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劉玄德攜民渡江 趙子龍單騎救主

前孔明教劉琦,是走爲上計;今教玄德,亦是走爲上計。然劉琦之走得免於難,玄德之走幾不免於難,其故何也?則皆玄德不忍之心爲之累耳。若非不忍於劉表,則可以不走;若非不忍於劉琮,則又可以不走。即走矣,若非不忍於百姓,則猶可以輕於走,捷於走,脫然於走。其走而及於難者,乃玄德之過於仁,而非孔明之疏於計也。

蔡氏之死,天不假手於玄德;劉琮之死,天不假手於劉琦:而殺之者乃是曹操,此造物者之巧也。然操於張繡之降則不殺,於張魯之降則不殺,即於袁譚之初降而未叛,則亦不遽殺;而獨於劉琮母子,則必殺之而後己,其故何居?曰:琮之意在永保荊州,失之則悔,悔則必怨,怨則舊臣之未降者或將嚧枯燼以復燃,則可慮者一;即其臣之已降者見故主尚在,亦將懷二心以圖我,則可慮者二;且操方欲下江南,而琮或復與琦合,將結劉備以爲我肘腋之患,則可慮者三。操之籌此至熟矣,琮即欲不死,豈可得哉?

檀溪之役,子龍以三百人而不能救玄德;長阪之役,子龍以一單騎而獨能救阿斗:事之不可知者也。關公之保二夫人,歷過五關,而皆得無恙;子龍之保二夫人,止過長阪,而不能兩全;又事之不可知者也。或謂檀溪不關龍馬之力,當陽亦豈虎將之功,天也,非人也;我謂關公盡事兄之節,子龍竭救主之忠,天也,亦人也。玄德棄荊州,既失其地利,猶幸邀天之佑,得人之助爾。

孫策之知太史慈,不以新降而疑其詐;玄德之信子龍,不以臨難而疑其違:一則投契於一時,一則孚信於平日也。大約文字之妙,多在逆翻處。不有糜芳之告,翼德之疑,則玄德之識不奇,子龍之忠亦不顯。〈三國〉敘事之法,往往善於用逆,所以絕勝他書。

文有伏線之妙:玄德之取長沙,魏延之救黃忠,尚隔數回,而此處襄陽城外,早有一魏延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在此時初無補於玄德,初無益於襄陽,而孰知預爲後日之用,真奇事奇文。

徐氏以不死報夫仇,糜氏以一死全夫嗣:皆賢妻也。吳夫人臨死,託壯子於良臣;糜夫人臨死,託幼子於猛將:皆賢母也。然死更難於不死;臨難之託子,更難於平時之託子:則糜夫人之賢,又在東吳兩婦之上。

凡敘事之難,不難在聚處,而難在散處。如當陽長阪一篇:玄德與眾將及二夫人并阿斗,東三西四,七斷八續,詳則不能加詳,略又不可偏略,庸筆至此,幾於束手。今作者將糜芳中箭,在玄德眼中敘出;簡雍著槍,糜竺被縛,在趙雲眼中敘出;二夫人棄車步行,在簡雍口中敘出;簡雍報信,在翼德口中敘出;甘夫人下落,則借軍士口中詳之;糜夫人及阿斗下落,則借百姓口中詳之:歷落參差,一筆不忙,一筆不漏。又有旁筆,寫秋風,寫秋夜,寫曠野哭聲,將數千兵及數萬百姓無不點綴描畫。予嘗讀〈史記〉,至項羽垓下一戰,寫項羽、寫虞姬、寫楚歌、寫九里山、寫八千子弟、寫韓信調軍、寫眾將十面埋伏、寫烏江自刎,以爲文章紀事之妙,莫有奇於此者;及見〈三國〉當陽長阪之文,不覺歎龍門之復生也。

卻說張飛因關公放了上流水,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截住曹仁混殺。忽遇許褚,便與交鋒。許褚不敢戀戰,奪路走脫。張飛趕來,接著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劉封、糜芳已安排船隻等候,遂一齊渡河,盡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將船筏放火燒毀。水上之火,又其餘事。

