
武侯初死,有楊儀、魏延互相上表一段文字;成都初亡,又有鍾會、鄧艾互相上表一段文字;遙遙相對。然鄧艾之表,未嘗訐奏鍾會,則鄧艾與魏延異矣;魏延之表,未嘗爲楊儀所更易,則鍾會與楊儀異矣。且一在班師之日,一在克敵之初,其勢既殊,其事亦別,令人耳目一新。鍾會之將叛,司馬昭之所料也;鄧艾之將叛,則司馬昭之所未料也。於其所未料者而變生於意外,安得不於其所既料者防患於意中?故使會制艾,而即自將以防會;防會而又恐會知之,於是諱之秘之,即心腹如賈充者而亦不以其意告之。昭之奸雄,誠不亞於曹操矣。會欲伐蜀而佯作伐吳之勢,昭欲收會而亦收艾之名。治其人而即用其法,出乎爾者反乎爾,其鐘士季之謂歟。
卻說後主在成都,聞鄧艾取了綿竹,諸葛瞻父子已亡,大驚,急召文武商議。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攜幼,哭聲大震,各逃生命。」後主驚惶無措。忽哨馬報到,說魏兵將近城下。多官議曰:「兵微將寡,難以迎敵;不如早棄成都,奔南中七郡。其地險峻,可以自守,就借蠻兵,再來克復未遲。」南方但能使其不復反耳,若欲患難相從,豈可恃乎。○嗟哉後主!「南方不可以止些。」光祿大夫譙周曰:「不可。南蠻久反之人,平昔無惠;今若投之,必遭大禍。」多官又奏曰:「蜀、吳既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先主半生作客,嘗依呂布矣,寄袁紹矣,託劉表矣。然此一時彼一時也。○嗟哉後主!「東方不可以止些。」周又諫曰:「自古以來,無寄他國爲天子者。此言一國不可有兩天子。臣料魏能吞吳,吳不能吞魏。若稱臣於吳,是一辱也。若吳被魏所吞,陛下再稱臣於魏,是兩番之辱矣。此言一身不可事兩天子。不如不投吳而降魏,魏必裂土以封陛下,則上能自守宗廟,下可以保安黎民。願陛下思之。」譙周前勸劉璋出降,今又勸後主出降,是勸降慣家。後主未決,退入宮中。次日眾議紛然。譙周見事急,復上疏諍之。後主從譙周之言,正欲出降;忽屏風後轉出一人,厲聲而罵周曰:「偷生腐儒,豈可妄議社稷大事!自古安有降天子哉?」蜀無降將軍,豈得有降天子哉。後主視之,乃第五子北地王劉諶也。昭烈無兒,後主卻有子。後主生七子:長子劉璿,次子劉瑤,三子劉悰,四子劉瓚,五子即北地王劉諶,六子劉恂,七子劉璩。七子中惟諶自幼聰明,英敏過人,餘皆儒善。後主七子於此敘出,補前文之所未及。後主謂諶曰:「今大臣皆議當降,汝獨仗血氣之勇,欲令滿城流血耶?」諶曰:「昔先帝在日,譙周未嘗干預國政。今妄議大事,輒起亂言,甚非理也。臣切料成都之兵尚有數萬,姜維全師皆在劍閣,提照姜維。若知魏兵犯闕,必來救應:內外攻擊,可獲大功。此言降不如戰,戰不如守。豈可聽腐儒之言,輕廢先帝之基業乎?」提照先帝。後主叱之曰:「汝小兒豈識天時!」諶叩頭哭曰:「若勢窮力極,禍敗將及,便當父子君臣背城一戰,同死社稷,以見先帝可也。奈何降乎!」此言不得已則戰。後主不聽。諶放聲大哭曰:「先帝非容易創立基業,今一旦棄之,吾寧死不辱也!」先主不死矣!後主令近臣推出宮門,遂令譙周作降書,慣修降書第一手。遣私署侍中張紹、駙馬都尉鄧良同譙周齎玉璽來雒城請降。
時鄧艾每日令數百鐵騎來成都哨探。當日見立了降旗,艾大喜。不一時,張紹等至,艾令人迎入。三人拜伏於階下,呈上降款玉璽。令人追想劉璋納款之時,爲之一歎。艾拆降書視之,大喜,受下玉璽,重待張紹、譙周、鄧良等。艾作回書,付三人齎回成都,以安人心。三人拜辭鄧艾,徑還成都,入見後主,呈上回書,細言鄧艾相待之善。後主拆封視之,大喜,即遣太僕蔣顯齎敕,令姜維早降;又以降天子敕諭降將軍,爲之一歎。遣尚書郎李虎,送文簿與艾:共戶二十八萬,男女九十四萬,帶甲將士十萬二千,有此何以不戰?官吏四萬,倉糧四十餘萬,有此何以不守?金銀二千斤,錦綺彩絹各二十萬匹。餘物在庫,不及具數。有此何不以賞戰士?擇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
北地王劉諶聞知,怒氣衝天,乃帶劍入宮。其妻崔夫人問曰:「大王今日顏色異常,何也?」諶曰:「魏兵將近,父皇已納降款,明日君巨出降,社稷從此殄滅。吾欲先死以見先帝於地下,不屈膝於他人也!」後主有此子,是幹蠱之子;先主有此孫,是繩武之孫。崔夫人曰:「賢哉!賢哉!得其死矣!妾請先死,王死未遲。」後主有佳兒,又有佳婦。諶曰:「汝何死耶?」崔夫人曰:「王死父,妾死夫,其義同也。夫亡妻死,何必問焉?」言訖,觸柱而死。馬邈夫婦是有婦無夫,劉諶夫婦是有夫有婦。諶乃自殺其三子,并割妻頭,提至昭烈廟中,伏地哭曰:「臣羞見基業棄於他人,故先殺妻子,以絕罣念,後將一命報祖。祖如有靈,知孫之心!」大哭一場,眼中流血,自刎而死。凜凜烈烈,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蜀人聞知,無不哀痛。後人有詩贊曰:
君臣甘屈膝,一子獨悲傷。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蒼。
凜凜人如在,誰云漢已亡?
