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馬謖拒諫失街亭 武侯彈琴退仲達

前回方寫孟達不聽孔明之言而失上庸,此回便接寫馬謖不聽孔明之言而失街亭。上庸失而使孔明無進取之望,街亭失而幾使孔明無退足之處矣。何也?無街亭則陽平關危,陽平關危則不惟進無所得,而且退有所失也。未失者且憂其失,而既得者安能保其得?於是南安不得不棄,安定不得不損,天水不得不委,箕谷之兵不得不撤,西城之餉不得不收。遂令向之擒夏侯、斬崔諒、殺楊陵、取上邽、襲冀縣、罵王朗、破曹真者,其功都付之烏有。悲夫!

兵家勝敗之故,有異而同者,有同而異者。徐晃拒王平之諫,而背水以爲陣;馬謖拒王平之諫,而依山以爲營:水與山異,而必敗之勢則同也。黃忠屯兵於山,而能斬夏侯淵;馬謖屯兵於山,而不能退司馬懿:山與山同,而一勝一敗之勢則異也。馬謖之所以敗者,因熟記兵法之成語於胸中,不過曰「憑高視下,勢如劈竹」耳。孰知坐論則是,起行則非,讀書雖多,致用則誤,豈不重可歎哉!故善用人者不以言,善用兵者不在書。

請守街亭之馬謖,即獻計平蠻之馬謖也,又即反間司馬懿之馬謖也。何以前則智而後則愚?曰:此非人之所能爲也,天也。試以前二事論之:其策南人,則其言果效;其策司馬,則其言始效而不終效。豈非天方授魏,天方啟晉,而人實不能與天爭乎?故知一效一不盡效之故。而街亭之失,不必爲馬謖咎,更不必爲用馬謖者咎。

此回乃司馬懿初與孔明對壘之時也。而孔明利在戰,司馬懿利在不戰。夏侯楙、曹真皆以戰而敗,司馬懿則欲以不戰而勝。其守郿城、箕谷者,所以遏孔明之前,而使不得進也;其取街亭、列柳城者,所以截孔明之後,而可使不得不退也。使不得不退,而懿於是乎可以不戰矣。非不欲戰,實不敢戰,畏蜀如虎,蓋自此日而已然云。

唯小心人不做大膽事,亦唯小心人能做大膽事。魏延欲出子午谷,而孔明以爲危計,是小心者惟孔明也。坐守空城,只以二十軍士掃門,而退司馬懿十五萬之眾,是大膽者亦惟孔明也。孔明若非小心於平日,必不敢大膽於一時。仲達不疑其大膽於一時,正爲信其小心於平日耳。

爲將之道,不獨進兵難,退兵亦難。能進兵是十分本事,能退兵亦是十分本事。當不得不退之時,而又當必不可退之勢,進將被擒,退亦受執,於此而權略不足以濟之,欲全師而退,難矣!試觀孔明焚香操琴,以不退爲退;子龍設伏斬將,又能以退爲進。蜀中有如此之相,如此之將,而卒不能克復中原。嗚呼!天不祚漢耳,豈戰之罪哉!

自九十二回至此,敘武侯第一次伐魏之事。而始之以趙雲,終之以趙雲者,衝鋒陷陣唯子龍,子龍爲功首也;班師整旅,亦唯子龍爲首功也。以連斬五將始,以殺一將釋一將終。覺長阪之英雄如昨,漢水之膽智猶新,務自伸其討魏報漢之志,真不愧先主之舊臣矣!

