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維一伐中原之後,間之以丁奉破魏之事;二伐中原之後,間之以文鴦反魏之事;而三伐、四伐,更無他事以間之者,何也?牛頭山之戰,全乎敗者也;鐵籠山之戰,初勝而終敗者也;洮西之戰,則全乎勝者也。不全乎勝則士氣沮,全乎勝則士氣銳。銳則可以及鋒而用焉。此四伐之師,所以繼三伐而即出歟?
鄧艾有「五必出」說以料蜀,姜維亦有「五可勝」之說以料魏,彼此若合符節,而料其出則果出,料其勝則不必果勝,則以維之所料,已爲艾之所料故也。故知己而不知彼之亦足以知己,則不得謂之知己;知彼而不知彼之亦料我之知彼,則不得謂之知彼。
四伐之敗與一伐等。蓋一伐之役,句安陷焉;四伐之役,張嶷死焉。其失固相類也。然爲國討賊,雖敗猶榮。一伐之時,未學武侯之自貶;四伐之後,亦學武侯之自責。君子於其敗而哀其遇,於其貶而憐其心。
有毋丘儉之討司馬師於前,又有諸葛誕之討司馬昭於後,兩人皆魏之忠臣也。諸葛兄弟三人,分事三國。人謂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不知狗亦不易爲矣。高帝以功臣比之功狗;蒯通曰:「桀犬吠堯。」亦自比於狗;趙盾曰:「君之獒不若臣之獒。」亦自比家將於狗。若後世無義之徒,正狗之不如耳。
司馬昭之攻諸葛誕也,賈充勸其挾太后、天子以親征,此則從前未有之事矣。曹操南征北伐,豈嘗挾獻帝而俱行乎?其挾帝而俱行,惟許田射鹿之時則有之;至於挾太后而俱行,則又何嘗有之乎?曹操所不爲而司馬昭爲之者,恐我出而天子在內,則曹芳之血詔,亦曹髦之所欲發也,故必挾天子而後可以無恐也。又恐天子雖在外而太后在內,則太后之詔可請,而城門可閉,亦未必無曹爽故可也,故必挾太后而後可以無恐也。凡亂臣賊子,欲效前人之所爲,往往較前人之心又加危,較前人之心又加慎。嗟乎!人之竊弄威福,亦欲安意肆志以自娛樂耳;乃防患慮禍,岌岌不寧以至於如此。人亦何樂而爲亂臣賊子也哉?
卻說姜維退兵屯於鐘堤,魏兵屯於狄道城外。王經迎接陳泰、鄧艾入城,拜謝解圍之事,設宴相待,大賞三軍。泰將鄧艾之功,申奏魏主曹髦。髦封艾爲安西將軍,假節領護東羌校尉,同陳泰屯兵於雍、涼等處。鄧艾上表謝恩畢,陳泰設宴與鄧艾拜賀曰:「姜維夜遁,其力已竭,不敢再出矣。」先寫陳泰料敵不中。以反襯鄧艾之智。艾笑曰:「吾料蜀兵其必出有五。」鄧艾居然將才。泰問其故。艾曰:「蜀兵雖退,終有乘勝之勢;知彼之壯。吾兵終有弱敗之實:知己之沮。其必出一也。蜀兵皆是孔明教演精銳之兵,容易調遣;知彼之利。吾將不時更換,軍又訓練不熟:知己之鈍。其必出二也。蜀人多以船行,知彼之逸。吾軍皆在旱行,知己之勞。勞逸不同:其必出三也。狄道、隴西、南安、祁山四處皆是守戰之地,蜀人或聲東擊西,指南攻北,吾兵必須分頭把守;知己之分而小。蜀兵合爲一處而來,以一分當我四分:知彼之合而大。其必出四也。若蜀兵自南安、隴西,則可取羌人之穀爲食;若出祁山,則有麥可就食:知彼之糧易於我。但言知彼,而知己在其中。其必出五也。」陳泰嘆服曰:「公料敵如神,蜀兵何足慮哉!」於是陳泰與鄧艾結爲忘年之交。如程普之服周郎。艾遂將雍、涼等處之兵,每日操練;各處隘口,皆立營寨,以防不測。以上按下魏國一邊,以下再敘蜀漢一邊。