卻說曹仁收拾殘軍,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見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諸葛村夫,安敢如此!」催動三軍,漫山塞野,盡至新野下寨。傳令軍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軍分作八路,一齊去取樊城。前是五隊,今變作八路。劉曄曰:「丞相初至襄陽,必須先買民心,今劉備盡遷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徑進,二縣爲齏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劉備。備即不降,亦可見我愛民之心;此句是正意。若其來降,則荊州之地,可不戰而定也。」此句是陪說。操從其言,便問:「誰可爲使?」劉曄曰:「徐庶與劉備至厚,今現在軍中,何不命他一往?」操曰:「他去恐不復來。」曄曰:「他若不來,貽笑於人矣。丞相勿疑。」前者賺徐庶,程昱料其必來;今者遣徐庶,劉曄料其必返:前後相映。操乃召徐庶至,謂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憐眾百姓之命。公可往說劉備,如肯來降,免罪賜爵;若更執迷,軍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義,故特使公往。願勿相負。」明知備之不降而招之,又明知庶之不勸備降而遣之,皆詐也,不過先禮後兵,以示虛惠於百姓耳。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見,共訴舊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來招降使君,乃假買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進。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計。」不待徐庶教之行,而孔明之行計已定矣。玄德欲留徐庶。庶謝曰:「某若不還,恐惹人笑。今老母已喪,抱恨終天。身雖在彼,誓不爲設一謀,公有臥龍輔佐,何愁大業不成?庶請辭。」若無臥龍輔佐,此時徐庶亦不留乎?或曰:徐庶,孝子也,母雖死而墳墓在焉,故不敢絕操耳。玄德不敢強留。

徐庶辭回,見了曹操,言玄德并無降意。操大怒,即日進兵。玄德問計於孔明。孔明曰:「可速棄樊城,取襄陽暫歇。」本意在襄陽,孰知下文偏不是襄陽。玄德曰:「奈百姓相隨許久,安忍棄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願隨者同去,不願者留下。」先使雲長往江岸整頓船隻,令孫乾、簡雍在城中揚聲曰:「今曹兵將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願隨者,便同過江。」若使此時不告百姓,潛師宵遁,則後來必不爲曹操所追及矣。兩縣之民,齊聲大呼曰:「我等雖死,亦願隨使君!」此之謂人和。即日號泣而行,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河,兩岸哭聲不絕。玄德於船上望見,大哭曰:「爲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或曰,玄德之欲投江,與曹操之買民心,一樣都是假處。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爲假。雖同一假也,而玄德勝曹操多矣。左右急救止。聞者莫不痛哭。船到傍岸,回顧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雲長催船渡之,方纔上馬。不攜百姓則已,既已攜之,豈可攜其半而棄其半?則催船急渡,乃必然之勢也。行至襄陽東門,只見城上遍插旌旗,壕邊密佈鹿角,玄德勒馬大叫曰:「劉琮賢姪,吾但欲救百姓,并無他念。可快開門。」亦以百姓動之。劉琮聞玄德至,懼而不出。蔡瑁、張允徑來敵樓上,叱軍士亂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敵樓而哭。劉琮拒玄德則不義,棄百姓則不仁。城中忽有一將,引數百人徑上城樓,大喝:「蔡瑁、張允賣國之賊!劉使君乃仁德之人,今爲救民而來投,何得相拒!」突如其來,伊何人哉?眾視其人,身長八尺,面如重棗,乃義陽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長。魏延之歸玄德,尚在十數回之後,卻早於此處出現,妙。當下魏延輪刀砍死守門將士,開了城門,放下吊橋,大叫:「劉皇叔快領兵入城,共殺賣國之賊!」讀者至此,必謂蔡瑁、張允此時必死,而玄德此時必入襄陽矣。張飛便躍馬欲入,玄德急止之曰:「休驚百姓!」處處以百姓爲重。魏延只管招呼玄德軍馬入城。只見城內一將飛馬引軍而出,大喝:「魏延無名小卒,安敢造亂!認得我大將文聘麼?」忽然又遇一阻隔。妙絕。魏延大怒,挺槍躍馬,便來交戰。兩下軍兵在城邊混殺,喊聲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願入襄陽!」處處以百姓爲重。孔明曰:「江陵乃荊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爲家。」本要取江陵,誰知後文又不是江陵。玄德曰:「正合吾心。」於是引著百姓,盡離襄陽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陽城中百姓,多有乘亂逃出城來,跟玄德而去。此之謂人和。魏延與文聘交戰,從巳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盡。延乃撥馬而逃,卻尋不見玄德,自投長沙太守韓玄去了。爲後救黃忠伏線。