卻說魏主曹睿令張郃爲先鋒,與司馬懿一同征進;一面令辛毗、孫禮二人領兵五萬,往助曹真。二人奉詔而去。

且說司馬懿引二十萬軍出關下寨,請先鋒張郃至帳下曰:「諸葛亮生平謹慎,未敢造次行事。若吾用兵,先從子午谷徑取長安,早得多時矣。魏延之計早爲司馬懿所料。他非無謀,但恐有失,不肯弄險。孔明不用魏延之計,反爲司馬懿所料。今必出軍斜谷,來取郿城。若取郿城,必分兵兩路,一軍取箕谷矣。因祁山算出郿城一路,因郿城又算出箕谷一路。吾已發檄文令子丹拒守郿城,若兵來不可出戰;此一路是不戰。令孫禮、辛毗截住箕谷道口,若兵來則出奇兵擊之。」此一路是戰。○以上曹真一枝兵,孫禮、辛毗一枝兵,皆在司馬懿口中敘出。省筆之法。郃曰:「今將軍當於何處進兵?」懿曰:「吾素知秦嶺之西,有一條路,地名街亭;傍有一城,名列柳城:此二處皆是漢中咽喉。前算出兩路,今又算出兩路。諸葛亮欺子丹無備,定從此進。吾與汝徑取街亭,兩路原只重在一路。望陽平關不遠矣。亮若知吾斷其街亭要路,絕其糧道,則隴西一境不能安守,必然連夜奔回漢中去也。彼若回動,吾提兵於小路擊之,可得全勝;料孔明必出於此,是正說。若不歸時,吾卻將諸處小路,盡皆壘斷,俱以兵守之。一月無糧,蜀兵皆餓死,亮必被吾擒矣。」料孔明必不出於此,此是反說。張郃大悟,拜伏於地曰:「都督神算也!」懿曰:「雖然如此,諸葛亮不比孟達。將軍爲先鋒,不可輕進。當傳與諸將:循山西路,遠遠哨探。如無伏兵,方可前進。若是怠忽,必中諸葛亮之計。」亦以小心對小心。張郃受計引軍而行。

卻說孔明在祁山寨中,忽報新城探細人來到。孔明急喚入問之。細作告曰:「司馬懿倍道而行,八日已到新城,孟達措手不及;又被申耽、申儀、李輔、鄧賢爲內應,孟達被亂軍所殺。今司馬懿撤兵到長安,見了魏主,同張郃引兵出關,來拒我師也。」檃括不煩。孔明大驚曰:「孟達作事不密,死固當然。今司馬懿出關,必取街亭,斷吾咽喉之路。」司馬懿之計已在孔明算中。便問:「誰敢引兵去守街亭?」言未畢,參軍馬謖曰:「某願往。」孔明曰:「街亭雖小,干係甚重:倘街亭有失,吾大軍皆休矣。汝雖深通謀略,此地奈無城郭,又無險阻,守之極難。」惟其無城郭可守,無險阻可依,所以馬謖欲屯兵山上也。謖曰:「某自幼熟讀兵書,頗知兵法,正壞在此。豈一街亭不能守耶?」孔明曰:「司馬懿非等閒之輩;更有先鋒張郃,乃魏之名將:恐汝不能敵之。」十分疑慮。謖曰:「休道司馬懿、張郃,便是曹睿親來,有何懼哉!此句便差,曹睿不足懼,司馬懿乃足懼耳。若有差失,乞斬全家。」孔明曰:「軍中無戲言。」謖曰:「願立軍令狀。」孔明從之。謖遂寫了軍令狀呈上。孔明曰:「吾與汝二萬五千精兵,再撥一員上將,相助你去。」即喚王平分付曰:「吾素知汝平生謹慎,故特以此重任相託。汝可小心謹慎此地下寨必當要道之處,正與馬謖山上屯兵相反。使賊兵急切不能偷過。安營既畢,便畫四至八道地理形狀圖本來我看。十分仔細。凡事商議停當而行,不可輕易。如所守無危,則是取長安第一功也。戒之!戒之!」十分叮嚀。二人拜辭,引兵而去。

