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德之不欲先伐魏,而請先伐吳者,非但知兄弟而知君臣之義也。觀其古城之役,誤疑關公之降操,而欲拒關公,豈非君臣之義重而兄弟之情輕乎?其伐吳之意,以爲魏固漢賊,而吳之黨魏亦爲漢賊,從來除殘去暴者,必先剪其黨。如殷將伐桀而先伐韋、伐顧、伐昆吾,周將伐紂而先伐崇、伐密是也。蓋不獨爲兄弟起見,而伐吳在所當先;即爲君臣起見,而發吳亦在所當先耳。觀於翼德之亡,而先主伐吳之計,愈不得不決矣。翼德之死,爲關公而死也。爲關公而死,則其與孫權殺之無異也。殺一弟之仇不可忍,殺兩弟之仇又何可忍乎?爲一己之私恩而釋曹操,人不以此病關公;則爲三人之義而討孫權,豈得以此訾先主!
有關興而雲長不死,有苞而翼德復生。君子觀於此二人,而獨爲先主之堂構惜也。使劉禪而有興、苞之風;則鄧艾不能越陰平,鐘會不能逾劍閣,而「此間樂,不思蜀」之言,不至爲晉武所笑矣。嗚呼!天不祚漢,其謂之何哉!
李意之見先主,與紫虛上人,公明管子正是一流人物。而紫虛則有數言,李意止寫一字;公明惟憑卦象,李意自寫畫圖:極相類,又極不相類,而皆爲後文伏筆。令讀者於數回之後,追驗前文,方知其文之一線穿卻也。
陳震之請李意,當是孔明教之。先主決意伐吳,孔明爭之不得,故特欲借青城山老叟以相阻耳。然張良能以南山四皓止儲君之廢,而孔明不能以青城老叟阻伐吳之師,謀之成不成,蓋有幸有不幸焉。
先主一生,見畫圖者三:初見孔明畫圖一幅,定三分之形;繼見張松畫圖一幅,定入川之計;最後見李意畫圖一幅,爲白帝託孤之兆。蓋其一生,俱是畫中人也。
當關公顯聖之後,便當接先主殺劉封,而中間忽有曹操患病,華陀被殺,曹丕襲爵,曹植賦詩一段文字以間之。及劉封既斬之後,便當接翼德被刺、先主伐吳,而中間又有獻帝禪位、曹丕篡漢、成都聞變、孔明勸進一段文字以間之。其過枝接葉處,全不見其斷續之痕;而兩邊夾敘,一筆不漏。如此敘事,真可直追遷史。
卻說先主欲起兵東征,趙雲諫曰:「國賊乃曹操,非孫權也。今曹丕篡漢,神人共怒。陛下可早圖關中,屯兵渭河上流,以討凶逆,則關東義士必裹糧策馬以迎王師;若舍魏以伐吳,兵勢一交,豈能驟解?願陛下察之。」先君臣之公義,而後兄弟之私仇,子龍獨見其大。先主曰:「孫權害了朕弟,又兼傅士仁、糜芳、潘璋、馬忠皆有切齒之仇:啖其肉而滅其族,方雪朕恨!卿何阻耶?」雲曰:「漢賊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願以天下爲重。」子龍見識有大臣諫臣之風,不當以戰將目之。先主答曰:「朕不爲弟報仇,雖有萬里江山,何足爲貴?」遂不聽趙雲之諫,下令起兵伐吳。且發使往五溪借番兵五萬,共相策應。一面差使往閬中,遷張飛爲車騎將軍,領司隸校尉,封西鄉侯兼閬中牧。使命齎詔而去。
卻說張飛在閬中,聞知關公被東吳所害,旦夕號泣,血濕衣襟。是真兄弟,不是假兄弟。諸將以酒解勸,酒醉怒氣愈加。帳上帳下,但有犯者,即鞭撻之,多有鞭死者。爲後文鞭范疆、張達張本。每日望南切齒睜目怒恨,放聲痛哭不已。其聲其淚,俱從血性中流出。忽報使至,慌忙接入,開讀詔旨。飛受爵,望北拜畢,設酒款待來使。飛曰:「吾兄被害,仇深似海;廟堂之臣,何不早奏興兵?」使者曰:「多有勸先滅魏而後伐吳者。」飛怒曰:「是何言也!昔我三人桃園結義,誓同生死;今不幸二兄半途而逝,吾安得獨享富貴耶?獨生且不願,何況獨受富貴。吾當面見天子,願爲前部先鋒,掛孝伐吳,爲後文制辦白旗白甲伏筆。生擒逆賊,祭告二兄,以踐前盟!」言訖,就同使命望成都而來。
