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回 武侯預伏錦囊計 魏主拆取承露盤

此記武侯死後之事也。前營之星方殞,而魏延遂與反漢之兵,則武侯之不可以死也。錦囊之計有遺,而魏延終應生角之夢,則武侯之實未嘗死也。逆知其必叛,而不於未叛之時除之,於此見武侯之仁;不待其既叛,而早於未叛之先防之,於此見武侯之智。

魏延既反,不獨司馬懿一大敵也,即魏延亦一大敵也。當其焚棧道,攻南鄭,使魏人之知而回兵轉鬥,則蜀之亡可翹足而待矣。且有楊儀與延互相訐奏,少主疑於內,諸將阻於外,太后憂惶而未寧,廷臣聚議而未決,而卒能定之,俄傾易危爲安,則武侯身後之功不甚偉哉!

武侯死,而吳之君臣懼可知也,曰今而後莫予授也已!武侯死,而魏之君臣喜可知也,曰今而後莫予毒也已!惟其懼,而邊境之戌於是乎增;惟其喜,而土木之功於是乎起。然則思武侯者,不獨蜀人爲然也。於其戌之勞,而吳之人不得不思武侯;於其役之苦,而魏之人亦不得不思武侯。

凡後人之失,未有不由於前人之失以爲之倡也。有銅雀、玉龍、金鳳之臺作於前,乃有總章觀、青霄閣、鳳凰樓之工興於後矣;有曹丕之殺甄後以作之於前,乃有曹睿之殺毛後以效之於後矣。然曹操止於築臺,而睿則更勞其民於拆臺;操止以其民充役,而叡至欲以官充役。毛氏比甄氏之來爲正,而其被黜亦與甄氏同。曹睿曾以射鹿之事諷其父,而其殺毛氏則與其父等。尤而效之,更有甚焉。則祖宗之爲法於子孫者,可不懼歟?

卻說楊儀聞報前路有兵攔截,忙令人哨探,回報說魏延燒絕棧道,引兵攔路。魏延隱然一敵國。儀大驚曰:「丞相在日,料此人久後必反,誰想今日果然如此!今斷吾歸路,當復如何?」費禕曰:「此人必先捏奏太子,誣吾等造反,故燒絕棧道,阻遏歸路。魏延上表事,在費褘一邊虛寫。吾等亦當表奏天子,陳魏延反情,然後圖之。」姜維曰:「此間有一小徑,名槎山,雖崎嶇險峻,可以抄出棧道之後。」一面寫表奏聞天子,一面將人馬望槎山小道進發。費褘只算得上表,姜維便算到歸路。

且說後主在成都寢食不安,動止不寧;夜作一夢,夢見成都錦屏山崩倒,孔明乃蜀之屏障。先主得孔明如得水,後主倚孔明如倚山。遂驚覺,坐而待旦,聚集文武入朝圓夢。譙周曰:「臣昨夜仰觀天文,見一星赤色,光芒有角,自東北落於西南,主丞相有大凶之事。今陛下夢山崩,正應此兆。」「泰山其頹」,「哲人其萎」。後主愈加驚怖。忽報李福到,後主急召入問之。福頓首泣奏丞相已亡;將丞相臨終言語,細述一遍。後主聞言大哭曰:「天喪我也!」哭倒於龍床之上。能令後主如此,不是寫後主,是寫武侯。侍臣扶入後宮。吳太后聞之,亦放聲大哭不已。能令太后如此,不是寫太后,是寫武侯。多官無不哀慟,百姓人人涕泣。能令多官百姓如此,不是寫多官百姓,是寫武侯。後主連日傷感,不能設朝。忽報魏延表奏楊儀造反,不在魏延一邊寫,只在後主一邊寫,省筆之法。群臣大駭,入宮啟奏後主。時吳太后亦在宮中。後主聞奏大驚,命近臣讀魏延表。其略曰:

征西大將軍、南鄭侯臣魏延,誠惶誠恐,頓首上言:楊儀自總兵權,率眾造反,劫丞相靈柩,欲引敵人入境。臣先燒絕棧道,以兵守禦。謹此奏聞。

讀畢,後主曰:「魏延乃勇將,足可拒楊儀等眾,何故燒絕棧道?」此句頗似聰明。吳太后曰:「嘗聞先帝有言:孔明識魏延腦後有反骨,每欲斬之,又將五十三回中語一提。因憐其勇,故姑留用。今彼奏楊儀等造反,未可輕信。楊儀乃文人,丞相委以長史之任,必其人可用。今日若聽此一面之詞,楊儀等必投魏矣。此事當深慮遠議,不可造次。」太后亦能於料人料事。

眾官正商議間,忽報長史楊儀有緊急表到。近臣拆表讀曰:

長史、綏軍將軍臣楊儀,誠惶誠恐,頓首謹表:丞相臨終,將大事委於臣,照依舊制,不敢變更,使魏延斷後,姜維次之。今魏延不遵丞相遺語,自提本部人馬先入漢中,放火燒斷棧道,劫丞相靈車,謀爲不軌。變起倉卒,謹飛章奏聞。

太后聽畢,問:「卿等所見若何?」蔣琬奏曰:「以臣愚見:楊儀爲人雖稟性過急,不能容物,至於籌度糧草,參贊軍機,與丞相辦事多時,今丞相臨終委以大事,決非背反之人。魏延平日恃功務高,人皆下之,儀獨不假借,延心懷恨。今見儀總兵,心中不服,故燒棧道,斷其歸路,又誣奏而圖陷害。臣願將全家良賤,保楊儀不反,實不敢保魏延。」一個先料楊儀,次料魏延。董允亦奏曰:「魏延自恃功高,常有不平之心,口出怨言。向所以不反者,懼丞相耳。今丞相新亡,乘機爲亂,勢所必然。若楊儀才幹敏達,爲丞相所任用,必不背反。」一個先料魏延,次料楊儀,所見皆同。後主曰:「若魏延果反,當用何策禦之。」蔣琬曰:「丞相素疑此人,必有遺計授與楊儀。若儀無恃,安能退入谷口乎?延必中計矣。陛下寬心。」蔣琬料事如此,武侯薦之不謬。寫蔣琬亦是寫武侯。不多時,魏延又表至,告稱楊儀反了。正覽表之間,楊儀又表到,奏稱魏延背反。二人接連具表,各陳是非。後表俱用虛寫,省卻無數筆墨。忽報費禕到。後主召入,禕細奏魏延反情。後主曰:「若如此,且令董允假節釋勸,用好言撫慰。」和事天子。允奉詔而去。

卻說魏延燒斷棧道,屯兵南谷,把住隘口,自以爲得計,不想楊儀、姜維星夜引兵抄到南谷之後。儀恐漢中有失,令先鋒何平引三千兵先行。儀同姜維等引兵扶柩望漢中而來。楊儀亦可謂能。且說何平引兵徑到南谷之後,擂鼓吶喊。哨馬飛報魏延,說楊儀令先鋒何平,引兵自槎山小路來搦戰。延大怒,急披掛上馬提刀,引兵來迎。兩陣對圓,何平出馬,大罵曰:「反賊魏延安在?」延亦罵曰:「汝助楊儀造反,何敢罵我!」平叱曰:「丞相新亡,骨肉未寒,汝焉敢造反!」乃揚鞭指川兵曰:「汝等軍士皆是西川之人,川中多有父母妻子、兄弟親朋,丞相在日,不曾薄待汝等,今不可助反賊,宜各回家鄉,聽候賞賜。」眾軍聞言,大喊一聲,散去大半。先散其兵,此必楊儀、姜維所教。延大怒,揮刀縱馬,直取何平。平挺槍來迎。戰不數合,平詐敗而走,延隨後趕來。眾軍弓弩齊發,延撥馬而回。見眾軍紛紛潰散,延轉怒,拍馬趕上,殺了數人,卻只止遏不住。只有馬岱所領三百人不動。此受武侯之計,不即敘明,令讀者自知。延謂岱曰:「公真心助我,事成之後,決不相負。」遂與馬岱追殺何平。平引兵飛奔而去。魏延收聚殘軍,與馬岱商議曰:「我等投魏若何?」岱曰:「將軍之言,不智甚也。大丈夫何不自圖霸業,乃輕屈膝於人耶?吾觀將軍智勇足備,兩川之士,誰敢抵敵?吾誓同將軍先取漢中,隨後進攻西川。」妙,岱亦善於詞令。延大喜,遂同馬岱引兵直取南鄭。