卻說姜維在鐘堤大設筵宴,會集諸將,商議伐魏之事。令史樊建諫曰:「將軍屢出,未獲全功。今日洮西之戰,魏人既服威名,何故又欲出也?萬一不利,前功盡棄。」維曰:「汝等只知魏國地寬人廣,急不可得,卻不知攻魏者有五可勝。」鄧艾「五必出」,姜維「五可勝」,彼此若合符節。眾問之。維答曰:「彼洮西一敗,挫盡銳氣;吾兵雖退,不曾損折。今若進兵,一可勝也。鄧艾所言」一必出「,維亦算在第一。吾兵船載而進,不致勞困,彼兵從旱地來迎,二可勝也。鄧艾所言」三必出「,維卻算在第二。吾兵久經訓練之眾;彼皆鳥合之徒,不曾有法度,三可勝也。鄧艾所言」二必出「,維卻算在第三。吾兵自出祁山,抄掠秋穀爲食,四可勝也。鄧艾所言」五必出「,維卻算在第四。彼兵雖各守備,軍刀分開,吾兵一處而去,彼安能救?五可勝也。鄧艾所言」四必出「,維卻算在第五。不在此時伐魏,更待何時耶?」夏侯霸曰:「艾年雖幼,而機謀深遠,近封爲安西將軍之職,必於各處準備,非同往日矣。」維但能料其兵,霸則能料其將。維厲聲曰:「吾何畏彼哉!公等休長他人銳氣,滅自己威風。吾意已決,必先取隴西。」眾不敢諫。
維自領前部,令眾將隨後而進。於是蜀兵盡離鐘堤,殺奔祁山來。此是四伐中原。哨馬報說魏兵已先在祁山立下九個寨棚。維不信,引數騎憑高望之,果見祁山九寨勢如長蛇,首尾相顧。維回顧左右曰:「夏侯霸之言,信不誣矣。此寨形勢絕妙,止吾師諸葛丞相能之。今觀鄧艾所爲,不在吾師之下。」在姜維眼中、口中,寫一鄧艾。然亦未見其人,但見其營,尚是虛寫。遂回本寨,喚諸將曰:「魏人既有準備,必知吾來矣。吾料鄧艾必在此間。猜得著。汝等可虛張吾旗號,據此谷口下寨,每日令百餘騎出哨,每出哨一回,換一番衣甲旗號,按青、黃、赤、白、黑五方旗幟更換。示兵之多,以疑之。吾卻提大兵偷出董亭,徑襲南安去也。」亦是好算。遂令鮑素屯於祁山谷口,維盡率大兵望南安進發。
卻說鄧艾知蜀兵出祁山,早與陳泰下寨準備,見蜀兵連日不來搦戰,一日五番哨馬出寨,或十里、或十五里而回。艾憑高望畢,慌入帳與陳泰曰:「姜維不在此間,一個說鄧艾必在此間,果然在此間;一個說姜維不在此間,果然不在此間。兩個猜得都著,是對手拳頭。必取董亭襲南安去了。料得如此。出寨哨馬只是這幾匹,更換衣甲,往來哨探,其馬皆困乏,主將必無能者。陳將軍可引一軍攻之,其寨可破也。破了寨柵,便引兵襲董亭之路,先斷姜維之後。先破前寨,卻斷後路,算出陳泰兩路兵來。吾當先引一軍救南安,徑取武城山。若先占此山頭,姜維必取上邽。上邽有一谷,名曰段谷,地狹山險,正好埋伏。彼來爭武城山時,吾先伏兩軍於段谷,破維必矣。」先到武城,卻伏段谷,又算出自己兩路兵來。泰曰:「吾守隴西二三十年,未嘗如此明察地理。公之所言,真神算也。公可速去。吾自攻此處寨柵。」於是鄧艾引軍星夜倍道而行,徑到武城山。下寨已畢,蜀兵未到,即令子鄧忠,鄧忠於此出現。與帳前校尉師綦,各引五千兵,先去段谷口埋伏,如此如此而行。二人受計而去。艾令偃旗息鼓,以待蜀兵。