後主聽知北地王自刎,乃令人葬之。後主聞北地王之死,不但不知愧恥,亦不知痛惜,真無心人哉!次日魏兵大至,後主率太子諸王,及群臣六十餘人,面縛輿櫬,出北門十里而降。鄧艾扶起後主,親解其縛,焚其輿櫬,并車入城。後人有詩歎曰:
魏兵數萬入川來,後主偷生失自裁。
黃皓終存欺國意,姜維空負濟時才。
全忠義士心何烈,守節王孫志可哀。
昭烈經營良不易,一朝功業頓成灰。
於是成都之人,皆具香花迎接。艾拜後主爲驃騎將軍,司馬昌明幸不爲尚書左僕射,而後主劉禪竟爲驃騎將軍,可發一歎。其餘文武,各隨高下拜官。鄧艾竟擅自封爵,有死之道。請後主還宮,出榜安民,交割倉庫。又令太常張峻、益州別駕張紹,招安各郡軍民。又令人說姜維歸降。一面遣人赴洛陽報捷。艾聞黃皓奸險,欲斬之。皓用金寶賂其左右,因此得免。黃皓之愛金珠,原來爲此。自是漢亡。後人因漢之亡,有追思武侯詩曰:
魚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爲護儲胥。
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
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
他年里裏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
且說太僕蔣顯到劍閣,入見姜維,傳後主敕命,言歸降之事。維大驚失語。帳下眾將聽知,一齊怨恨,咬牙怒目,鬚髮倒豎,拔刀砍石,大呼曰:「吾等死戰,何故先降耶!」號哭之聲,聞數十里。蜀中有如此之將,如此之兵,而天子甘心面縛,可發一歎。維見人心思漢,乃以善言撫之曰:「眾將勿憂。吾有一計,可復漢室。」眾皆求問。姜維與諸將附耳低言,說了計策。以下無數文字皆在附耳低言之內,此處妙在不即敘明。即於劍閣關遍豎降旗,先令人報入鍾會寨中,說姜維引張翼、廖化、董厥等來降。會大喜,令人迎接維入帳。會曰:「伯約來何遲也?」維正色流涕曰:「國家全軍在吾,今日至此,猶爲速也。」既來詐降,又偏說不肯便降,乃是善於用詐。會甚奇之,下座相拜。待爲上賓。維說會曰:「聞將軍自淮南以來,算無遺策,司馬氏之盛,皆將軍之力。維故甘心俯首。如鄧士載,當與決一死戰,安肯降之乎?」如此口氣便是姜維用詐處,讀者當自知之。會遂折箭爲誓,與維結爲兄弟,情愛甚密,爲上賓則猶疏,爲兄弟則甚密矣。仍令照舊領兵。維暗喜,遂令蔣顯回成都去了。
卻說鄧艾封師纂爲益州刺史,牽弘、王頎等各領州郡;又於綿竹築臺以彰戰功,既擅自封爵,又築臺示功,鄧艾有死之道。大會蜀中諸官飲宴。艾酒至半酣,乃指眾官曰:「汝等幸遇我,故有今日耳。若遇他將,必皆殄滅矣。」氣驕而言誇,鄧艾有死之道。多官起身拜謝。忽蔣顯至,說姜維自降鐘鎮西了。艾因此痛恨鍾會。遂修書,令人齎赴洛陽致晉公司馬昭。昭得書視之。書曰:
臣艾切謂兵有先聲而後實者,今因平蜀之勢以乘吳,此席捲之時也。然大舉之後,將士疲勞,不可便用,宜留隴右兵二萬、蜀兵二萬,煮鹽興冶,并造舟船,預備順流之計,然後發使告以利害,吳可不征而定也。更以厚待劉禪,以致孫休。若便送禪來京,吳人必疑,則於向化之心不勸。且權留之於蜀,須來年冬月抵京。今即可封禪爲扶風王,錫以資財,供其左右,爵其子爲公侯,以顯歸命之寵。則吳人畏威懷德,望風而從矣。書中雖以勸吳爲名,實以封蜀爲主。既不從禪於京,又自議封爵,爻有專制之意。此艾之所以見殺也。
司馬昭覽畢,深疑鄧艾有自專之心,乃先發手書與衛瓘,隨後降封艾詔曰:
征西將軍鄧艾:耀威奮武,深入敵境,使僭號之主,繫頸歸降;兵不逾時,戰不終日,雲徹席捲,蕩定巴、蜀雖白起破強楚,韓信克勁趙,不足比勳也。其以艾爲太尉,增邑二萬戶,封二子爲亭侯,各食邑千戶。詔中但封鄧艾,并不提起封劉禪,便是不欲鄧艾專制之意。