孔明尋思,恐二人有失,十分堤防。又喚高翔曰:「街亭東北上有一城,名列柳城,乃山僻小路:此可以屯兵紮寨。與汝一萬兵,去此城屯紮。但街亭危,可引兵救之。」十分周密。高翔引兵而去。孔明又思高翔非張郃對手,必得一員大將,屯兵於街亭之右,方可防之,十分小心。遂喚魏延引本部兵去街亭之後屯紮。十分到家。延曰:「某爲前部,理合當先破敵,何故置某於安閒之地?」孔明曰:「前鋒破敵,乃偏裨之事耳。今令汝接應街亭,當陽平關衝要道路,總守漢中咽喉,此乃大任也。何爲安閒乎?汝勿以等閒視之,失吾大事。切宜小心在意!」十分鄭重。魏延大喜,引兵而去。孔明恰纔心安,如乃喚趙雲、鄧芝分付曰:「今司馬懿出兵,與往日不同。汝二人各引一軍出箕谷,以爲疑兵。如逢魏兵,或戰、或不戰,以驚其心。司馬懿所算,孔明亦算到此。吾自統大軍,由斜谷徑取郿城:若得郿城,長安可破矣。」街亭是算退後路,郿城是算進前路。二人受命而去。孔明令姜維作先鋒,兵出斜谷。

卻說馬謖、王平二人兵到街亭,看了地勢。馬謖笑曰:「丞相何故多心也?量此山僻之處,魏兵如何敢來!」孔明一團正經,卻看待如此沒要緊。王平曰:「雖然魏兵不敢來,可就此五路總口下寨;此孔明所謂要道也。即令軍士伐木爲柵,以圖久計。」謖曰:「當道豈是下寨之地?此處側邊一山,四面皆不相連,且樹木極廣,此乃天賜之險也。可就山上屯軍。」平曰:「參軍差矣:若屯兵當道,築起城垣,賊兵總有十萬,不能偷過;今若棄此要路,屯兵於山上,倘魏兵驟至,四面圍定,將何策保之?」後文之事,先在王平口中道破。謖大笑曰:「汝真女子之見!兵法云:『憑高視下,勢如破竹。』泥成法者,不可與論兵。若魏兵到來,吾教他片甲不回!」會說大話的每每誤事。平曰:「吾累隨丞相經陣,每到之處,丞相盡意指教。今觀此山,乃絕地也,王平會看風水,賽過今日堪輿先生。若魏兵斷我汲水之道,軍士不戰自亂矣。」後文之事,又在王平口中道破。謖曰:「汝莫亂道!孫子云:『置之死地而後生。』若魏兵絕我汲水之道,蜀兵豈不死戰?以一可當百也。吾素讀兵書,丞相諸事尚問於我,汝奈何相阻耶?」馬謖只記得許多兵書,記得多卻是見得少也。平曰:「若參軍欲在山上下寨,可分兵與我,自於山西下一小寨,爲犄角之勢。倘魏兵至,可以相應。」馬謖不聽王平是大話,王平不聽馬謖是小心。馬謖不從。忽然山中居民,成群結隊,飛奔而來,報說魏兵已到。王平欲辭去。馬謖曰:「汝既不聽吾令,與汝五千兵自去下寨。二萬五千兵,如何止撥五千?若多與之,猶不至於敗。待吾破了魏兵,到丞相面前須分不得功!」王平引兵離山十里下寨,畫成圖本,星夜差人去稟孔明,具說馬謖自於山上下寨。照應上文。

卻說司馬懿在城中,令次子司馬昭去探前路;若街亭有兵守禦,即當按兵不行。司馬昭奉令探了一遍,回見父曰:「街亭有兵守把。」懿歎曰:「諸葛亮真乃神人,吾不如也!」昭笑曰:「父親何故自墮志氣耶?男料街亭易取。」前寫司馬懿,此處寫司馬昭。懿問曰:「汝安敢出此大言耶?」昭曰:「男親自哨見,當道并無寨柵,軍皆屯於山上,故知可破也。」見識高於馬謖。懿大喜曰:「若兵果在山上,乃天使吾成功矣!」又寫司馬懿。遂更換衣服,引百餘騎親自來看。是夜天晴月朗,閒筆點染。直至山下,周圍巡哨了一遍,方回。馬謖在山上見之,大笑曰:「彼若有命,不來圍山。」你若有命,不屯在山。傳令與諸將:「倘兵來,只見山頂上紅旗招動,即四面皆下。」一面寫司馬懿在山下探看,一面寫馬謖在山上傳令,夾寫得妙。

