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於闞澤賺曹操一段正文之後,又有賺二蔡一段旁文以綴之;今於龐統獻連環一段正文之後,又有救徐庶一段旁文以綴之。所重在正文,而旁文不重也。然以賺二蔡帶寫甘寧,不但甘寧一邊不冷落,而又使黃蓋一邊加渲染;以救徐庶照出馬騰,不但徐庶一邊不疏漏,而又使馬騰一邊不遺忘。有此天然妙事,湊成天然妙文,固今日作稗官者構思之所不能到也。
天下有最失意之事,必有一最快意之事以爲之前焉。將寫赤壁之敗,則先寫其軸轤千里,旌旗蔽空;將寫華容之奔,則先寫其東望武昌,西望夏口。蓋志不得意不滿,趾不高氣不揚,則害不甚而禍不速也。寫吳王者極寫採蓮之樂,非爲採蓮寫也,爲甬東寫耳;寫霸王者極寫夜宴之樂,非寫夜宴寫也,爲烏江寫耳。然則曹操之橫槊賦詩,其夫差之採蓮、項羽之夜宴乎!
曹操當舞槊作歌之時,正志得意滿之時也。而歌乃曰「憂思難忘」,又曰「何以解憂」,又曰「憂從中來」,何其宜樂而憂耶?蓋樂者憂之所伏。檀弓之言曰:「槳斯陶,陶斯詠,詠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歎矣。」淳於之諷齊王,亦曰:「樂不可極,樂極生悲。」是不獨「烏鵲南飛」爲南征失利之兆,而即其釃酒臨江,固知其憂必及之耳。
古人亦有善用古人之文者。棋槊之歌,多引風、雅之句;而坡公赤壁賦一篇,亦取曹操歌中之意而用之。其曰「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即所謂「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也;其曰「哀吾生之須臾」,即所謂「譬若朝露,去日無多」也;其曰「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即所謂「皎皎如月,何時可輟」也。取古人之文以爲我文,亦視其用之何如耳;苟其善用,豈必如今人之杜撰哉!
凡計之妙,欲使敵用我計而敗,必有不用我計而敗者以堅敵之心,則焦觸、張南之敗是也。吳所以愚操者,連環之計耳。焦觸、張南敗於無環之舟,使操知不用連環之不利,而用連環之志愈決矣。凡計之妙,我欲行此計而勝,必有不用此計而亦勝者以杜敵之疑,則韓當、周泰之勝是也。吳所欲用者,火攻之計耳。韓當、周泰勝以不火之舟,使操知東吳之不必用火,而從之用火乃爲操所不及料矢。人但知前回之獻連環、後回之燒赤壁爲周郎破曹之事,而此回則似乎閑文之無當於前後者也,孰知乃前後之關目也耶?
火攻之策,不但孔明、公瑾、龐統、黃蓋所知,而徐庶、程昱、荀攸之所知也。徐庶不爲操言之,而攸與昱則爲操言矣;爲操言之,而操未嘗不知矣;知之而終不免於犯之,其故何哉?蓋操知風之不東,而不知風之可借;知火之不利於南,而不知火之可轉於北。有回天之人,而天亦不可知;有助人之天,而人亦不可知耳。
事有與下文相反者,又有與下文相引者。如操之臨江而歌,瑜之觸風而倒,此與下文相反者也;劉馥以烏鵲之詠爲不祥,周瑜以黃旗之折爲預兆,此與下文相引者也。不相反則下文之事不奇,不相引則下文之事不現。可見事之幻文之變者,出人意外,未嘗不在人意中。
卻說龐統聞言,吃了一驚,急回視其人,原來卻是徐庶。徐庶一向冷落,至此忽然出現。統見是故人,心下方定。回顧左右無人,乃曰:「你若說破我計,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皆是你送了也!」庶笑曰:「此間八十三萬人馬,性命如何?」真是兩位菩薩說法。統曰:「元直真欲破我計耶?」庶曰:「吾感劉皇叔厚恩,未嘗忘報。曹操送死吾母,吾已說過終身不設一謀,又將三十一回中事一提。今安肯破兄良策?只是我亦隨軍在此,兵敗之後,玉石不分,豈能免難?君當教我脫身之術,我即緘口遠避矣。」前以幾十萬生靈爲言,今只圖逃卻一身矣。統笑曰:「元直如此高見遠識,諒此有何難哉!」庶曰:「願先生賜教。」統去徐庶耳邊略說數句。妙在不敘明白。庶大喜拜謝。龐統別卻徐庶,下船自回江東。