姜維在南鄭城上,見魏延、馬岱耀武揚威,風擁而來。維急令拽起吊橋。延、岱二人大叫:「早降!」此時馬岱竟似同謀,令人猜摸不出。姜維令人請楊儀商議曰:「魏延勇猛,更兼馬岱相助,雖然軍少,何計退之?」不是一番疑惑,不見武侯遺計之妙。儀曰:「丞相臨終,遺一錦囊,囑曰:『若魏延造反,臨陣對敵之時,方可開拆,便有斬魏延之計。』今當取出一看。」遂出錦囊拆封看時,題曰:「待與魏延對敵,馬上方許拆開。」妙在拆開又不見計策,令人猜摸不出。維大喜曰:「既丞相有戒約,長史可收執。吾先引兵出城,列爲陣勢,公可便來。」姜維披掛上馬,綽槍在手,引三千軍,開了城門,一齊沖出,鼓聲大震,排成陣勢。維挺槍立馬於門旗之下,高聲大罵曰:「反賊魏延!丞相不曾虧你,今日如何背反?」延橫刀勒馬而言曰:「伯約,不干你事。只教楊儀來!」魏延只恨一楊儀。儀在門旗影裏,拆開錦囊視之,如此如此。妙在到此處又不說明,只是令人猜摸不出。儀大喜,輕騎而出,立馬陣前,手指魏延而笑曰:「丞相在日,知汝久後必反,教我提備,今果應其言。汝敢在馬上連叫三聲『誰敢殺我』,便是大丈夫,吾就獻漢中城池與汝。」讀者至此,正不知此是甚計謀。延大笑曰:「楊儀匹夫聽著!若孔明在日,吾尚懼三分;他今已亡,天下誰敢敵我?休道連叫三聲,便叫三萬聲,亦有何難!」遂提馬按轡,於馬上大叫曰:「誰敢殺我?」一聲未畢,腦後一人厲聲而應曰:「吾敢殺汝!」手起刀落,斬魏延於馬下。來得突兀,出人意外。眾皆駭然。斬魏延者,乃馬岱也。先聞其聲,次見其刀,然後知其人,總是寫得意外。原來孔明臨終之時,授馬岱以密計,只待魏延喊叫時,便出其不意斬之。當日楊儀讀罷錦囊計策,已知伏下馬岱在彼,故依計而行,果然殺了魏延。此處方纔敘明,以前卻是疑陣。後人有詩曰:

諸葛先機識魏延,已知日後反西川。
錦囊遺計人難料,卻見成功在馬前。

卻說董允未及到南鄭,馬岱已斬了魏延,與姜維合兵一處。楊儀具表星夜奏聞後主。後主降旨曰:「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賜棺槨葬之。」如此待之,不失爲厚。楊儀等扶孔明靈柩到成都,後主引文武官僚盡皆掛孝,出城二十里迎接。後主放聲大哭。上至公卿大夫,下及山林百姓,男女老幼,無不痛哭,哀聲震地。又寫一番哀痛。後主命扶柩入城,停於丞相府中。其子諸葛瞻守孝居喪。