卻說先主每日自下教場操演軍馬,克日興師,御駕親征。於是公卿都至丞相府中見孔明,曰:「今天子初臨大位,親統軍伍,非所以重社稷也。此不諫征吳,但諫親征。丞相秉鈞衡之職,何不規諫?」孔明曰:「吾苦諫數次,只是不聽。孔明之諫,在孔明口中補出。今日公等隨我入教場諫去。」當下孔明引百官來奏先主曰:「陛下初登寶位,若欲北討漢賊以伸大義於天下,方可親統六師;若只欲伐吳,命一上將統軍伐之可也,何必親勞聖駕?」言伐魏則當親征,伐吳則不當親征,主意又與眾官不同。先主見孔明苦諫,心中稍回。忽報張飛到來,先主急召入。飛至演武廳,拜伏於地,抱先主足而哭。以手足論之,先主缺其一足矣,故抱足而哭。先主亦哭。飛曰:「陛下今日爲君,早忘了桃園之誓!二兄之仇如何不報?」先主曰:「多官諫阻,未敢輕舉。」飛曰:「他人豈知昔日之盟?若陛下不去,臣舍此軀,與二兄報仇。若不能報時,臣寧死不見陛下也!」只說自家去,便是要先主去。先主曰:「朕與卿同往。卿提本部兵自閬州而出,朕統精兵會於江州,共伐東吳,以雪此恨!」飛臨行,先主囑曰:「朕素知卿酒後暴怒,鞭撻健兒,而復令在左右:此取禍之道也。今後務宜寬容,不可如前。」先爲下文伏筆。○史稱關公善待卒伍,驕於士大夫,張飛愛君子而不恤軍人,故先主以此囑之。飛拜辭而去。次日,先主整兵要行。學士秦宓奏曰:「陛下舍萬乘之軀而徇小義,古人所不取也。願陛下思之。」先主曰:「雲長與朕猶一體也。大義尚在,豈可忘耶?」宓伏地不起曰:「陛下不從臣言,誠恐有失。」預爲後文伏筆。先主大怒曰:「朕欲興兵,爾何出此不利之言!」叱武士推出斬之。非此一怒,則眾官之諫不息。宓面不改色,回顧先主而笑曰:「臣死無恨,但可惜新創之業,又將顛覆耳!」眾官皆爲秦宓告免。先主曰:「暫且囚下,待朕報仇回時發落。」孔明聞知,即上表救秦宓。其略曰:
臣亮等竊以吳賊逞奸詭之計,致荊州有覆亡之禍;隕將星於鬥牛,折天柱於楚地:此情哀痛,誠不可忘。但念遷漢鼎者,罪由曹操;移劉祚者,過非孫權。竊謂魏賊若除,則吳自賓服。願陛下納秦宓金石之言,以養士卒之力,別作良圖,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先主看畢,擲表於地曰:「朕意已決,毋得再諫!」先主以孔明爲水,今伐吳之心其急如火,水亦不能制火矣。遂命丞相諸葛亮保太子守兩川;時法正既死,孔明又不同往,則後來之敗,勢所必然。驃騎將軍馬超并弟馬岱,助鎮北將軍魏延守漢中,以當魏兵;虎威將軍趙雲爲後應,兼督糧草;因趙雲曾諫,故不用爲先鋒。黃權、程畿爲參謀;馬良、陳震掌理文書;黃忠爲前部先鋒;馮習、張南爲副將;傅彤、張翼爲中軍護尉;趙融、廖淳爲合後。川將數百員并五溪番將等,共兵七十五萬,擇定章武元年七月丙寅日出師。
卻說張飛回到閬中,下令軍中限三日內制辦白旗白甲,三軍掛孝伐吳。關公之死,爲江上有白衣;翼德之死,爲軍中需白衣。次日,帳下兩員末將范疆、張達,入帳告曰:「白旗白甲,一時無措,須寬限方可。」飛大怒曰:「吾急欲報仇,恨不明日便到逆賊之境,義氣凜凜,是真兄弟,不是假兄弟。汝安敢違我將令!」叱武士縛於樹上,各鞭背五十。前之鞭督郵是怒,繼之鞭曹豹是醉,今之鞭范、張是痛。因痛而鞭,鞭必倍痛矣。鞭畢,以手指之曰:「來日俱要完備!若違了限,即殺汝二人示眾!」打得二人滿口出血。回到營中商議,範疆曰:「今日受了刑責,著我等如何辦得?其人性暴如火,倘來日不完,你我皆被殺矣!」張達曰:「比如他殺我,不如我殺他。」與糜芳、傅士仁一般商議,前後相對。疆曰:「怎奈不得近前。」達曰:「我兩個若不當死,則他醉於床上;若是當死,則他不醉。」呂布以戒酒而爲部將所害,張飛以飲酒而爲部將所害,前後相反而相對。二人商議停當。
