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祁山之前,有魏侵吳、吳破魏之事。六出祁山之時,又有吳侵魏、魏破吳之事。猶是吳也,禦魏則勝,攻魏則不勝,何也?曰:無討賊之志也。魏之侵吳,司馬懿在焉;乃曹休一,敗而司馬懿引歸,爲慮武侯之將伐魏也。吳之侵魏,陸遜在焉;乃諸葛瑾一敗,而陸遜亦引歸,此豈亦慮武侯之將伐吳乎?本無所慮,而一敗輒退,使武侯之倚賴於吳者,竟成畫餅。悲夫!
武侯一生,用火攻者凡五。有燒之而不必殺之者,如博望之燒,不必殺夏侯惇;新野之燒,不必殺曹仁;赤壁之燒,不必殺曹操是也。有燒之而必欲殺之者,如盤蛇谷之燒,必欲殺藤甲兵;上方谷之燒,必欲殺司馬懿是也。乃不欲殺之,則果無一人之見殺;必欲殺之,則獨有一事之不同,何也?人曰:天之助魏。予曰:非天之助魏而天之助晉也。天爲助晉而雨,則不惟不助魏,乃正所以滅魏歟?
或謂武侯知曹操之不死,而特使關公釋之;知陸遜之不死,而特使黃承彥救之。若獨於司馬氏三人,而不能預知其不死,是不智也;知其不死而必欲置之於死,是逆天也。予曰:不然。華容之役,不遣別將,或以爲孔明咎矣;魚腹之役,不報猇亭,或又以爲孔明咎矣:以爲人之縱之,而非天下縱之也。唯至於上方谷之事,而殫慮竭能,盡其人力,然而人不縱之,而天終縱之。夫然後天下後世,不得以謀事之不忠咎武侯,而武侯亦得告無憾於先帝耳。
因糧於敵之計,善矣。而敵之糧不可常恃,則因糧不若運糧之善也。木牛流馬之挽輸,善矣。而我之糧又未可常繼,則運糧又不若屯田之善也。屯田而轉餉不勞,蜀之兵便,而蜀之民亦便矣。三分其田,而軍屯其一,民屯其二,兵不妨民,民不苦兵。不獨蜀之民便,而魏之民亦便矣。後之有事於遠征者,武侯屯田渭濱之法,其何可以不講乎?
司馬懿克日而擒孟達,未嘗受詔於曹丕;受巾幗而不戰,何獨受詔於曹睿!知其軍中請詔之詐,而臨行所受之詔,亦必其密啟之魏主,而求其賜之者也。爲將之道,貴於隨機應變,便宜行事。豈有既出師以後,而爲將者復以欲戰之謀,千里而請命者哉?則又豈有未出師以前,而爲上者主一不戰之說,先期而預定者哉?由其後之非真,益可悟其前之是假。
詩之刺尹氏者曰:「誰秉國鈞,不自爲政。」蓋言大臣誤天子,而大臣所用者誤大臣也。武侯之自校簿書,殆鑒諸此矣。託馬謖而馬謖失之,釋苟安而苟安負之,任李嚴而李嚴又背之,其猶敢以弗躬弗親而取咎歟?故處陳平、丙吉之世,可以不爲武侯;而當武侯之時,不得復爲陳平、丙吉。
天下豈有壽而可借者哉?若壽而可借,則死亦可詛也。武侯祝之,仲達何必不詛之?武侯自祝之,何不取仲達而詛之也?天下豈有星而可救者哉?若星可救,則雨亦可止也。風將借之,雨獨不能止之。陳倉之雨,既知之而預備之;上方谷之雨,何以不知之,而勿止之也?然則武侯之祝壽而禳星者,毋乃愚乎?曰:武侯非爲己請命,而爲漢請命耳。忠臣之事君,如孝子之事父母,知其親之將殞,而不復爲之求醫,不復爲之問卜者,必非人情。然則武侯之披髮步罡,與金滕之秉圭植璧,一而已矣。