後主還朝,楊儀自縛請罪。後主令近臣去其縛曰:「若非卿能依丞相遺教,靈柩何日得歸,魏延如何得滅?大事保全,皆卿之力也。」遂加楊儀爲中軍師。馬岱有討逆之功,即以魏延之爵爵之。此亦處置得停當,想必蔣公琰所教也。儀呈上孔明遺表。後主覽畢大哭,降旨卜地安葬。費禕奏曰:「丞相臨終,命葬於定軍山,不用牆垣磚石,亦不用一切祭物。」補前回中所未及。後主從之。擇本年十月吉日,後主自送靈柩至定軍山安葬。爲後文鐘會惑神伏線。後主降詔致祭,諡號忠武侯;令建廟於沔陽,四時享祭。後杜工部有詩曰: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前解詠祠堂,後解詠丞相。至城外然後有丞相祠堂,然至城外而見祠堂,是無心於見祠堂者也。先言祠堂而後至城外,是有心於吊祠堂者也。有一丞相於胸,而至其地尋其廟,則有錦官城外,森森柏樹之中也。三四兩句,是但見祠堂而無丞相也。碧草春色,黃鸝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淒清之極。○黃鳥所以求友,曠百世而相感,君子有尚友古人之思,而無如古人終不可見,如隔葉也。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後解承三四來,丞相不可見於今日矣;然當時若非三顧草廬,丞相并不得見於昔日也。天下妙計,在混一不在偏安也。兩朝既受眷於先,并效忠於後也。雖不能混一天下,成開濟之功,然老臣之計、老臣之心,則如是也。死而後已者,老臣所自失於我者也。捷而後死者,老臣所仰望於天者也。天不可必,老臣之志則可必也。「未」字、「先」字妙絕,一似後曾恢復,而老臣未及身先死者,體其心而爲言也。當日有未了之事,今日遂長留一未了之計、未了之心。嗟呼,後世英雄有其計與心,而不獲見諸事者,可勝道哉!在昔日爲英雄之計、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淚矣。

又杜工部詩曰: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前解。史遷疑子房「以爲魁梧奇偉」,「而狀貌乃如婦人好女」二語,正與此詩起二語意相似。向聞其名,但震其人;今觀其像,又歎其高。「清高」二字,從遺像寫出:入相則紫袍象簡,出將則黃白旄,而今其遺像,羽扇綸巾,一何清高之至也。加一「肅」字,又有氣定神閒、不動聲色之意。三分割據,英才輩出,持籌挾策,比肩皆是。如孔明者,萬古一人。三是泛指眾人,四是獨指諸葛也。「鴻漸於逵,其羽可用爲儀」,「鳳翱翔於千仞兮,攬德輝而下之」,羽毛狀其清,雲霄狀其高也。
仲伯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後解。萬古罕有其匹矣!古人中可與爲伯仲者,庶幾其伊、呂乎?若蕭、曹輩不足數耳。然耕莘釣渭,與伊、呂同其清高;而蕩秦滅楚,不得與蕭、曹同其功烈何耶?此緣漢祚之已改,非軍務之或疏也。運雖移而志則決。「身」即所云「鞠躬」,「勞」即所云「盡瘁」,「殲」即所云「死而後已」,「終難復」即所云「成敗利鈍,非臣逆睹」也。「終」字妙,包得前後拜表、六出祁山,無數心力在內。前解慕其大名不朽,後解惜其大功不成。慕是十分慕,惜是十分惜。

卻說後主回到成都,忽近臣奏曰:「邊庭報來,東吳令全綜引兵數萬,屯於巴丘界口,未知何意。」後主驚曰:「丞相新亡,東吳負盟侵界,如之奈何?」不用順接,忽用逆接,鬥筍甚奇。蔣琬奏曰:「臣敢保王平、張嶷引兵數萬屯於永安,以防不測。陛下再命一人去東吳報喪,以探其動靜。」雖無全綜之事,亦當報喪。後主曰:「須得一舌辯之士爲使。」一人應聲而出曰:「微臣願往。」眾視之,乃南陽安眾人,姓宗,名預,字德豔,官任參軍、右中郎將。後主大喜,即命宗預往東吳報喪,兼探虛實。不重在報喪,重在探虛實。

