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回 詔班師後主信讒 託屯田姜維避禍

姜維四伐與三伐相連,而三伐勝,而四伐不勝,張翼所謂畫蛇添足者也。今八伐亦與七伐相連,而七伐勝,而八伐不勝,是又畫蛇添足矣。而姜維之意,則以爲不然。蓋畫蛇而既成,則蛇固可以無足;若畫蛇而未就,則蛇正不可無尾耳。

洮陽之出,維以爲非艾之料,而艾則知其料我之不料也;祁山之救,維知爲艾之所料,而艾則不知其料我之能料也。至於後主之召回,不獨維不料之,艾亦不料之矣。智者之智,常出於智者之意外;愚者之愚,亦出於智者之意外。讀書至此,能不爲之慨然!

又有讀至終篇,而復興最先開卷之數行相應者。如觀黃龍見井之兆,令人思青蛇見御座之時;觀曹髦詠黃龍之詩,令人思漢帝詠飛燕之句。斯已奇矣。然當時之人,猶未以前相況也。至於姜維之欲去黃皓,則明明以十常侍爲比,明明以靈帝爲鑒。於一百十回之後,忽然如睹一百十回以前之人,忽然重見一百十回以前之事。如此首尾連合,豈非絕世奇文?

武侯出師以屯田終,姜維出師亦以屯田終。屯汨中與屯渭濱無異耳。以爲避禍,而保蜀之道在焉;以爲保蜀,而取魏之道亦在焉。姜維未嘗有九伐之事,而後人以汨中之役爲姜維之九伐中原。夫爲取魏而屯田,則雖謂之九伐爲可也。

蜀之伐魏自此終,而魏之伐蜀又自此始。可見漢不滅賊,則賊必滅漢,此正武侯「不兩立」之說也。先主將入西川,先見孔明畫圖一幅,又得張松畫圖一幅;司馬昭將入西川,先見鄧艾汨中畫圖一本,又得鐘會全蜀畫圖一幅。前後天然相對,若合符節,真奇文奇事。

卻說蜀漢景耀五年,冬十月,大將軍姜維差人連夜修了棧道,整頓軍糧兵器,又於漢中水路調撥船隻。俱已完備,上表奏後主曰:「臣累出戰,雖未成大功,已挫動魏人心膽。今養兵日久,不戰則懶,懶則致病。其語甚壯,如先主髀肉復生之歎。況今軍思效死,將思用命。臣如不勝,當受死罪。」數語又抵得一篇出師表後主覽表,猶豫未決。譙周出班奏曰:「臣夜觀天文,見西蜀分野,將星暗而不明。譙周好言天文,又爲後文伏筆。今大將軍又欲出師,此行甚是不利。陛下可降詔止之。」後主曰:「且看此行若何。果然有失,卻當阻之。」譙周再三苦諫不從,乃歸家嘆息不已,遂推病不出。

卻說姜維臨興兵,乃問廖化曰:「吾今出師,誓欲恢復中原,當先取何處?」化曰:「連年征伐,軍民不寧;兼魏有鄧艾,足智多謀,非等閒之輩:將軍強欲行難爲之事,此化所以未敢專也。」廖化前番欲戰,此番不欲戰,亦與張翼之見合矣。維勃然大怒曰:「昔丞相六出祁山,亦爲國也。吾今八次伐魏,豈爲一己之私哉?今當先取洮陽。如有逆吾者必斬!」遂留廖化守漢中,自同諸將提兵三十萬,徑取洮陽而來。此是八伐中原。早有川口人報入祁山寨中。時鄧艾正與司馬望談兵,聞知此信,遂令人哨探。回報蜀兵盡從洮陽而出。司馬望曰:「姜維多計,莫非虛取洮陽而實來取祁山乎?」鄧艾曰:「今姜維實出洮陽也。」望曰:「公何以知之?」艾曰:「向者姜維累出吾有糧之地,今洮陽無糧,維必料吾只守祁山,不守洮陽,故徑取洮陽;如得此城屯糧積草,結連羌人,以圖久計耳。」姜維欲取洮陽之意,姜維不曾說明,卻在鄧艾口中說出,妙。望曰:「若此,如之奈何?」艾曰:「可盡撤此處之兵,分爲兩路去救洮陽。離洮陽二十五里,有侯河小城,乃洮陽咽喉之地。公引一軍伏於洮陽,偃旗息鼓,大開四門,如此如此而行;我卻引一軍伏侯河,必獲大勝也。」此番又爲鄧艾所算,與取上邽時一樣局面。籌畫已定,各各依計而行。只留偏將師纂守祁山寨。