卻說張飛在帳中神思昏亂,動止恍惚。與關公夢豬咬足,前後相對。一則以夢爲醒時之兆,一則以醒爲夢時之兆。乃問部將曰:「吾今心驚肉顛,坐臥不安,此何意也?」部將答曰:「此是君侯思念關公,以致如此。」飛令人將酒來,與部將同飲。本是以酒節哀,誰知以酒致死。不覺大醉,臥於帳中。凡人飯酒易醉,悶飲更是易醉。范、張二賊探知消息,初更時分,各藏短刀,密入帳中,詐言欲稟機密重事,直至床前。原來張飛每睡不合眼。當夜寢於帳中,二賊見他須豎目張,本不敢動手。寫得張飛聲勢。曹操見關公於匣中,雖死不死。范、張見翼德於帳中,雖睡不睡。因聞鼻息如雷,方敢近前,以短刀刺入飛腹。飛大叫一聲而亡。讀書至此,亦爲之拍案大叫。時年五十五歲。後人有詩歎曰:
安喜曾聞鞭督郵,黃巾掃盡佐炎劉。
虎牢關上聲先震,長阪橋邊水逆流。
義釋嚴顏安蜀境,智欺張合定中州。
伐吳未克身先死,秋草長遺閬地愁。
卻說二賊當夜割了張飛首級,便引數十人,連夜投東吳去了。次日,軍中聞知,起兵追之不及。時有張飛部將吳班,向自荊州來見先主,先主用爲牙門將,使佐張飛守閬中。吳班事補前文所未及。○胡班古本作吳班,今從之。當下吳班先發表章奏知天子;然後令長子張苞,具棺槨盛貯,令弟張紹守閬中,苞自來報先主。時先主已擇期出師。大小官僚皆隨孔明送十里方回。孔明回至成都,怏怏不樂,顧謂眾官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東行也。」孔明勸取西川,昭烈不聽,法正勸之而即聽。然則法正必有所以制之之法也。
卻說先主是夜心驚肉顫,寢臥不安。出帳仰觀天文,見西北一星,其大如鬥,忽然墜地。關公之死,先主感夢;翼德之死,先主見星,前後相對。先主大疑,連夜令人求問孔明。孔明回奏曰:「合損一上將。三日之內,必有驚報。」先主因此按兵不動。忽侍臣奏曰:「閬中張車騎部將吳班,差人齎表至。」先主頓足曰:「噫!三弟休矣!」結義之始,先遇翼德,次遇關公;臨終之時,先喪關公,次喪翼德。參差不同。及至覽表,果報張飛兇信。先主放聲大哭,昏絕於地。眾官救醒。次日,人報一隊軍馬驟風而至,先主出營觀之。良久,見一員小將,白袍銀鎧,滾鞍下馬,伏地而哭,乃張苞也。張飛掛孝是一重孝,張苞掛孝是兩重孝。苞曰:「范疆、張達殺了臣父,將首級投吳去了!」先主哀痛至甚,飲食不進。群臣苦諫曰:「陛下方欲爲二弟報仇,何可先自摧殘龍體?」先主方纔進膳,遂謂張苞曰:「卿與吳班,敢引本部軍作先鋒,爲卿父報仇否?」苞曰:「爲國爲父,萬死不辭!」不但爲父,又爲伯父。先主正欲遣苞起兵,又報一彪軍風擁而至。先主令侍臣探之。須臾,侍臣引一小將軍,白袍銀鎧,入營伏地而哭。先主視之,乃關興也。此是制中期服,與張苞亦是兩重孝。先主見了關興,想起關公,又放聲大哭。眾官苦勸。先主曰:「朕想布衣時與關、張結義,誓同生死;今朕爲天子,正欲與兩弟同享富貴,不幸俱死於非命!見此二姪,能不斷腸?」張飛曾見先主爲天子,關公尚不曾見先主爲天子。一則戶見而死,一則未見而死,俱爲可痛。言訖又哭。眾官曰:「二小將軍且退。容聖上將息龍體。」侍臣奏曰:「陛下年過六旬,不宜過於哀痛。」先主曰:「二弟俱亡,朕安忍獨生!」言訖,以頭頓地而哭。先主從來善哭,何況此時;哭上加哭,宜其哭個不住。多官商議曰:「今天子如此煩惱,將何解勸?」馬良曰:「主上親統大兵伐吳,終日號泣,於軍不利。」陳震曰:「吾聞成都青城山之西,有一隱者,姓李,名意。世人傳說此老已三百餘歲,能知人之生死吉凶,乃當世之神仙也。百忙中忽敘出一個仙人,與魏之左慈,吳之于吉,遙相映像。