宗預領命,徑到金陵,入見吳主孫權。禮畢,只見左右人皆著素衣。不消送帛,先自掛孝。權作色而言曰:「吳、蜀已爲一家,卿主何故而增白帝之守也?」責問王平、張嶷守永安之故。預曰:「臣以爲東益巴丘之戍,西增白帝之守,皆事勢宜然,俱不足以相問也。」預亦善於詞令。權笑曰:「卿不亞於鄧芝。」照應八十六回中事。乃謂宗預曰:「朕聞諸葛丞相歸天,每日流涕,令官僚盡皆掛孝。不是寫孫權,是寫武侯。朕恐魏人乘喪取蜀,故增巴丘守兵萬人,以爲救援,別無他意也。」說明全綜守巴丘之故。預頓首拜謝。權曰:「朕既許以同盟,安有背義之理?」預曰:「天子因丞相新亡,特命臣來報喪。」權遂取金鈚箭一技,折之設誓曰:「朕若負前盟,子孫絕滅!」前者砍案爲誓,今者折箭爲誓,一爲伐魏,一爲和蜀。又命使齎香帛奠儀,入川致祭。冥儀四色,奉申奠儀。宗預拜辭吳主,同吳使還成都,入見後主,奏曰:「吳主因丞相新亡,亦自流涕,令群臣皆掛孝。其益兵巴丘者,恐魏人乘虛而入,別無異心。今折箭爲誓,并不背盟。」後主大喜,重賞宗預,厚待吳使去訖。以下按過東吳,事敘西蜀。遂依孔明遺言,加蔣琬爲丞相、大將軍、錄尚書事;加費褘爲尚書令,同理丞相事;加吳懿爲車騎將軍,假節督漢中;姜維爲輔漢將軍、平襄侯,總督諸處人馬,同吳懿出屯漢中,以防魏兵。防魏重於防吳。其餘將校,各依舊職。楊儀自以爲年宦先於蔣琬,而位出琬下,且自恃功高,未有重賞,口出怨言,謂費褘曰:「昔日丞相初亡,吾若將全師投魏,寧當寂寞如此耶!」楊儀爲人亦與魏延仿佛。費褘乃將此言具表密奏後主。後主大怒,命將楊儀下獄勘問,欲斬之。蔣琬奏曰:「儀雖有罪,但日前隨丞相多立功勞,未可斬也,當廢爲庶人。」後主從之,遂貶楊儀赴漢中嘉郡爲民。儀羞慚自刎而死。楊儀結局卻與彭羕相仿佛。

蜀漢建興十三年,魏主曹睿青龍三夫,吳主孫權嘉禾四年,三國各不興兵。將三國總敘,作一關鎖。單說魏主封司馬懿爲太尉,總督軍馬,安鎮諸邊。懿拜謝回洛陽去訖。以下又按下蜀、吳,單敘魏國。魏主在許昌,大興土木,建蓋官殿;前既勝吳而歸,今又聞武侯已死,故妄意肆志於土木也。又於洛陽造朝陽殿、太極殿、築總章觀,俱高十丈;又立崇華殿、青霄閣、鳳凰樓、九龍池,命博士馬鈞監造,極其華麗,雕梁華棟,碧瓦金磚,光輝耀日。抵得一篇阿房宮賦選天下巧匠三萬餘人,民夫三十餘萬,不分晝夜而造。民力疲困,怨聲不絕。睿又降旨起土木於芳林園,使公卿皆負土樹木於其中。公卿爲棟樑,今使公卿負木,是棟樑負棟樑也。司徒董尋上表切諫曰:

伏自建安以來,野戰死亡,或閘殫戶盡,雖有存者,遺孤老弱。若今宮室狹小,欲廣大之,猶宜隨時,不妨農務,況作無益之物乎?陛下既尊群臣,顯以冠冕,被以文繡,載以華輿,所以異於小人也。今又使負木擔土,沾體塗足,毀國之光,以崇無益,其無謂也。役民既已不情,役官更是無禮。孔子云:「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無忠無禮,國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而自比於牛之一毛,生既無益,死亦無損?秉筆流涕,心與世辭。臣有八子,臣死之後,累陛下矣。不勝戰慄待命之至!

睿覽表怒曰:「董尋不怕死耶!」左右奏請斬之。叡曰:「此人素有忠義,今且廢爲庶人。做了庶人一發該搬磚弄瓦,爲役夫之事矣。再有妄言者必斬!」時有太子舍人張茂,字彥材,亦上表切諫,睿命斬之。即日召馬鈞問曰:「朕建高臺峻閣,欲與神仙往來,以求長生不老之方。」武侯祈緩死,忠也;魏主求長生,愚也。鈞奏曰:「漢朝二十四帝,惟武帝享國最久,壽算極高,蓋因服天上日精月華之氣也。嘗於長安宮中建柏梁臺,臺上立一銅人,手捧一盤,名曰承露盤,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漿,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爲屑,調和服之,可以返老還童。」馬鈞是李少君一流人。叡大喜曰:「汝今可引人夫星夜至長安,拆取銅人,移置芳林園中。」