卻說姜維令夏侯霸爲前部,先引一軍徑取洮陽。霸提兵前進,將近洮陽,望見城上并無一杆旌旗,四門大開。霸心下疑惑,未敢入城,回顧諸將曰:「莫非詐乎?」諸將曰:「眼見得是空城,只有些小百姓,聽知大將軍兵到,盡棄城而走了。」霸未信,自縱馬於城南視之,只見城後老小無數,皆望西北而逃。霸大喜曰:「果空城也。」夏侯霸多謀,此番卻在鄧艾之下。遂當先殺入,餘眾隨後而進。方到甕城邊,忽然一聲炮響,城上鼓角齊鳴,旌旗遍豎,拽起吊橋。霸大驚曰:「誤中計矣!」慌欲退時,城上矢石如雨。可憐夏侯霸同五百軍,皆死於城下。如曹仁在南邵射周郎時。後人有詩歎曰:

大膽姜維妙算長,誰知鄧艾暗提防。
可憐投漢夏侯霸,頃刻城邊箭下亡。

司馬望從城內殺出,蜀兵大敗而逃。隨後姜維引接應兵到,殺退司馬望,就傍城下寨。維聞夏侯霸射死,嗟傷不已。是夜二更,鄧艾自侯河城內,暗引一軍潛地殺入蜀寨。蜀兵大亂,姜維禁止不住。城上鼓角喧天,司馬望引兵殺出。兩下夾攻,蜀兵大敗。維左沖右突,死戰得脫,退二十餘里下寨。姜維又輸一陣。蜀兵兩番敗走之後,心中搖動。維與眾將曰:「勝敗乃兵家之常,今雖損兵折將,不足爲憂。成敗之事,在此一舉。汝等始終勿改。如有言退者立斬。」不但天意不可回,人心亦未可以強矣。張翼進言曰:「魏兵皆在此處,祁山必然空虛。將軍整兵與鄧艾交鋒,攻打洮陽、侯河;某引一軍取祁山。取了祁山九寨,便驅兵向長安。此爲上計。」張翼之計亦自勝著,惜又爲鄧艾猜破。維從之,即令張翼引後軍徑取祁山。維自引兵到侯河搦鄧艾交戰。艾引軍出迎。兩軍對圓,二人交鋒數十餘合,不分勝負,各收兵回寨。次日,姜維又引兵挑戰,鄧艾按兵不出。姜維令軍辱罵。鄧艾尋思曰:「蜀人被吾大殺一陣,全然不退,連日反來搦戰,必分兵去襲祁山寨也。守寨將師纂兵少智寡,必然敗矣。吾當親往救之。」張翼所算,又在鄧艾算中。乃喚子鄧忠分付曰:「汝用心守把此處,任他搦戰,卻勿輕出。吾今夜引兵去祁山救應。」是夜二更,姜維正在寨中設計,忽聽得寨外喊聲震地,鼓角喧天,人報鄧艾引三千精兵夜戰。諸將欲出,維止之曰:「勿得妄動。」原來鄧艾引兵至蜀寨前哨探了一遍,乘勢去救祁山,鄧艾之救祁山,不用銜枚疾走,卻用鼓角喧天,借夜戰爲名,乘勢而去,真意料所不及。鄧忠自入城去了。姜維喚諸將曰:「鄧艾虛作夜戰之勢,必然去救祁山寨矣。」你猜著我,我猜著你,好看殺人。乃喚傅僉吩咐曰:「汝守此寨,勿輕與敵。」囑畢,維自引三千兵來助張翼。兩人真是對手,敘法簡淨。

卻說張翼正到祁山攻打,守寨將師纂兵少,支援不住。看看待破,忽然鄧艾兵至,衝殺了一陣,蜀兵大敗,把張翼隔在山后,絕了歸路。正慌急之間,忽聽的喊聲大震,鼓角喧天,只見魏兵紛紛倒退。左右報曰:「大將軍姜伯約殺到!」伯約之來又在張翼一邊,寫得突兀。翼乘勢驅兵相應。兩下夾攻,鄧艾折了一陣,急退上祁山寨不出。姜維令兵四面攻圍。