且說徐庶當晚密使近人去各寨中暗布謠言。附耳低言之計於此始見。次日,寨中三三五五,交頭接耳而說。早有探事人報知曹操,說軍中傳言西涼州韓遂、馬騰謀反,殺奔許都來。二人一向冷落,妙於此處提照。果有此事,真是快事;即無此事,亦是快文。操大驚,急聚眾謀士商議曰:「吾引兵南征,心中所憂者,韓遂、馬騰耳。軍中謠言,雖未辨虛實,然不可不防。」不便信,又不得不信。言未畢,徐庶進曰:「庶蒙丞相收錄,恨無寸功報效。請得三千人馬,星夜往散關把住隘口;如有緊急,再行告報。」不是防兵,卻是避火。操喜曰:「若得元直去,吾無憂矣!散關之上,亦有軍兵,公統領之。目下撥三千馬步軍,命臧霸爲先鋒,星夜前去,不可稽遲。」帶挈了三千人,又帶挈了一個臧霸,想是火星不照命耳。徐庶辭了曹操,與臧霸便行。此便是龐統救徐庶之計。此處明寫一句,以結上文。後人有詩曰:
曹操征南日日憂,馬騰韓遂起戈矛。
鳳雛一語教徐庶,正似遊魚脫釣鉤。
曹操自遣徐庶去後,心中稍安,遂上馬先看沿江旱寨,次看水寨。乘大船一隻,於中央上建帥字旗號,兩傍皆列水寨,船上埋伏弓弩千張,操居於上。時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天氣晴明,平風靜浪。寫一風字,爲下文借風相映。操令:「置酒設樂於大船之上,吾今夕欲會諸將。」天色向晚,東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長江一帶,如橫素練。如讀赤壁賦。操坐大船之上,左右侍禦者數百人,皆錦衣繡襖,荷戈執戟。文武眾官,各依次而坐。操見南屏山色如畫,東視柴桑之境,西觀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覷烏林,四顧空闊。寫江景如畫。心中歡喜,謂眾官曰:「吾自起義兵以來,與國家除凶去害,誓願掃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萬雄師,更賴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後,天下無事,與諸公共用富貴,以樂太平。」寫曹操驕盈之甚。文武皆起謝曰:「願得早奏凱歌!我等終身皆賴丞相福蔭。」操大喜,命左右行酒。飲至半夜,操酒酣,遙指南岸曰:「周瑜、魯肅,不識天時!今幸有投降之人,爲彼心腹之患,此天助吾也。」寫曹操驕盈之甚。荀攸曰:「丞相勿言,恐有洩漏。」寫荀攸精細,以形曹操驕盈。操大笑曰:「座上諸公,與近侍左右,皆吾心腹之人也,言之何礙?」不是寫其坦易,正是寫其驕盈。又指夏口曰:「劉備、諸葛亮,汝不料螻蟻之力,欲撼泰山,何其愚耶!」既笑江東,又笑夏口,寫曹操驕盈之甚。顧謂諸將曰:「吾今年五十四歲矣,如得江南,竊有所喜。昔日喬公與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國色。後不料爲孫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構銅雀臺於漳水之上,如得江南,當娶二喬置之臺上,以娛暮年,吾願足矣!」須知孔明之言不是說謊,周瑜之怒亦不是錯怪。言罷大笑。唐人杜牧之有詩曰:
折戟沈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曹操正笑談間,忽聞鴉聲望南飛鳴而去。只怕是火老鴉。操問曰:「此鴉緣何夜鳴?」左右答曰:「鴉見月明,疑是天曉,故離樹而鳴也。」鵲噪未爲吉,鴉鳴豈是凶。操又大笑。時操已醉,乃取槊立於船頭上,以酒奠於江中,滿飲三爵,橫槊謂諸將曰:「我持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歷數往事,略述生平,趾高氣揚,志得意滿,寫曹操驕盈之甚。今對此景,甚有慷慨。吾當作歌,汝等和之。」歌曰: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當歌「當」字,多有莫解之者。如云「對酒宜歌」,則非也。「當」非該當之當,乃臨當之當耳。如當風、當起、當場之類。言人生對酒臨歌之時有幾時哉!即「人生幾見月當頭」之意也。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忽著一個「憂」字。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又著一個「憂」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爲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萍。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皎皎如月,何時可輟?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又一個「憂」字。篇中忽著無數「憂」字,蓋樂極生悲,已爲後文預兆矣。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燕,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自比周公,驕盈極矣。
歌罷,眾和之,共皆歡笑。忽座間一人進曰:「大軍相當之際,將士用命之時,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操視之,乃揚州刺史,沛國相人,姓劉,名馥,字元穎。馥起自合淝,創立州治,聚逃散之民,立學校,廣屯田,興治教,久事曹操,多立功績。夾敘劉馥生平,閒筆爲妙。當下操橫槊問曰:「吾言有何不吉?」馥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蘇子瞻赤壁賦亦引此四句,以爲孟德之困於周郎,蓋南飛而無可依,主應其南征而無所得耳。操大怒曰:「汝安敢敗吾興!」手起一槊,刺死劉馥。醉後驕盈愈甚。眾皆驚駭,遂罷宴。次日,操酒醒,懊恨不已。馥子劉熙,告請父屍歸葬。操泣曰:「吾昨因醉誤傷汝父,悔之無及。可以三公厚禮葬之。」又撥軍士護送靈柩,即日回葬。臨江飲酒,橫槊賦詩,忽然刺殺一人,大是殺風景。況隔夜則歌,明日則泣,亦是不吉之兆。
次日,水軍都督毛玠、于禁詣帳下請曰:「大小船隻,俱已配搭連鎖停當。旌旗戰具,一一齊備。請丞相調遣,克日進兵。」極寫北軍壯盛。操至水軍中央大戰船上坐定,喚集諸將,各各聽令。水旱二軍,俱分五色旗號:青、黃、赤、黑、白,按水、火、金、木、土,正與後文無數火字映射。水軍中央黃旗毛玠、于禁,前軍紅旗張郃,後軍皂旗呂虔,左軍青旗文聘,右軍白旗呂通;極寫水軍嚴整。馬步前軍紅旗徐晃,後軍皂旗李典,左軍青旗樂進,右軍白旗夏侯淵。極寫旱軍嚴整。○以水軍爲主,故中央有黃旗,而旱路則無之。其餘各分前後左右者,按東西南北也。乃前軍皆用紅旗,正與火攻相映像。水陸路都接應使:夏侯惇、曹洪;護衛往來監戰使:許褚、張遼。九旗之後,又有二隊,嚴整之極。其餘驍將,各依隊伍。令畢,水軍寨中發擂三通,各隊伍戰船,分門而出。是日西北風驟起,寫西北風,正與後文東風反照。各船拽起風帆,沖波激浪,穩如平地。北軍在船上,踴躍施勇,刺槍使刀。前後左右各軍,旗幡不雜。又有小船五十餘隻,往來巡警催督。爲下文曹操下小船逃命張本。操立於將臺之上,觀看調練,心中大喜,以爲必勝之法。