鄧艾受詔畢,監軍衛瓘取出司馬昭手書與艾。書中說鄧艾所言之事,須候奏報,不可輒行。詔用實寫,手書用虛寫,省筆之法。艾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既奉詔專征,如何阻當?」遂又作書,今來使齎赴洛陽。時朝中皆言鄧艾必有反意,司馬昭愈加疑忌。忽使命回,呈上鄧艾之書。昭拆封視之。書曰:
艾銜命西征,元惡既服,當權宜行事,以安初附。若待國命,則往復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專之可也。實有不臣之心,反引春秋之義,亦善於詞令。今吳未賓,勢與蜀連,不可拘常以失事機。兵法:進不求名,退不避罪。艾雖無古人之節,終不自嫌以損於國也。先此申狀,見可施行。
司馬昭看畢大驚,忙與賈充計議曰:「鄧艾恃功而驕,任意行事,反形露矣。如之奈何?」賈充曰:「主公何不封鍾會以制之?」鄧艾方忌鍾會,又使鍾會制鄧艾,此已成不兩立之勢。昭從其議,遣使齎詔封會爲司徒,就令衛瓘監督兩路軍馬,以手書付瓘,使與會伺察鄧艾,以防其變。此處手書亦用虛寫。會接讀詔書。詔曰:
鎮西將軍鍾會:所向無敵,前無強梁,節制眾城,網羅迸逸。蜀之豪帥,面縛歸命,以收姜維之功,愈使會之與維密也。謀無遺策,舉無廢功。其以會爲司徒,進封縣侯,增邑萬戶,封子二人亭侯,邑各千戶。
鍾會既受封,即請姜維計議曰:「鄧艾功在吾之上,又封太尉之職;今司馬公疑艾有反志,故令衛瓘爲監軍,詔吾制之。伯約有何高見?」維曰:「愚聞鄧艾出身微賤,幼爲農家養犢,明明以世家子弟推重鍾會,妙。今僥倖自陰平斜徑,攀木懸崖,成此大功,非出良謀,實賴國家洪福耳。又與鍾會初時笑艾之意相合,妙。若非將軍與維相拒於劍閣,艾安能成此功耶?直以鄧艾之功爲鍾會之功,妙。今欲封蜀主爲扶風王,乃大結蜀人之心,其反情不言可見矣。晉公疑之,是也。」會深喜其言。維又曰:「請退左右,維有一事密告。」來了。會令左右盡退。維袖中取一圖與會,曰:「昔日武侯出草廬時,以此圖獻先帝,鍾會曾畫一圖已呈司馬昭矣,又不若姜維之圖爲詳悉也。○又照應三十八回中事。且曰:『益州之地,沃野千里,民殷國富,可爲霸業。』先帝因此遂創成都。誇美西蜀以引動鍾會,妙。今鄧艾至此,安得不狂?」張揚鄧艾以激怒鍾會,妙甚。會大喜,指問山川形勢。此時鍾會也動念。維一一言之。會又問曰:「當以何策除艾?」維曰:「乘晉公疑忌之際,當急上表,言艾反狀,晉公必令將軍討之。一舉而可擒矣。」絕妙挑構,絕妙攛掇。會依言,即遣人齎表進赴洛陽,言鄧艾專權恣肆,結好蜀人,早晚必反矣。此處鍾會表文又用虛寫,筆法變換。於是朝中文武皆驚。會又今人於中途截了鄧艾表文,按艾筆法,改寫傲慢之辭,以實己之語。鄧艾所上之表與鍾會所改之辭,又皆用虛寫,筆法變換。
司馬昭見了鄧艾表章,大怒,即遣人到鍾會軍前,令會收艾;又遣賈充引三萬兵入斜谷,昭乃同魏主曹奐御駕親征。西曹掾邵悌諫曰:「鍾會之兵,多艾六倍,當今會收艾足矣,何必明公自行耶?」昭笑曰:「汝忘了舊日之言耶!照應一百十五回中語。汝曾道會後必反。吾今此行,非爲艾,實爲會耳。」奸雄心事正與曹操仿佛。悌笑曰:「某恐明公忘之,故以相問。今既有此意,切宜秘之,不可洩漏。」一般都是有心人,寫來真是好看。昭然其言,遂提大兵起程。時賈充亦疑鍾會有變,密告司馬昭。昭曰:「如遣汝,亦疑汝耶?吾到長安,自有明白。」昭聽邵悌不可洩漏之語,連對賈充亦無實話。早有細作報知鍾會,說昭已至長安。會慌請姜維商議收艾之策。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