卻說姜維從董亭望南安而來,至武城山前,謂夏侯霸曰:「近南安有一山,名武城山,若先得了,可奪南安之勢。只恐鄧艾多謀,必先提防。」你猜著我,我猜著你。好看殺人。正疑慮間,忽然山上一聲炮響,喊聲大震,鼓角齊鳴,旌旗遍豎,皆是魏兵。中央風飄起一黃旗,大書「鄧艾」字樣。又未見其人,先見其旗。又只在姜維眼中虛寫。蜀兵大驚。山上數處精兵殺下,勢不可當,前軍大敗。維急率中軍人馬去救時,魏兵已退。惡甚。維直來武城山下搦鄧艾戰,山上魏兵并不下來。惡甚。但聞其聲,不見其人。維令軍士辱罵,至晚方欲退軍,山上鼓角齊鳴,卻又不見魏兵下來。惡甚。又但聞其聲,不見其人。維欲上山衝殺,山上炮石甚嚴,不能得進。守至三更欲回,山上鼓角又鳴。惡甚。又但聞其聲,不見其人。維移兵下山屯紮。比及令軍搬運木石,方欲豎立爲寨,山上鼓角又鳴,魏兵驟至。三番不下來,此處卻突如其來。蜀兵大亂,自相踐踏,退回舊寨。次日,姜維令軍士運糧草車仗,至武城山穿連排定,欲立起寨柵,以爲屯兵之計。是夜二更,鄧艾令五百人各執火把,分兩路下山,三番不下來,此處又突如其來。放火燒車仗。兩兵混殺了一夜,營寨又立不成。維復引兵退,再與夏侯霸商議曰:「南安未得,不如先取上邽。上邽乃南安屯糧之所,若得上邽,南安自危矣。」姜維亦料到此,但先爲鄧艾料去了。畢竟鄧艾是先猜先著。遂留霸屯於武城山。
維盡引精兵猛將,徑取上邽。行了一宿,將及天明,見山勢狹峻,道路崎嶇,乃問鄉導官曰:「此處何名?」答曰:「段谷。」維大驚曰:「其名不美!『段谷』者,『斷谷』也。倘有人斷其谷口,如之奈何?」讀書至此,令人一嚇。幾爲落鳳坡、罾口川之續矣。正躊躇未決,忽報前軍來報:「山後塵頭大起,必有伏兵。」維急令退兵,師纂、鄧忠兩軍殺出。維且戰且走,前面喊聲大震,鄧艾引兵殺到,三路夾攻,蜀兵大敗。幸得夏侯霸引兵殺到,魏兵方退,救了姜維。欲再往祁山,霸曰:「祁山寨已被陳泰打破,鮑素陣亡,全寨人馬皆退回漢中去了。」陳泰打寨,在夏侯霸口中虛寫。省筆之法。維不敢取董亭,急投山僻小路而回。後面鄧艾急追,維令諸軍前進,自爲斷後。正行之際,忽然山中一軍突出,乃魏將陳泰也。魏兵一聲喊起,將姜維因在核心。維人馬困乏,左沖右突,不能得出。蕩寇將軍張嶷聞姜維受困,引數百騎殺入重圍,維因乘勢殺出。嶷被魏兵亂箭射死。維得脫重圍,復回漢中,因感張嶷忠勇,沒於王事,乃表贈其子孫。於是蜀中將士多有陣亡者,皆歸罪於姜維。維照武侯街亭舊例,乃上表自貶爲後將軍,行大將軍事。抄舊文章,只是不如原稿。以上按下蜀漢一邊,以下再敘魏國一邊。
卻說鄧艾見蜀兵退盡,乃與陳泰設宴相賀,大賞三軍。泰表鄧艾之功。司馬昭遣使持節,加艾官爵,賜印綬;并封其子鄧忠爲亭侯。
時魏主曹髦,改正元三年爲甘露元年。司馬昭自爲天下兵馬大都督,出入常令三千鐵甲驍將前後簇擁,以爲護衛;宛然董卓變相。一應事務,不奏朝廷,就於相府裁處。宛然曹操後身。自此,常懷篡逆之心。有一心腹人姓賈,名充,字公閭,及故建威將軍賈逵之子,爲昭府下長史。充語昭曰:「今主公掌握大柄,四方人心必然未安,且當暗訪,然後徐圖大事。」昭曰:「吾正欲如此。汝可爲我東行,只推慰勞出征軍士爲名,以探消息。」賈充領命,徑到淮南,入見鎮東大將軍諸葛誕。誕字公休,乃琅琊南陽人,即武侯之族弟也。兄弟三人分事三國,亦大奇事。向仕於魏,因武侯在蜀爲相,因此不得重用。後武侯身亡,誕在魏歷任重職,封高平侯,總攝兩淮軍馬。補敘諸葛誕前事。當日賈充託名勞軍,至淮南見諸葛誕。誕設宴待之。酒至半酣,充以言挑誕曰:「近來洛陽諸賢,皆以主上懦弱,不堪爲君。司馬大將軍三世輔國,功德彌天,可以禪代魏統。未審鈞意若何?」誕大怒曰:「汝乃賈豫州之子,世食魏祿,安敢出此亂言!」寫得諸葛誕義形於辭,不愧武侯族弟。充謝曰:「某以他人之言告公耳。」誕曰:「朝廷有難,吾當以死報之。」