卻說司馬懿被張翼、廖化一陣殺敗,匹馬單槍,望密林間而走。張翼收住後軍,廖化當先追趕。看看趕上,懿著慌,繞樹而轉。化一刀砍去,正砍在樹上;及拔出刀時,懿已走出林外。與馬超追曹操相似。廖化隨後趕出,卻不知去向,但見樹林之東,落下金盔一個。廖化取盔捎在馬上,一直望東追趕。原來司馬懿把金盔棄於林東,卻反向西走去了。與孫堅之棄赤幘相似。廖化追了一程,不見蹤跡,奔出谷口,遇見姜維,同回寨見孔明。張嶷早驅木牛流馬到寨,交割已畢,獲糧萬餘石。廖化獻上金盔,錄爲頭功。魏延心中不悅,口出怨言。孔明只做不知。又爲後文伏線。
且說司馬懿逃回寨中,心甚憂悶。忽使命齎詔至,言東吳三路入寇,朝廷正議命將抵敵,令懿等堅守勿戰。此則是魏主之詔矣,然亦司馬懿教之於前也。懿受命已畢,深溝高壘,堅守不出。以下按過西蜀,再敘吳、魏。
卻說曹睿聞孫權分兵三路而來,亦起兵三路迎之:令劉劭引兵救江夏,田豫引兵救襄陽,睿自與滿寵率大軍救合淝。滿寵先引一軍至巢湖口,望見東岸戰船無數,旌旗整肅。寵入軍中奏魏主曰:「吳人必輕我遠來,未曾堤備;今夜可乘虛劫其水寨,必得全勝。」此寫魏將用計,三路中只寫一路。魏主曰:「汝言正合朕意。」即令驍將張球嶺五千兵,各帶火具,從湖口攻之;滿寵引兵五千,從東岸攻之。是夜二更時分,張球、滿寵各引軍悄悄望湖口進發;將近水寨,一齊吶喊殺入。吳兵慌亂,不戰而走;被魏軍四下舉火,燒毀戰船、糧草、器具不計其數。吳人兩次以火攻勝魏,今卻反爲魏所燒,何其憊也。諸葛瑾率敗兵逃走沔口。魏兵大勝而回。次日,哨軍報知陸遜。遜集諸將議曰:「吾當作表申奏主上,請撤新城之圍,以兵斷魏軍歸路,吾率眾攻其前:彼首尾不敵,一鼓可破也。」此寫吳將用計,三路中只寫兩路。眾服其言。陸遜即具表,遣一小校密地齎往新城。小校領命,齎著表文,行至渡口,不期被魏軍伏路的捉住,解赴軍中見魏主曹睿。睿搜出陸遜表文,覽畢,歎曰:「東吳陸遜真妙算也!」遂命將吳卒監下,令劉劭謹防孫權後兵。魏將用計,而吳人不知;吳將用計,而魏人知備,亦天意也。
卻說諸葛瑾大敗一陣,又值暑天,人馬多生疾病;乃修書一封,令人轉達陸遜,議欲撤兵還國。遜看書畢,謂來人曰:「拜上將軍:吾自有主意。」使者回報諸葛瑾。瑾問:「陸將軍作何舉動?」使者曰:「但見陸將軍催督眾人於營外種豆菽,自與諸將在轅門射戲。」從容不迫,頗有名士風流,然不似他人之燕雀處堂也。瑾大驚,親自往陸遜營中,與遜相見,問曰:「今曹睿親來,兵勢甚盛,都督何以禦之?」遜曰:「吾前遣人奉表於主上,不料爲敵人所獲。機謀既泄,彼必知備,與戰無益,不如且退。已差人奉表約主上緩緩退兵矣。」前上表用實寫,後上表用虛寫。瑾曰:「都督既有此意,即宜速退,何又遲延?」遜曰:「吾軍欲退,當徐徐而動。今若便退,魏人必乘勢追趕,此取敗之道也。足下宜先督船隻詐爲拒敵之意,吾悉以人馬向襄陽而進,爲疑敵之計,然後徐徐退歸江東,魏兵自不敢近耳。」與武侯焚香操琴一樣意思。瑾依其計,辭遜歸本營,整頓船隻,預備起行。陸遜整肅部伍,張揚聲勢,望襄陽進發。以進爲退,是爲善退。早有細作報知魏主,說吳兵已動,須用堤防。魏將聞之,皆要出戰。魏主素知陸遜之才,諭眾將曰:「陸遜有謀,莫非用誘敵之計?不可輕進。」眾將乃止。數日後,哨卒報來:「東吳三路兵馬皆退矣。」魏主未信,再令人探之,回報果然退盡。魏主曰:「陸遜用兵不亞孫、吳,東南未可平也。」善進爲能,善退亦爲能。因敕諸將,各守險要,自引大軍屯合淝,以伺其變。以下按過吳、魏,再敘武侯。