卻說司馬懿回到寨中,使人打聽是何將引兵守街亭。回報曰:「乃馬良之弟馬謖也。」懿笑曰:「徒有虛名,乃庸才耳!虛名是平日聽來,庸才是今日看出。孔明用如此人物,如何不誤事!」又問:「街亭左右別有軍否?」探馬報曰:「離山十里有王平安營。」懿乃命張郃引一軍,當住王平來路。懿亦十分周密。又令申耽、申儀引兩路兵圍山,先斷了汲水道路,果應王平之言。待蜀兵自亂,然後乘勢擊之。當夜調度已定。次日天明,張郃引兵先往背後去了。司馬懿大驅軍馬,一擁而進,把山四面圍定。竟來圍山,不怕無命。馬謖在山上看時,只見魏兵漫山遍野,旌旗隊伍,甚是嚴整。蜀兵見之,盡皆喪膽,不敢下山。馬謖將紅旗招動,軍將你我相推,無一人敢動。紅旗不濟事。謖大怒,自殺二將。眾軍驚懼,只得努力下山來沖魏兵。魏兵端然不動。蜀兵又退上山去。謖曰「置之死地而後生」,今則置之死地而竟死矣。馬謖見事不諧,教軍緊守寨門,只等外應。困守窮山以待外應,豈亦兵書中有此策耶?

卻說王平見魏兵到,引軍殺來,正遇張郃;戰有數十餘合,平力窮勢孤,只得退去。更無外應了。魏兵自辰時困至戌時,山上無水,軍不得食,寨中大亂。嚷到半夜時分,口枯舌乾,怕嚷不響。山南蜀兵大開寨門,下山降魏。馬謖禁止不住。兵法何在?司馬懿又令人於沿山放火,既絕之以水,又贈之以火。山上蜀兵愈亂。馬謖料守不住,只得驅殘兵殺下山西逃奔。壞了,街亭失了!好個熟讀兵書深明韜略的。司馬懿放條大路,讓過馬謖。背後張郃引兵趕來。趕到三十餘里,前面鼓角齊鳴,一彪軍出,放過馬謖,攔住張郃;視之,乃魏延也。孔明使魏延,本爲守街亭,誰知卻是救得馬謖。揮刀縱馬,直取張郃。郃回軍便走。延驅兵趕來,復奪街亭。至此爲孔明一喜。趕到五十餘里,一聲喊起,兩邊伏兵齊出:左邊司馬懿,右邊司馬昭,卻抄在魏延背後,把延困在垓心。張郃復來,三路兵合在一處。魏延左沖右突,不得脫身,折兵大半。至此又爲孔明一歎。正危急間,忽一彪軍殺入,乃王平也。孔明用王平本爲守街亭,誰知卻是救魏延。延大喜曰:「吾得生矣!」二將合兵一處,大殺一陣,魏兵方退。二將慌忙奔回寨時,營中皆是魏兵旌旗。申耽、申儀從營中殺出。王平、魏延徑奔列柳城,來投高翔。此時高翔聞知街亭有失,盡起列柳城之兵前來救應,接筍甚緊。正遇延、平二人,訴說前事。高翔曰:「不如今晚去劫魏寨,再復街亭。」當時三人在山坡下商議已定。三人商議,難出司馬懿所料。待天色將晚,兵分三路。魏延引兵先進,徑到街亭,不見一人,此是司馬懿用計,卻在魏延一邊寫出。心中大疑,不敢輕進,且伏在路口等候。忽見高翔兵到,二人共說魏兵不知在何處。正沒理會,卻不見王平兵到。虧得他還未到。忽然一聲炮響,火光沖天,鼓聲震地。魏兵齊出,把魏延、高翔圍在垓心。二人盡力衝突,不得脫身。忽聽得山坡後喊聲若雷,一彪軍殺入,乃是王平,救了高、魏二人,此王平第二次救魏延。徑奔列柳城來。比及奔到城下時,城邊早有一軍殺到,旗上大書「魏都督郭淮」字樣。原來郭淮與曹真商議,恐司馬懿得了全功,乃分淮來取街亭;聞知司馬懿、張郃成上此功,遂引兵徑襲列柳城。此是趁現成。正遇三將,大殺一陣。蜀兵傷者極多。魏延恐陽平關有失,慌與王平、高翔望陽平關來。