卻說玄德同行軍民共數萬,大小車數千輛,挑擔背包者不計其數。路過劉表之墓,玄德率眾將拜於墓前,哭告曰:「辱弟備無德無才,負兄寄託之重,罪在備一身,與百姓無干。望兄英靈,垂救荊、襄之民!」言甚悲切,軍民無不下淚。曹操哭袁紹之墓是假哭,玄德哭劉表之墓是真哭。○雖爲劉表而哭,卻爲百姓而祝,處處以百姓爲重。忽哨馬報曰:「曹操大軍,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趕來也。」眾將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擁民眾數萬,日行十餘里,似此幾時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敵?不如暫棄百姓,先行爲上。」玄德泣曰:「舉大事者必以人爲本。今人歸我,奈何棄之?」不攜百姓則已,既已攜之,豈可攜於前而棄於後?到底同行,亦必然之勢也。百姓聞玄德此言,莫不傷感。後人有詩贊曰:

臨難仁心存百姓,登舟揮淚動三軍。
至今憑弔襄江口,父老猶然憶使君。

卻說玄德擁著百姓,緩緩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即至。可遣雲長往江夏求救於公子劉琦。教他速起兵乘船會於江陵。」方知前日爲劉琦畫策,已早爲今日玄德伏著。玄德從之,即修書令雲長同孫乾領五百軍往江夏求救;令張飛斷後;爲長阪橋伏線。趙雲保護老小;爲當陽伏筆。其餘俱管顧百姓而行。處處以百姓爲重。每日只走十餘里便歇。

卻說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至襄陽,召劉琮相見。琮懼怕不敢往見。蔡瑁、張允請行。王威密告琮曰:「將軍既降,玄德又走,曹操必懈弛無備。願將軍奮整奇兵,設於險處擊之,操可獲矣。獲操則威震天下,中原雖廣,可傳檄而定。此難遇之機,不可失也。」王威此計,妙不可言。劉琮若能行之,是一時快事;劉琮即不行之,亦千古快談。琮以其言告蔡瑁。瑁叱王威曰:「汝不知天命,安敢妄言!」威怒罵曰:「賣國之徒,吾恨不生啖汝肉!」瑁欲殺之,蒯越勸止。李珪死而王威不死,亦僥倖耳。瑁遂與張允同至樊城,拜見曹操。瑁等辭色甚是諂佞。操問:「荊州軍馬錢糧,今有多少?」瑁曰:「馬軍五萬,步軍十五萬,水軍八萬:共二十八萬。錢糧大半在江陵,其餘各處,亦足供給一載。」既有如此之兵糧,而不修戰具,蔡瑁非人哉!操曰:「戰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領?」瑁曰:「大小戰船共七千餘隻,原是瑁等二人掌管。」操遂加瑁爲鎮南侯、水軍大都督,張允爲助順侯、水軍副都督。爲赤壁伏線。二人大喜拜謝。狗才。操又曰:「劉景升既死,其子降順,吾當表奏天子,使永爲荊州之主。」連許兩番,誰知都是假話。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蔡瑁,張允乃諂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顯爵,更教都督水軍乎?」操笑曰:「吾豈不識人?止因吾所領北地之眾,不習水戰,故且權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後,別有理會。」奸雄用人,全是權詐,可恨可愛。