卻說孔明在祁山,欲爲久駐之計,乃令蜀兵與魏民相雜種田:軍一分,民二分,并不侵犯,魏民皆安心樂業。木牛流馬運糧雖便,不如屯田之尤便。司馬師入告其父曰:「蜀兵劫去我許多糧米,今又令蜀兵與我民相雜屯田於渭濱,以爲久計。似此真爲國家大患。父親何不與孔明約期大戰一場,以決雌雄?」懿曰:「吾奉旨堅守,不可輕動。」老兒油嘴,只是害怕耳。正議間,忽報:「魏延將著元帥前日所失金盔,前來罵戰。」先以失金盔羞之,後乃以送巾幗辱之。眾將忿怒,俱欲出戰。懿笑曰:「聖人云:『小不忍則亂大謀。』但堅守爲上。」今之引書中言語,以掩飾其短者,大率類此。諸將依令不出。魏延辱罵良久方回。孔明見司馬懿不肯出戰,乃密令馬岱造成木柵,營中掘下深塹,多積乾柴引火之物;周圍山上,多用柴草虛搭窩鋪,內外皆伏地雷。置備停當,孔明附耳囑之曰:「可將葫蘆谷後路塞斷,暗伏兵於谷中。若司馬懿追到,任他入谷,便將地雷乾柴一齊放起火來。」葫蘆裏卻是賣火藥。又令軍士晝舉七星號帶於谷口,夜設七盞明燈於山上,以爲暗號。七星燈之火,正與下文之火相應。燎原之火,未有不本於星星之細者也。馬岱受計引兵而去。孔明又喚魏延吩咐曰:「汝可引五百兵去魏寨討戰,務要誘司馬懿出戰。不可取勝,只可詐敗。懿必追趕,汝卻望七星旗處而入;若是夜間則望七盞燈處而走,只要引得司馬懿入葫蘆谷內,吾自有擒之之計。」如孫行者以葫蘆裝人。魏延受計,引兵而去。孔明又喚高翔吩咐曰:「汝將木牛流馬或二三十爲一群,或四五十爲一群,各裝米糧,於山路往來行走。如魏兵搶去,便是汝之功。」此又測模不出。高翔領計,驅駕木牛流馬去了。孔明將祁山兵一一調去,只推屯田,吩咐:「如別兵來戰,只許詐敗;若司馬懿自來,方并力只攻渭南,斷其歸路。」算到他歸路,已是算無遺策。孔明分撥已畢,自引一軍近上方谷下營。
且說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入寨告司馬懿曰:「今蜀兵四散結營,各處屯田,以爲久計。若不趁此時除之,縱令安居日久,深根固蒂,難以搖動。」懿曰:「此必又是孔明之計。」只是不敢出頭。二人曰:「都督若如此疑慮,寇敵何時得滅?我兄弟二人,當奮力決一死戰,以報國恩。」懿曰:「既如此,汝二人可分頭出戰。」自己不敢出頭,卻推別人去試一試。遂令夏侯惠、夏侯和,各引五千兵去訖。懿坐待回音。
卻說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分兵兩路,正行之間,忽見蜀兵驅木牛流馬而來。二人一齊殺將過去,蜀兵大敗奔走,木牛流馬盡被魏兵搶獲,解送司馬懿營中。以木牛流馬引誘司馬懿,是以牛引馬,以馬引馬也。次日又劫擄得人馬百餘,亦解赴大寨。既以流馬引馬,又以活馬引馬。懿將解到蜀兵,詰審虛實。蜀兵告曰:「孔明只料都督堅守不出,盡命我等四散屯田,以爲久計。不想卻被擒獲。」此明係武侯所教,卻不敘明,令讀者自知。懿即將蜀兵盡皆放回。夏侯和曰:「何不殺之?」懿曰:「量此小卒,殺之無益。放歸本寨,令說魏將寬厚仁慈,釋彼戰心:此呂蒙取荊州之計也。」照應七十五回中事。遂傳令今後凡有擒到蜀兵,俱當善遣之。仍重賞有功將吏。諸將皆聽令而去。