卻說郭淮收了軍馬,乃謂左右曰:「吾雖不得街亭,卻取了列柳城,亦是大功。」且慢喜著,還有手長的。引兵徑到城下叫門,只見城上一聲炮響,旗幟皆豎,當頭一面大旗,上書「平西都督司馬懿」。懿撐起懸空板,倚定護心木欄杆,大笑曰:「郭伯濟來何遲也?」本是郭淮要趁現成,又被司馬懿趁去了,妙甚。淮大驚曰:「仲達神機,吾不及也!」遂入城。相見已畢,懿曰:「今街亭已失,諸葛亮必走。公可速與子丹星夜追之。」郭淮從其言,出城而去。懿喚張郃曰:「子丹、伯濟,恐吾全獲大功,故來取此城池。吾非獨欲成功,乃僥倖而已。吾料魏延、王平、馬謖、高翔等輩,必先去據陽平關。魏延等三人商議,又不出司馬懿所料。吾若去取關,諸葛亮必隨後掩殺,中其計矣。司馬懿算計,卻非魏延等所料。兵法云:『歸師勿掩,窮寇莫追。』汝可從小路抄箕谷退兵,此是孫禮、辛毗所守處。吾自引兵當斜谷之兵。若彼敗走,不可相拒,只宜中途截住,蜀兵輜重,可盡得也。」慢著,且保守了自己輜重著。張郃受計,引兵一半去了。懿下令:「徑取斜谷:由西城而進。西城雖山僻小縣,乃蜀兵屯糧之所,又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總路。若得此城,三郡可復矣。」又算出一個緊要去處。於是司馬懿留申耽、申儀守列柳城,自領大軍望斜谷進發。以上按下司馬懿,以下再敘孔明。

卻說孔明自令馬謖等守街亭去後,猶豫不定。忽王平使人送圖本至。孔明喚入,左右呈上圖本。孔明就文几上拆開視之,拍案大驚曰:「馬謖無知,坑陷吾軍矣!」與見猇亭圖本時一樣吃唬。左右問曰:「丞相何故失驚?」孔明曰:「吾觀此圖本,失卻要路,占山爲寨。倘魏兵大至,四面圍合,斷汲水道路,不須二日,軍自亂矣。先生如見。若街亭有失,吾等安歸?」長史楊儀進曰:「某雖不才,願替馬幼常回。」楊儀於此處出現。孔明將安營之法,一一吩咐與楊儀。正待要行,忽報馬到來,說街亭、列柳城盡皆失了。孔明跌足長嘆曰:「大事去矣!此吾之過也!」孟達之失,孔明有知人之明。馬謖之敗,孔明自引不知人之過。急喚關興、張苞分付曰:「汝二人各引三千精兵,投武功山小路而行。如遇魏兵,不可大擊,只鼓噪吶喊,爲疑兵驚之。彼當自走,亦不可追。讀者必謂此蜀兵定退將來追孔明之魏兵矣,不知卻反是孔明走了魏兵,真正神妙。待軍退盡,便投陽平關去。」先是兩個領兵去了。又令張翼先引軍去修理劍閣,以備歸路。又是一個引兵去了。又密傳號令,教大軍暗暗收拾行裝,以備起程。又令馬岱、姜維斷後,先伏於山谷中,待諸軍退盡,方始收兵。又是兩個領兵去了。又差心腹人,分路與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官吏軍民,皆入漢中。是棄三郡。又令心腹人到冀縣搬取姜維老母,送入漢中。更周匝之極。