卻說蔡瑁、張允歸見劉琮,具言:「曹操許保奏將軍永鎮荊、襄。」琮大喜。次日,與母蔡夫人齎捧印綬兵符,親自渡江拜迎曹操。大事去矣。操撫慰畢,即引隨征軍將進屯襄陽城外。蔡瑁、張允令襄陽百姓焚香拜接。曹操俱用好言撫諭。百姓焚香是沒奈何,曹操撫諭是了世事。入城至府中坐定,即召蒯越近前,撫慰曰:「吾不喜得荊州,喜得異度也。」老奸。遂封蒯越爲江陵太守樊城侯,傅巽、王粲等皆爲關內侯;三人前勸劉琮降操,正爲此耳。而以劉琮爲青州刺史,便教起程。兩次詐許,今番變卦。惡極。琮聞命大驚,辭曰:「琮不願爲官,願守父母鄉土。」操曰:「青州近帝都,教你隨朝爲官,免在荊襄被人圖害。」琮再三推辭,曹操不准,琮只得與母蔡夫人同赴青州。只有故將王威相隨,其餘官員俱送至江口而回。劉琮此時行旅之況,更慘於玄德矣。操喚于禁囑付曰:「你可引輕騎追劉琮母子殺之,以絕後患。」惡極,然亦勢所必然。于禁得令,領眾趕上,大喝曰:「我奉丞相令,教來殺汝母子,可早納下首級。」蔡夫人抱劉琮而大哭。早知今日,悔不當初,欲再從屏風後竊聽賓客之語,豈可得哉!雖然,呂布之妻嚴氏、袁紹之妻劉氏,皆被曹操取至許都;則蔡夫人之見殺,猶爲死得乾淨也。于禁喝令軍士下手,王威忿怒,奮力相鬥,竟被眾軍所殺。冀州死節者有沮授、審配;荊州死節者惟王威一人。軍士殺死劉琮及蔡夫人,于禁回報曹操,操重賞于禁。便使人往隆中搜尋孔明妻小,卻不知去向,原來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內隱避矣。徐庶之母被執,而孔明之家杳然,畢竟臥龍妙人,勝元直十倍。操深恨之。

襄陽既定,荀攸進言曰:「江陵乃荊、襄重地,錢糧極廣。劉備若據此地,急難動搖。」操曰:「孤豈忘之?」隨命於襄陽諸將中選一員引軍開道,諸將中卻獨不見文聘。操使人尋問,方纔來見。操曰:「汝來何遲?」對曰:「爲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實悲慚,無顏早見耳。」言訖,欷歔流涕。與袁紹之客王修等相類。操曰:「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賜爵關內侯,便教引軍開道。探馬報說:「劉備帶領百姓,日行止十數里,計程只有三百餘里。」已行過一月矣。操教各部下精選五千鐵騎,星夜前進,限一日一夜,趕上劉備。以一日一夜趕一月之程,兵雖銳而亦疲矣。大軍陸續隨後而進。