卻說孔明令高翔佯作運糧,驅木牛流馬,往來於上方谷內;夏侯惠等不時截殺,半月之間,連勝數陣。省筆之法。司馬懿見蜀兵屢敗,心中歡喜。一日,又擒到蜀兵數十人。懿喚至帳下,問曰:「孔明今在何處?」眾告曰:「諸葛丞相不在祁山,在上方谷西十里下營安住。今每日運糧屯於上方谷。」此明明係武侯所教,今卻不敘明,令讀者自知。懿備細問了,即將眾人放去;乃喚諸將吩咐曰:「孔明今不在祁山,在上方谷安營。汝等於明日,可一齊并力攻取祁山大寨。吾自引兵來接應。」今番卻騙得出頭了。眾將領命,各各準備出戰。司馬師曰:「父親何故反欲攻其後?」懿曰:「祁山乃蜀人之根本,若見我兵攻之,各營必盡來救;我卻取上方谷,燒其糧草,使彼首尾不接,必大敗也。」欲攻上谷,先取祁山,自以爲妙計,那知正中了別人妙計。司馬師拜服。懿即發兵起行,令張虎、樂琳各引五千兵在後救應。且說孔明正在山上,望見魏兵或三五千一行,或一二千一行,隊伍紛紛,前後顧盼,料必來取祁山大寨,乃密傳令眾將:「若司馬懿自來,汝等便往劫魏寨,奪了渭南。」眾將各各聽令。
卻說魏兵皆奔祁山寨來,蜀兵四下一齊吶喊奔走,虛作救應之勢。司馬懿見蜀兵都去救祁山寨,便引二子并中軍護衛人馬,殺奔上方谷來。今番著了道兒。魏延在谷口,只盼司馬懿到來;忽見一枝魏兵殺到,延縱馬向前視之,正是司馬懿。候久了。延大喝曰:「司馬懿休走!」舞刀相迎。懿挺槍接戰。不上三合,延撥回馬便走,懿隨後趕來。延只望七星旗處而走。懿見魏延只一人,軍馬又少,放心追之,令司馬師在左,司馬昭在右,懿自居中,一齊攻殺將來。不是三馬同槽,卻是三馬落阱矣。魏延引五百兵皆退入谷中去。懿追到谷口,先令人入谷中哨探。亦甚把細。回報谷內并無伏兵,山上皆是草房。懿曰:「此必是積糧之所也。」遂大驅士馬,盡入谷中。懿忽見草房上盡是乾柴,前面魏延已不見了。懿心疑,謂二子曰:「儻有兵截斷谷口,如之奈何?」至此方疑,已是遲了。言未已,只聽得喊聲大震,山上一齊丟下火把來,燒斷谷口。魏兵奔逃無路。山上火箭射下,地雷一齊突出,草房內乾柴都著,刮刮雜雜,火勢沖天。司馬懿驚得手足無措,乃下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於此處矣!」讀至此,爲之拍案一快。正哭之間,忽然狂風大作,黑氣漫空,一聲霹靂響處,驟雨傾盆,滿谷之火盡皆澆滅:地雷不震,火器無功。地雷怎及天雷,人火怎當霹靂火?讀至此,爲之廢書一歎!司馬懿大喜曰:「不就此時殺出,更待何時!」即引兵奮力衝殺。張虎、樂琳亦各引兵殺來接應。馬岱軍少,不敢追趕。司馬懿父子與張虎、樂琳合兵一處,同歸渭南大寨,不想寨柵已被蜀兵奪了,雖失其槽,未喪其馬。郭淮、孫禮正在浮橋上與蜀兵接戰。司馬懿等引兵殺到,蜀兵退去。懿燒斷浮橋,據住北岸。
且說魏兵在祁山攻打蜀寨,聽知司馬懿大敗,失了渭南營寨,軍心慌亂;急退時,四面蜀兵衝殺將來,魏兵大敗,十傷八九,死者無數,餘眾奔過渭北逃生。孔明在山上見魏延誘司馬懿入谷,一霎時火光大起,心中甚喜,以爲司馬懿此番必死。不期天降大雨,火不能著,哨馬報說司馬懿父子俱逃去了。孔明歎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知其不可而強爲之,亦欲自盡其人事耳。若竟諉之天,而不爲之謀,豈昭烈託孤之意哉!後人有詩歎曰:
谷口風狂烈焰飄,何期驟雨降青霄。
武侯妙計如能就,安得山河屬晉朝?