孔明分撥已定,先引五千兵去西城縣搬運糧草,只剩孔明一個。忽然十餘次飛馬報到,說司馬懿引大軍十五萬,望西城蜂擁而來。時孔明身邊并無大將,只有一班文官,所引五千軍,已分一半先運糧草去了,只剩二千五百軍在城中。以二千五百人當十五萬之眾,看先生如何佈置。眾官聽得這個消息,盡皆失色。孔明登城望之,果然塵土沖天,魏兵分兩路望西城縣殺來。孔明傳令,教:「將旌旗盡皆藏匿,奇絕,怪絕。諸將各守城鋪。如有妄行出入及高聲言語者立斬。奇絕,怪絕。大開四門,每一門上用二十軍士扮作百姓,灑掃街道。奇絕,怪絕。○二千五百人當不得十五萬之眾,二十人卻反當得十五萬之眾,妙,妙。如魏兵到時,不可擅動,吾自有計。」正不知先生將用何計?孔明乃披鶴氅,戴綸巾,引二小童攜琴一張,於城上敵樓前憑欄而坐,焚香操琴。奇絕,妙絕。弄出隆中故態,只怕此時之琴,有殺聲在弦中見矣。

卻說司馬懿前軍哨到城下,見了如此模樣,皆不敢進,急報與司馬懿,懿笑而不信,不惟仲達不信,至今我亦不信。遂止住三軍,自飛馬遠遠望之。果見孔明坐於城樓之上,笑容可掬,傍若無人焚香操琴。左有一童子,手捧寶劍;右有一童子,手執麈尾。城門內外,有二十餘名百姓,低頭灑掃,旁若無人。懿看畢大疑,作怪蹺蹊。不獨仲達大疑,至今我亦大疑。便到中軍,教後軍作前軍,前軍作後軍,望北山路而退。妙妙,仲達反唬走了。次子司馬昭曰:「莫非諸葛亮無軍,故作此態?父親何便退兵?」司馬昭勝似其父。懿曰:「亮平生謹慎,不曾弄險。今大開城門,必有埋伏。我兵若進,中其計也。汝輩豈知?宜速退。」正以平日信之,故於此時疑之。於是兩路兵盡退去。孔明見魏軍遠去,撫掌而笑。眾官無不駭然。乃問孔明曰:「司馬懿乃魏之名將,今統十五萬精兵到此,見了丞相,便速退去,何也?」莫非孔明彈琴時默念退兵咒語?孔明曰:「此人料吾平生謹慎,必不弄險;見如此模樣,疑有伏兵,所以退去。知彼之能知己,因出於彼所不及知之外,以善全夫己。真正神妙。吾非行險,蓋因不得已而用之。此日之險,比子午谷更險。此人必引軍投山北小路去也。吾已令興、苞二人在彼等候。」不惟自己不唬,倒還要去唬人。眾皆驚服曰:「丞相之玄機,神鬼莫測。若某等之見,必棄城而走矣。」孔明曰:「吾兵止有二千五百,若棄城而走,必不能遠遁。得不爲司馬懿所擒乎?」走則不能走,不走則能走。後人有詩贊曰:

瑤琴三尺勝雄師,諸葛西城退敵時。
十五萬人回馬處,士人指點到今疑。

言訖,拍手大笑曰:「吾若爲司馬懿,必不便退也。」使仲達爲先生將如何?遂下令:「教西城百姓隨軍入漢中;司馬懿必將復來。」只疑得他一時,料他必然省覺。於是孔明離西城望漢中而走。天水、安定、南安三郡官吏軍,陸續而來。