話分兩頭。卻說後主在成都,聽信宦官黃皓之言,又溺於酒色,不理朝政。阿斗如此不長進,子龍錯抱了他也。時有大臣劉琰妻胡氏,極有顏色;因入宮朝見皇后,後留在宮中,一月方出。此時宮中府中太覺一體了。琰疑其妻與後主私通,命婦留宮一月,原無此體,但後主南道方盛,北道恐未暇及此。乃喚帳下軍士五百人列於前,將妻綁縛,令軍以履撻其面數十,幾死復蘇。與面何干?想怒其冶容誨淫也。後主聞之大怒,令有司議劉琰罪。有司議得:卒非撻妻之人,面非受刑之地,命婦非入侍宮禁之人,宮中亦非命婦遊翔之地。君臣皆失也。合當棄市。「遂斬劉琰。自此命婦不許入朝。然一時官僚以後主荒淫,多有疑怨者。於是賢人漸退,小人日進。」親賢人,遠小人,前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人,後漢所以傾頹也。「令人憶武侯之言。時右將軍閻宇身無寸功,只因阿附黃皓,遂得重爵;聞姜維統兵在祁山,乃說皓奏後主曰:「姜維屢戰無功,可命閻宇代之。」是欲以騎劫代樂毅也。後主從其言,遣使齎詔,召回姜維。維正在祁山攻打寨柵,忽一日三道詔至,宣維班師。何異嶽飛金牌十二。維只得遵命,先令洮陽兵退,次後與張翼徐徐而退。鄧艾在寨中只聽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至平明,人報蜀兵盡退,止留空寨。與鄧艾救祁山時一樣方法。艾疑有計,不敢追襲。姜維此番退兵,不獨維所不料,亦艾所不料也。

姜維徑到漢中,歇住人馬,自與使命入成都見後主。後主一連十日不朝。維心中疑惑。是日至東華門,遇見秘書郎卻正。維問曰:「天子召維班師,公知其故否?」正笑曰:「大將軍何尚不知?黃皓欲使閻宇立功,奏聞朝廷,發詔取回將軍。今聞鄧艾善能用兵,因此寢其事矣。」忽興忽寢,全憑一個宦官做主,可發一笑。○早知如此,何如勿昭姜維。維大怒曰:「我必殺此宦豎!」此時姜維欲效袁紹之殺十常侍,亦是快事。卻正止之曰:「大將軍繼武侯之事,任大職重,豈可造次?倘若天子不容,反爲不美矣。」維謝曰:「先生之言是也。」次日,後主與黃皓在後園宴飲,維引數人徑入。早有人報知黃皓,皓急避於湖山之側。黃皓如此害怕,罪不比張讓、趙忠之難除,特天子不欲除之耳。維至亭下,拜了後主,泣奏曰:「臣困鄧艾於祁山,陛下連降三詔,召臣回朝,未審聖意爲何?」後主默然不語。維又奏曰:「黃皓奸巧專權,乃靈帝時十常侍也。直照應到第一回,可謂常山率然,首尾相應。陛下近則鑒於張讓,遠則鑒於趙高。又說一個樣子與他看。早殺此人,朝廷自然清平,中原方可恢復。」後主笑曰:「黃皓乃趨走小臣,縱使專權,亦無能爲。昔者董允每切齒恨皓,朕甚怪之。補前亦所未及。卿何必介意?」維叩頭奏曰:「陛下今日不殺黃皓,禍不遠也。」後主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卿何不容一宦官耶?」令近侍於湖山之側,喚出黃皓至亭下,命拜姜維伏罪。和事天子。皓哭拜維曰:「某早晚趨侍聖上而已,并不干與國政。將軍休聽外人之言,欲殺某也。某命繫於將軍,惟將軍憐之!」言罷,叩頭流涕。乞憐取妍是此輩故態,其如姜維之不好男風何!維忿忿而出,即往見卻正,備將此事告之。正曰:「將軍禍不遠矣。將軍若危,國家隨滅!」不特爲伯約憂,正爲國家憂。維曰:「先生幸教我以保國安身之策。」正曰:「隴西有一去處,名曰遝中,此地極其肥壯。將軍何不效武侯屯田之事,又將屯田渭水事一提,照應一百二回中事。奏知天子,前去遝中屯田?一者,得麥熟以助軍實;一是足兵。二者,可以盡圖隴右諸郡;一是進取。三者,魏人不敢正視漢中;三是禦敵。四者,將軍在外掌握兵權,人不能圖,可以避禍:四是自保。此乃保國安身之策也,宜早行之。」三句是保國,一句是安身。維大喜,謝曰:「先生金玉之言也。」次日,姜維表奏後主,求遝中屯田,效武侯之事。後主從之。維遂還漢中,聚諸將曰:「某累出師,因糧不足,未能成功。今吾提兵八萬,往遝中種麥屯田,徐圖進取。汝等久戰勞苦,今且斂兵聚穀,退守漢中;魏兵千里運糧,經涉山嶺,自然疲乏,疲乏必退。那時乘虛追襲,無不勝矣。」姜維意中只是以破魏爲事。遂令胡濟屯漢壽城,王舍守樂城,蔣斌守漢城,蔣舒、傅僉同守關隘。分撥已畢,維自引兵八萬,來遝中種麥,以爲久計。以下按過蜀漢,再敘魏國。