卻說司馬懿在渭北寨內傳令曰:「渭南寨柵今已失了。諸將如再言出戰者斬。」只是不要出頭好。眾將聽令,據守不出。郭淮入告曰:「近日孔明引兵巡哨,必將擇地安營。」懿曰:「孔明若出武功,依山而東,我等皆危矣!若出渭南,西止五丈原,方無事也。」此是欺人之語。明知孔明必屯五丈原,故詐爲此言,以安眾心耳。令人探之,回報果屯五丈原。司馬懿以守加額曰:「大魏皇帝之洪福也!」老兒油嘴。遂令諸將:「堅守勿出,彼久必自變。」
且說孔明自引一軍屯於五丈原,累令人搦戰,魏兵只不出。孔明乃取巾幗并婦人縞素之服,盛於大盒之內,修書一封,遣人送至魏寨。既送巾幗,又送縞服,不唯是婦人,又是寡婦矣。諸將不敢隱蔽,引來使入見司馬懿。懿對眾啟盒視之。內有巾幗婦人之衣并書一封。懿拆視其書,略曰:
仲達既爲大將,統領中原之眾,不思披堅執銳以決雌雄,乃甘窟守土巢,謹避刀箭,與婦人又何異哉!今遣人送巾幗素衣至,如不出戰,可再拜而受之;倘恥心未泯,猶有男子胸襟,早與批回,依期赴敵。
司馬懿看畢,心中大怒,乃佯笑曰:「孔明視我爲婦人耶?」即受之,此時虧他耐得,便是今日婦人,亦不自己爲婦人,而耐男子之氣也。令重待來使。懿問曰:「孔明寢食及事之煩簡若何?」使者曰:「丞相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者親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懿顧謂諸將曰:「孔明食少事煩,其能久乎?」更無別策,只好咒他死。卻不想受了他巾幗女衣,是竟爲孔明之婦矣,若咒死了他,則是真正寡婦也。使者辭去,回到五丈原,見了孔明,具說:「司馬懿受了巾幗女衣,看了書劄,并不嗔怒,只問丞相寢食及事之煩簡,絕不提起軍旅之事。某如此應付,彼言:『食少事煩,豈能長久?』」孔明歎曰:「彼深知我也!」武侯亦自料其不久於人世也。主簿楊顒諫曰:「某見丞相常自校簿書,竊以爲不必。夫爲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譬之治家之道,必使僕執耕,婢典爨,私業無曠,所求皆足,其家主從容自在,高枕飲食而已。若皆身親其事,將形疲神困,終無一成。豈其智之不如婢僕哉?失爲家主之道也。是故古人稱:坐而論道,謂之三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昔丙吉憂牛喘,而不問橫道死人;陳平不知錢谷之數,曰:『自有主者。』陳平、丙吉當國家無事之時,豈可與武侯一例論乎?今丞相親理細事,汗流終日,豈不勞乎?司馬懿之言,真至言也。」孔明泣曰:「吾非不知。但受先帝託孤之重,惟恐他人不似我盡心也。」正是鞠躬盡瘁之意。眾皆垂淚。自此孔明自覺神思不寧。諸將因此未敢進兵。
卻說魏將皆知孔明以巾幗女衣辱司馬懿,懿受之不戰。眾將不忿,入帳告曰:「我等皆大國名將,安忍受蜀人如此之辱!即請出戰,以決雌雄。」主將已是雌了,眾人雄出甚麼來?懿曰:「吾非不敢出戰而甘心受辱也。奈天子明詔,令堅守勿動。今若輕出,有違君命矣。」老兒油嘴,何不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乎?眾將俱忿怒不平。懿曰:「汝等既要出戰,待我奏准天子,同力赴敵,何如?」渾身是解說。眾皆允諾。懿乃寫表遣使,直至合淝軍前,奏聞魏主曹睿。睿拆表覽之。表略曰:
臣才薄任重,伏蒙明旨,令臣堅守不戰,以待蜀人之自敝。奈今諸葛亮遺臣以巾幗,待臣如婦人,恥辱至甚。臣謹先達聖聰,旦夕將效死一戰,以報朝廷之恩,以雪三軍之恥。臣不勝激切之至!純是假語。