卻說司馬懿望武功山小路而走。忽然山坡後喊殺連天,鼓聲震地。纔聞琴聲,又聽鼓聲。懿回顧二子曰:「吾若不走,必中諸葛亮之計矣!」你今走,正中了諸葛之計矣。只見大路上一軍殺來,旗上大書「右護衛使虎翼將軍張苞」。只在旗鼓上寫得聲勢。魏兵皆棄甲拋戈而走。行不到一程,山谷中喊聲震地,鼓角喧天,前面一杆大旗,上書「左護衛使龍驤將軍關興」。亦只在旗鼓上寫得聲勢。山谷應聲,不知蜀兵多少;更兼魏軍心疑,不敢久停,只得盡棄輜重而去。欲奪蜀兵輜重,反自棄其輜重。興、苞二人皆遵將令,不敢追襲,多得軍器糧草而歸。司馬懿見山谷中皆是蜀兵,不敢出大路,遂回街亭。此時曹真聽知孔明退兵,急引兵追趕。山背後一聲炮響,蜀兵漫山遍野而來,爲首大將,乃是姜維、馬岱。二將齊出,敘法與前變。真大驚,急退軍時,先鋒陳造已被馬岱所斬。真引兵鼠竄而還。司馬懿尚不能趕,曹真又何能爲!蜀兵連夜皆奔回漢中。

卻說趙雲、鄧芝伏兵於箕谷道中。聞孔明傳令退軍,雲謂芝曰:「魏軍知吾兵退,必然來追。吾先引一軍伏於其後,公卻引兵打吾旗號,徐徐而退,吾一步步自有護送也。」寫趙雲更是精細。卻說郭淮提兵再回箕谷道中,喚先鋒蘇顒分付曰:「蜀將趙雲,英勇無敵,汝可小心提防。彼軍若退,必有計也。」蘇顒欣然曰:「都督若肯接應,某當生擒趙雲。」馬謖只爲說大話壞了事,今又是一個說大話的。遂引前部三千兵,奔入箕谷。看看趕上蜀兵,只見山坡後閃出紅旗白字,上書「趙雲」,不知旗下卻是鄧芝。蘇顒急收兵退走。好個說大話的,見了假的便唬一跳。行不到數里,喊聲大震,一彪軍撞出;爲首大將,挺槍躍馬,大喝曰:「汝識趙子龍否?」蘇顒大驚曰:「如何這裏又有趙雲?」竟似身外身法。措手不及,被趙雲一槍刺死於馬下,說大話的看樣。餘軍潰散。雲迤邐前進,背後又一軍到,乃郭淮部將萬政也。雲見魏兵追急,乃勒馬挺槍,立於路口,待來將交鋒。蜀兵已去三十餘里,到底渾身是膽。萬政認得是趙雲,不敢前進。雲等得天色黃昏,方纔撥回馬緩緩而進。郭淮兵到,萬政言趙雲英勇如舊,因此不敢近前。淮傳令教軍急趕,政令數百騎壯士趕來。勉強生活。行至一大林,忽聽得背後大喝一聲曰:「趙子龍在此!」驚得魏兵落馬者百餘人,餘者皆越嶺而去。長阪坡之先聲,至此猶烈。萬政勉強來敵,被雲一箭射中盔纓,驚跌於澗中。雲以槍指之曰:「吾饒汝性命回去!快教郭淮趕來!」妙在不殺他,教他寄信去唬郭淮。萬政脫命而回。雲護送車仗人馬,望漢中而去,沿途并無遺失。曹真、郭淮復奪三郡,以爲己功。聊爲列柳城遮羞。

卻說司馬懿分兵而進。此時蜀兵盡回漢中去了,懿引一軍復到西城,因問遺下居民及山僻隱者,皆言孔明只有二千五百軍在城中,又無武將,只有幾個文官,別無埋伏。武功山小民告曰:「關興、張苞只各有三千軍轉山吶喊,鼓噪驚追,又無別軍,并不敢廝殺。」懿悔之不及,仰天歎曰:「吾不如孔明也!」只好去欺瞞曹真。遂安撫了官民,引兵徑還長安,朝見魏主。叡曰:「今日復得隴西諸郡,皆卿之功也。」懿奏曰:「今蜀兵皆在漢中,未盡剿滅。臣乞大兵并力收川,以報陛下。」睿大喜,令懿即便興兵。忽班內一人出奏曰:「臣有一計,足可定蜀降吳。」正是:

蜀中將相方歸國,魏地君臣又逞謀。

未知獻計者是誰,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