卻說鄧艾聞姜維在遝中屯田,於路下四十餘營,連絡不絕,如長蛇之勢。連營亦與陣法一般。○此是九伐中原。艾遂令細作相了地形,畫成圖本,具表申奏。先是一本畫圖。晉公司馬昭見之,大怒曰:「姜維屢犯中原,不能剿除,是吾心腹之患也。」賈充曰:「姜維深得孔明傳授,急難退之。須得一智勇之將,往刺殺之,可免動兵之勞。」賈充是盜賊之計。從事中郎荀勖曰:「不然。今蜀主劉禪溺於酒色,信用黃皓,大臣皆有避禍之心。姜維在遝中屯田,正避禍之計也。若令大將伐之,無有不勝,何必用刺客乎?」方是堂堂正正之論。昭大笑曰:「此言最善。吾欲伐蜀,誰可爲將?」荀勖曰:「鄧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鐘會爲副將,大事成矣。」昭大喜曰:「此言正合吾意。」乃召鐘會入而問曰:「吾欲令汝爲大將,去伐東吳,可乎?」將行刺跌出興師,又將伐吳跌出伐蜀。會曰:「主公之意本不欲伐吳,實欲伐蜀也。」妙人。昭大笑曰:「子誠識吾心也。但卿往伐蜀,當用何策?」會曰:「某料主公欲伐蜀,已畫圖本在此。」又是一本畫圖。昭展開視之,圖中細載一路安營下寨屯糧積草之處,從何而進,從何而退,一一皆有法度。鄧艾止畫汨中之圖,鐘會又畫全蜀之圖,同一畫圖,又自各別。昭看了大喜曰:「真良將也!卿與鄧艾合兵取蜀,何如?」會曰:「蜀川道廣,非一路可進,當使鄧艾分兵各進可也。」既以伐吳跌出伐蜀,又以合兵跌出分兵。曲折之甚。昭遂拜鐘會爲鎮西將軍,假節鉞,都督關中人馬,調遣青、徐、兗、豫、荊、揚等處;一面差人持節令鄧艾爲征西將軍,都督關外隴上,使約期伐蜀。即遣新將,再封舊將,一新一舊,便有不相下之勢。次日,司馬昭於朝中計議此事,前將軍鄧敦曰:「姜維屢犯中原,我兵折傷甚多,只今守禦,尚自未保;奈何深入山川危險之地,自取禍亂耶?」昭怒曰:「吾欲興仁義之師,伐無道之主,汝安敢逆吾意!」叱武士推出斬之。須臾,呈鄧敦首級於階下。眾皆失色。弒君之後,又必示威於臣;伐國之前,亦必示威於內。奸雄作威,往往如此。昭曰:「吾自征東以來,息歇六年,治兵繕甲,皆已完備,欲伐吳、蜀久矣。今先定西蜀,乘順流之勢,水陸并進,併吞東吳;此滅虢取虞之道也。方算伐蜀,又算到伐吳,自此至末回,方是一氣呵成。吾料西蜀將士,守成都者八九萬,守邊境者不過四五萬,姜維屯田者不過六七萬。今吾已令鄧艾引關外隴右之兵十餘萬,絆住姜維於遝中,使不得東顧;遣鐘會引關中精兵二三十萬,直抵駱谷,三路以襲漢中。此處本欲鄧艾絆住姜維,鐘會潛入西川;後文卻是鐘會絆住姜維,鄧艾潛入西川。正妙在與後相反,方見事之變化。蜀主劉禪昏暗,邊城外破,士女內震。其亡可必矣。」眾皆拜服。

卻說鐘會受了鎮西將軍之印,起兵伐蜀。會恐機謀或泄,卻以伐吳爲名,令青、兗、豫、荊、揚等五處各造大船;又遣唐諮於登、萊等州傍海之處,拘集海船。鐘會佯作伐吳,即劉曄諱言伐蜀之意。司馬昭不知其意,遂召鐘會問之曰:「子從旱路收川,何用造船耶?」會曰:「蜀若聞我兵大進,必求救於東吳也。故先布聲勢,作伐吳之狀,吳必不敢妄動。一年之內,蜀已破,船已成,而伐吳豈不順乎?」毛亦從伐蜀先算到伐吳,自此至末卷,方是一氣呵成。昭大喜,選日出師。時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三日,鐘會出師。司馬昭送之於城外十里方回。西曹掾邵悌密謂司馬昭曰:「今主公遣鐘會領十萬兵伐蜀,愚料會志大心高,不可使獨掌大權。」早爲鐘會謀反伏線。昭笑曰:「吾豈不知之?」悌曰:「主公既知,何不使人同領其職?」昭言無數語,使邵悌疑心頓釋。正是:

方當士馬驅馳日,早識將軍跋扈心。

未知其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