驕盈之甚。教且收住帆幔,各依次序回寨。操升帳謂眾謀士曰:「若非天命助吾,安得鳳雛妙計?鐵索連舟,果然渡江如履平地。」程昱曰:「船皆連鎖,固是平穩;但彼若用火攻,難以迴避。不可不防。」北軍未嘗無人。操大笑曰:「程仲德雖有遠慮,卻還有見不到處。」荀攸曰:「仲德之言甚是。丞相何故笑之?」北軍未嘗無人。操曰:「凡用火攻,必藉風力。方今隆冬之際,但有西風北風,安有東風南風耶?吾居於西北之上,彼兵皆在南岸,彼若用火,是燒自己之兵也,吾何懼哉?正與後文周瑜發病、孔明寫方張本。若是十月小春之時,吾早已提備矣。」老賊未嘗不奸猾。諸將皆拜伏曰:「丞相高見,眾人不及。」操顧諸將曰:「青、徐、燕、代之眾,不慣乘舟。今非此計,安能涉大江之險!」曹操前因作歌賦詩,送了一個人;今因誇環耀武,又送了兩個人。只見班部中二將挺身出曰:「小將雖幽、燕之人,也能乘舟。今願借巡船二十隻,直至江口,奪旗鼓而還,以顯北軍亦能乘舟也。」二人捨其所長而爭其所短,不亦病乎!操視之,乃袁紹手下舊將焦觸、張南也。操曰:「汝等皆生長北方,恐乘舟不便。江南之兵,往來水上,習練精熟,汝勿輕以性命爲兒戲也。」焦觸、張南大叫曰:「如其不勝,甘受軍法!」操曰:「戰船盡已連鎖,惟有小舟。每舟可容二十人,只恐未便接戰。」觸曰:「若用大船,何足爲奇?乞付小舟二十餘隻,某與張南各引一半,只今日直抵江南水寨,須要奪旗斬將而還。」多大言者少成事。操曰:「吾與汝二十隻船,差撥精銳軍五百人,皆長槍硬弩。到來日天明,將大寨船出到江面上,遠爲之勢。更差文聘亦領三十隻巡船接應汝回。」寫曹操亦甚周密。焦觸、張南欣喜而退。次日四更造飯,五更結束已定,早聽得水寨中擂鼓鳴金。船皆出寨,分佈水面,長江一帶,青紅旗號交雜。焦觸、張南領哨船二十隻,穿寨而出,望江南進發。
卻說南岸隔夜聽得鼓聲喧震,遙望曹操調練水軍,探事人報知周瑜。瑜往山頂觀之,操軍已收回。補敘隔日,一筆不漏。次日,忽又聞鼓聲震天,軍士急登高觀望,見有小船沖波而來,飛報中軍。周瑜問帳下:「誰敢先出?」韓當、周泰二人齊出曰:「某當權爲先鋒破敵。」因黃蓋病,故二人權爲先鋒,與前後文相應。瑜喜,傳令各寨嚴加守禦,不可輕動。韓當、周泰各引哨船五隻,分左右而出。卻說焦觸、張南憑一勇之氣,飛棹小船而來。韓當獨披掩心,手執長槍,立於船頭。焦觸船先到,便命軍士亂箭望韓當船上射來。當用牌遮隔。焦觸撚長槍與韓當交鋒。當手起一槍,刺死焦觸。張南隨後大叫趕來。隔斜裏周泰船出。張南挺槍立於船頭,兩邊弓矢亂射。周泰一臂挽牌,一手提刀,兩船相離七八尺,泰即飛身一躍,直躍過張南船上,手起刀落,砍張南於水中,有此二人之死,愈令操信連環計之妙,而更不疑連環之不可用也。亂殺駕舟軍士。眾船飛棹急回。韓當、周泰催船追趕,到半江中,恰與文聘船相迎,兩邊便擺定船廝殺。
卻說周瑜引眾將立於山頂,遙望江北水面,艨艟戰船排合江上,旗幟號帶皆有次序。回看文聘與韓當、周泰相持,韓當、周泰奮力攻擊,文聘抵敵不住,回船而走。文聘之敗,又在周瑜眼中望見。敘法變換。韓、週二人,急催船追趕。周瑜恐二人深入重地,便將白旗招颭,令眾鳴金,二人乃揮棹而回。此寫南軍第二次小勝,亦是預爲之兆。周瑜於山頂看隔江戰船,盡入水寨。瑜顧謂眾將曰:「江北戰船如蘆葦之密,操又多謀,當用何計以破之?」眾未及對,忽見曹軍寨中,被風吹折中央黃旗,飄入江中。曹軍折旗,卻在周瑜眼中望見。敘法變換。○將寫周瑜旗角拂面,先寫曹操軍中折旗。襯染絕佳。瑜大笑曰:「此不祥之兆也!」寫周瑜大笑,反襯下文大叫。正觀之際,忽狂風大作,江中波濤拍岸。一陣風過,刮起旗角於周瑜臉上拂過。瑜猛然想起一事在心,試思猛想是何想?一事是何事?解人必已辨之。大叫一聲,往後便倒,口吐鮮血。諸將急救起時,卻早不省人事。終篇又忽作驚人之筆,令人疑惑不定。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