何不奏知天子,召此老來,問他吉凶,勝如吾等之言。」遂入奏先主。先主從之,即遣陳震齎詔,往青城山宣召。震星夜到了青城,令鄉人引入山谷深處,遙望仙莊清雲隱隱,瑞氣非凡。與臥龍岡仿佛相似。忽見一小童來迎曰:「來者莫非陳孝起乎?」與水鏡童子仿佛相似。震大驚曰:「仙童如何知我姓字?」童子曰:「吾師昨者有言:今日必有皇帝詔命至;使者必是陳孝起。」震曰:「真神仙也!人言信不誣矣。」遂與小童同入仙莊,拜見李意,宣天子詔命。李意推老不行。震曰:「天子急欲見仙翁一面,幸勿吝鶴駕。」再三敦請,李意方行。與隆中三請仿佛相似。即至禦營,入見先主。先主見李意鶴髮童顏,碧眼方瞳,灼灼有光,身如古柏之狀,李意行狀在先主眼中寫出。○寫李意三百歲人,另是一樣光景。知是異人,優禮相待。李意曰:「老夫乃荒山村叟,無學無識。辱陛下宣召,不知有何見諭?」先主曰:「朕與關、張二弟生死之交,三十餘年矣。今二弟被害,親統大軍報仇,未知休咎如何。久聞仙翁通曉玄機,望乞賜教。」何不於關公未死之前問之?李意曰:「此乃天數,非老夫所知也。」先主再三求問,意乃索紙筆,畫兵馬器械四十餘張。畫畢,便一一扯碎。此應後文連營四十皆被燒毀。又畫一大人仰臥於地上,傍邊一人掘土埋之,上寫一大白字。此應後文白帝託孤之兆。遂稽首而去。先主不悅,謂群臣曰:「此狂叟也!不足爲信。」即以火焚之,爲後文火焚之兆。便催軍前進。張苞入奏曰:「吳班軍馬已至。小臣乞爲先鋒。」先主壯其志,即取先鋒印賜張苞。苞方欲掛印,又一少年將奮然出曰:「留下印與我!」視之,乃關興也。二人爭印,與許褚、徐晃爭袍,遙相映像。苞曰:「我已奉詔矣。」興曰:「汝有何能,敢當此任?」苞曰:「我自幼習學武藝,箭無虛發。」先主曰:「朕正要觀賢姪武藝,以定優劣。」苞令軍士於百步之外,立一面旗,旗上畫一紅心。旗上畫紅心,是權時從吉。苞拈弓取箭,連射三箭,皆中紅心。寫張苞。眾皆稱善。關興挽弓在手曰:「射中紅心,何足爲奇?」正言間,忽值頭上一行雁過。興指曰:「吾射這飛雁第三隻。」一箭射去,那只雁應弦而落。寫關興。○雁行可比兄弟,不獨失卻第三,先失卻第二矣。文武官僚齊聲喝采。又寫眾人。苞大怒,飛身上馬,手挺父所使丈八點鋼矛,大叫曰:「你敢與我比試武藝否?」興亦上馬,綽家傳大砍刀縱馬而出曰:「偏你能使矛!吾豈不能使刀!」曹操銅雀臺前,是一紅一綠相爭,此處卻是兩白相爭,又自不同。二將方欲交鋒,先主喝曰:「二子休得無禮!」興、苞二人慌忙下馬,各棄兵器,拜伏請罪。作者欲寫二小將英雄,故借爭印稍加點染,今既顯過本事,便當如此收科。先主曰:「朕自涿郡與卿等之父結異姓之交,親如骨肉;今汝二人亦是昆仲之分,正當同心協力,共報父仇;奈何自相爭競,失其大義!父喪未遠而猶如此,況日後乎?」近日之喪中計利,兄弟相爭者,當愧死矣。二人再拜伏罪。先主問曰:「卿二人誰年長?」苞曰:「臣長關興一歲。」先主即命興拜苞爲兄。二人就帳前折箭爲誓,永相救護。桃園之後,又是一番小結義。先主下詔,使吳班爲先鋒,令張苞、關興護駕。水陸并進,船騎雙行,浩浩蕩蕩,殺奔吳國來。以上按下先主,以下再敘東吳。
卻說范疆、張達將張飛首級,投獻吳侯,細告前事。孫權聽罷,收了二人。乃謂百官曰:「今劉玄德即了帝位,統精兵七十餘萬,御駕親征,其勢甚大,如之奈何?」百官盡皆失色,面面相覷。南人無用,爲之一笑。諸葛瑾出曰:「某食君侯祿久矣,無可報效,願舍殘生,去見蜀主,以利害說之,使兩國相和,共討曹丕之罪。」諸葛瑾所見,到底與魯肅相似。權大喜,即遣諸葛瑾爲使,來說先主罷兵。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