說得凜凜烈烈。充默然。次曰辭歸,見司馬昭細言其事。昭大怒曰:「鼠輩安敢如此!」充曰:「誕在淮南,深得人心,又在賈充口中補寫諸葛誕平日。久必爲患,可速除之。」昭遂暗發密書與揚州刺史樂綝,一面遣使齎詔征誕爲司空。誕得了詔書,己知是賈充告變,遂捉來使拷問。使者曰:「此事樂綝知之。」誕曰:「他如何得知?」使者曰:「司馬將軍已令人到揚州送密書與樂綝矣。」使者口中洩漏機密,妙在要言不煩。誕大怒,叱左右斬了來使,遂起部下兵千人,殺奔揚州來。將至南門,城門已閉,吊橋拽起。誕在城下叫門,城上并無一人回答。誕大怒曰:「樂綝匹夫,安敢如此!」遂令將士打城。手下十餘驍騎,下馬渡河,飛身上城,殺散軍士,大開城門。於是諸葛誕引兵入城,乘風放火,殺至綝家。綝慌上樓避之。誕提劍上樓,大喝曰:「汝父樂進,昔日受魏國大恩!不思報本,反欲順司馬昭耶!」樂進爲曹操舊將,於此提照出來。綝未及回言,爲誕所殺。一面具表數司馬昭之罪,使人申奏洛陽;申罪致討,比毋丘儉更是烈烈。一面大聚兩淮屯田戶口十餘萬,并揚州新降兵四萬餘人,積草屯糧,準備進兵。又令長史吳綱送子諸葛靚入吳爲質求援,務要合兵誅討司馬昭。志自可取,不必以成敗論之。
此時東吳丞相孫峻病亡,從弟孫綝輔政。綝字子通,爲人強暴,殺大司馬滕亂、將軍李據、王惇等,順筆帶敘吳事。○殺諸葛恪用詳敘,殺此三人用略敘。因此權柄皆歸於綝。吳主孫亮雖然聰明,無可奈何。爲後回孫綝廢亮張本。於是吳綱將諸葛靚至石頭城,入拜孫綝。綝問其故。綱曰:「諸葛誕乃蜀漢諸葛武侯之族弟也,不說諸葛瑾之弟,而獨說武侯者,因孫峻殺諸葛瑾之子故也。有針線。向事魏國;今見司馬昭欺君罔上,廢主弄權,欲興師討之,而力不及,故特來歸降。誠恐無憑,專送親子諸葛靚爲質。伏望發兵相助。」綝從其請,便遣大將全懌、全端爲主將,于詮爲合後,朱異、唐諮爲先鋒,文欽爲鄉導,起兵七萬,分三隊而進。吳綱回壽春報知諸葛誕。誕大喜,遂陳兵準備。
卻說諸葛誕表文到洛陽,司馬昭見了大怒,欲自往討之。賈充諫曰:「主公乘父兄之基業,恩德未及四海,今棄天子而去,若一朝有變,後悔何及!不如奏請太后及天子一同出征,可保無虞。」曹瞞但挾天子耳,賈充又教司馬昭挾太后,愈出愈奇。昭喜曰:「此言正合吾意。」遂入奏太后曰:「諸葛誕謀反,臣與文武官僚計議停當,請太后同天子御駕親征,以繼先帝之遺意。」孫綝將諸葛誕兒子作當頭,司馬昭卻將太后、天子帶在軍中作當頭。太后畏懼,只得從之。次日,昭請魏主曹髦起程。髦曰:「大將軍都督天下軍馬,任從調遣,何必朕自行也?」昭曰:「不然。昔日武祖縱橫四海,文帝、明帝有包括字宙之志,併吞八荒之心,凡遇大敵,必須自行。然未聞奉母氏以行也。陛下正宜追配先君,掃清故孽,何自畏也?」髦畏威權,只得從之。昭遂下詔,盡起兩都之兵二十六萬,命鎮南將軍王基爲正先鋒,安東將軍陳騫爲副先鋒,監軍石苞爲左軍,兗州刺史周泰爲右軍,保護車駕,浩浩蕩蕩,殺奔淮南而來。
東吳先鋒朱異,引兵迎敵。兩軍對圓,魏軍中王基出馬,朱異來迎。戰不三合,朱異敗走。唐諮出馬,戰不三合,亦大敗而走。王基驅兵掩殺,吳兵大敗,退五十里下寨,報入壽春城中。諸葛誕自引本部銳兵,會合文欽并二子文鴦、文虎,文鴦前卷不知下落,此處卻與文欽會在一處。雄兵數萬,來敵司馬昭。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