睿覽訖,乃謂多官曰:「司馬懿堅守不出,今何故又上表求戰?」衛尉辛毗曰:「司馬懿本無戰心,必因諸葛亮恥辱,眾將忿怒之故,特上此表,欲更乞明旨,以遏諸將之心耳。」辛毗猜破仲達之詐。睿然其言,即令辛毗持節至渭北寨傳諭,令勿出戰。司馬懿接詔入帳,辛毗宣諭曰:「如再有敢言出戰者,即以違旨論。」此時不獨司馬懿爲婦人,曹睿亦爲婦人矣。眾將只得奉詔。懿暗謂辛毗曰:「公真知我心也!」於是令軍中傳說:「魏主命辛毗持節,傳諭司馬懿勿得出戰。」蜀將聞知此事,報與孔明。孔明笑曰:「此乃司馬懿安三軍知法也。」此法瞞不得辛毗,怎瞞得武侯耶!姜維曰:「丞相何以知之?」孔明曰:「彼本無戰心;所以請戰者,以示武於眾耳。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安有千里而請戰者乎?若必請詔而後戰,則上方谷之兵,何以不聞奉詔而出也?此乃司馬懿因將士忿怒,故借曹睿之意,以制眾人。今又播傳此言,欲懈我軍心也。」若蜀兵懈惰,懿必復出矣。
正論間,忽報費禕到。孔明請入問之,禕曰:「魏主曹睿聞東吳三路進兵,乃自引大軍至合淝,令滿寵、田豫、劉邵分兵三路迎敵。滿寵設計盡燒東吳糧草戰具,吳兵多病。陸遜上表於吳王,約會前後夾攻,不意齎表人中途被魏兵所獲,因此機關洩漏,吳兵無功而退。」孔明聽知此信,長嘆一聲,不覺昏倒於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於此愈信。眾將急救,半晌方蘇。孔明歎曰:「吾心昏亂,舊病復發,恐不能生矣!」是夜,孔明扶病出帳,仰觀天文,十分驚慌,入帳謂姜維曰:「吾命在旦夕!」維曰:「丞相何出此言?」孔明曰:「吾見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輔列曜,其光昏暗。天象如此,吾命可知。」但觀前日之雨,不必更觀今日之星矣。維曰:「天象雖則如此,丞相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之?」孔明曰:「吾素諳祈禳之法,但未知天意若何。汝可引甲士四十九人,各執皂旗,穿皂衣,環繞帳外;我自於帳中祈禳北斗。若七日內主燈不滅,吾壽可增一紀;如燈滅,吾必死矣。閒雜人等,休教放入。凡一應需用之物,只令二小童搬運。」此等禳星法是真本事,不似今日道士禳星,是騙齋供吃也。姜維領命,自去準備。時值八月中秋,是夜銀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動,刁鬥無聲。寫軍中秋夜,與子美「暮上河陽橋」之詩相仿佛。姜維在帳外引四十九人守護。孔明自於帳中設香花祭物,地上分佈七盞大燈,外布四十九盞小燈,內安本命燈一盞。上方谷只有七盞燈,此處又添出無數小燈,燈與燈前後相應。孔明拜祝曰:「亮生於亂世,甘老林泉,承昭烈皇帝三顧之恩,託孤之重,不敢不竭犬馬之勞,誓討國賊。不意將星欲墜,陽壽將終。謹書尺素,上告穹蒼:伏望天慈,俯垂鑒聽,曲延臣算,使得上報君恩,下救民命,克復舊物,永延漢祀。非敢妄祈,實由情切。」是非爲己請命,而爲漢請命也。拜祝畢,就帳中俯伏待旦。不像今之伏壇道士,本無誠心,一味妝模做樣也。次日,扶病理事,吐血不止,日則計議軍機,夜則步罡踏鬥。一發食少事煩。
卻說司馬懿在營中堅守,忽一夜仰觀天文,大喜,謂夏侯霸曰:「吾見將星失位,孔明必然有病,不久便死。幸災樂禍,只緣無可奈何耳。你可引一千軍去五丈原哨探。若蜀人攘亂不出接戰,孔明必然患病矣。吾當乘勢擊之。」此時何不奉天子詔?霸引兵而去。孔明在帳中祈禳已及六夜,見主燈明亮,興中甚喜。姜維入帳,正見孔明披髮仗劍,踏罡步鬥,壓鎮將星。忽聽得寨外吶喊,方欲令人出問,魏延飛步入告曰:「魏兵至矣!」延腳步急,竟將主燈撲滅。谷中之火爲大雨所撲滅,帳中之火爲魏延所撲滅,前後乃相映。孔明棄劍而歎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毛原是禳不得,可破愚知之見。魏延惶恐,伏地請罪;姜維忿怒,拔劍欲殺魏延。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