鈞領命,引一萬人至長安,命周圍搭起木架,上柏梁臺去。不移時間,五千人連繩引索,旋環而上。公卿搬木石,是公卿爲役夫,今役夫升青雲,是役夫爲公卿矣。那柏梁臺高二十丈,銅柱圓十圍。馬鈞教先拆銅人。多人并力拆下銅人來,只見銅人眼中潸然淚下。興廢無常,成毀頓易,鐵漢亦心酸,銅人安得不淚下?眾皆大驚。忽然臺邊一陣狂風起處,飛砂走石,急若驟雨,一聲響喨,就如天崩地裂,臺傾柱倒,壓死千餘人。不死於兵,又死於役,君求長生,民則不聊生矣。鈞取銅人及金盤回洛陽,入見魏主,獻上銅人、承露盤。魏主問曰:「銅柱安在?」鈞奏曰:「柱重百萬斤,不能運至。」睿令將銅柱打碎,運來洛陽,鑄成兩個銅人,號爲「翁仲」,列於司馬門外;又鑄銅龍鳳兩個,龍高四丈,鳳高三丈餘,立在殿前。木牛流馬卻是有用,銅人、銅盤、銅龍、銅鳳卻是無用。又於上林苑中,種奇花異木,蓄養珍禽怪獸。少傳楊阜上表諫曰:

臣聞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業;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聖帝明王,未有以宮室高麗,以雕弊百姓之財力者也。桀作璿室、象廊,紂爲傾宮、鹿臺,致喪社稷;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宮而殃及其子,天下背叛,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爲法,以桀、紂、秦、楚爲誠。而乃自暇自逸,惟宮室是飾,必有危亡之禍矣。君作元首,臣爲股肱,存亡一體,得失同之。臣雖駑怯,敢忘諍臣之義?言不切至,不足以感陛下。謹叩棺沐浴,伏候重誅。

表上,睿不省,只催督馬鈞建造高臺,安置銅人、承露盤。又降旨廣選天下美女,入芳林園中。奇花異木、珍禽怪獸,猶不若此物之佳。○此句便引起下文龐妃廢後事,絕妙過接法。眾官紛紛上表諫諍,睿俱不聽。

卻說曹睿之後毛氏,乃河內人也,先年睿爲平原王時,最相恩愛;及即帝位,立爲後。後睿因寵郭夫人,毛後失寵。曹睿固甄後之子也,獨不記甄後失寵之事也?郭夫人美而慧,睿甚嬖之,每日取樂,月餘不出宮闥。是歲春三月,芳林園中百花爭放,睿同郭夫人到園中賞玩飲酒。郭夫人曰:「何不請皇后同樂?」叡曰:「若彼在,朕涓滴不能下嚥也。」其新孔嘉,遂令舊者之取厭如此,爲之一歎。遂傳諭宮娥,不許令毛後知道。毛後見睿月餘不入正宮,是日引十餘宮人,來翠花樓上消遺,只聽得樂聲嘹亮,乃問曰:「何處奏樂?」一宮官啟曰:「乃聖上與郭夫人於御花園中賞花飲酒。」毛後聞之,心中煩惱,回宮安歇。「卻恨含情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次日,毛後乘小車出宮遊玩,正迎見睿於曲廊之間,乃笑日:「陛下昨游北園,其樂不淺也!」睿大怒,即令擒昨日侍奉諸人到,叱曰:「昨遊北園,朕禁左右不許使毛後知道,何得又宣露!」喝令宮官將諸侍奉人盡斬之。毛後大驚,回車至宮,睿即降詔賜毛皇后死,立郭夫人爲皇后。皮去毛曰韕,今去毛立郭,卻是光皮矣。一笑。朝臣莫敢諫者。

忽一日,幽州刺史毋丘儉上表,報稱遼東公孫淵造反,自號爲燕王,改元紹漢元年,建宮殿,立官職,興兵入寇,搖動北方。睿大驚,即聚文武官僚,商議起兵退淵之策。正是:

纔將土木勞中國,又見干戈起外方。

未知何以禦之,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