卻說玄德引十數萬百姓、三千餘軍馬,一程程挨著往江陵進發。趙雲保護老小,張飛斷後。將二人再點一句,爲後文伏線。孔明曰:「雲長往江夏去了,絕無回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煩軍師親自走一遭。劉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見公親至,事必諧矣。」孔明允諾,便同劉封引五百軍先往江夏求救去了。關公既去,孔明又行,止剩張、雲二將矣。當日玄德自與簡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間,忽然一陣狂風就馬前刮起,塵土沖天,平遮紅日。未寫兵來,先寫風報,使人凜凜。玄德驚曰:「此何兆也?」簡雍頗明陰陽,袖占一課,失驚曰:「此大凶之兆也。應在今夜。主公可速棄百姓而走。」玄德曰:「百姓從新野相隨至此,吾安忍棄之?」處處以百姓爲重。雍曰:「主公若戀而不棄,禍不遠矣。」玄德問:「前面是何處?」左右答曰:「前面是當陽縣。有座山名爲景山。」玄德便教就此山紮住。時秋末冬初,涼風透骨;黃昏將近,哭聲遍野。嘗讀李陵書曰:「涼秋九月,時聞悲風蕭條之聲。」又讀李華吊古戰場文曰:「往往鬼哭,天陰則聞。」未嘗不愀然悲也。今此處兼彼二語,倍覺淒涼。○秋末冬初二句,早爲後文赤壁借風作襯。至四更時分,只聽得西北喊聲震地而來。玄德大驚,急上馬引本部精兵二千餘人迎敵。曹兵掩至,勢不可當。玄德死戰。正在危迫之際,幸得張飛引軍至,殺開一條血路,救玄德望東而走。文聘當先攔住,玄德罵曰:「背主之賊,尚有何面目見人!」文聘羞慚滿面,引兵自投東北去了。文聘尚有良心。張飛保著玄德,且戰且走。奔至天明,聞喊聲漸漸遠去,玄德方纔歇馬。看手下隨行人,止有百餘騎;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簡雍、趙雲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此處寫得七零八落,後文一一點出。玄德大哭曰:「十數萬生靈,皆因戀我,遭此大難,諸將及老小,皆不知存亡:雖土木之人,寧不悲乎!」先言百姓,次言諸將、老小,處處以百姓爲重。

正恓惶時,忽見糜芳面帶數箭,踉蹌而來,糜芳帶箭,在玄德眼中敘出,極省。妙。口言:「趙子龍反投曹操去了也!」將寫趙雲盡忠,卻報趙雲降操。是借糜芳口下反襯下文。玄德叱曰:「子龍是我故交,安肯反乎?」玄德之言,是正襯下文。張飛曰:「他今見我等勢窮力盡,或者反投曹操,以圖富貴耳。」糜芳不知趙雲,張飛亦疑趙雲,不獨反襯玄德之識,正反襯趙雲之忠。玄德曰:「子龍從我於患難,心如鐵石,非富貴所能動搖也。」知心之語。糜芳曰:「我親見他投西北去了。」此卻何故?張飛曰:「待我親自尋他去。若撞見時,一槍刺死!」讀者至此,爲趙雲寒心。玄德曰:「休錯疑心。豈不見你二兄誅顏良、文醜之事乎?白馬解圍事已隔數回,至此忽然一提。子龍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龍必不棄我也。」張飛那裏肯聽,引二十餘騎,至長阪橋。見橋東有一帶樹木,飛生一計,教所從二十餘騎,都砍下樹枝,拴在馬尾上,在樹林內往來馳騁,沖起塵土,以爲疑兵。翼德漸能用智,想爲孔明陶鎔故也。飛卻親自橫矛立馬於橋上,向西而望。寫得有聲勢。○此處權按下張飛,以下單敘趙雲。

卻說趙雲自四更時分與曹軍廝殺,往來衝突,殺至天明,尋不見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雲自思曰:「主公將甘、糜二夫人與小主人阿斗,託付在我身上。今日軍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見主人?不如去決一死戰,好歹要尋主母與小主人下落。」方敘明不歸東南,投轉西北之故。回顧左右,只有三四十騎相隨。雲拍馬在亂軍中尋覓,二縣百姓號哭之聲,震天動地;中箭著槍,拋男棄女而走者,不計其數。將寫二夫人,先寫兩縣百姓,是以旁筆佐正筆。趙雲正走之間,見一人臥在草中,視之,乃簡雍也。借趙雲眼中敘出簡雍,又省筆。雲急問曰:「曾見兩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棄了車仗,抱阿斗而走。我飛馬趕去,轉過山坡,被一將刺了一槍,跌下馬來,馬被奪了去。我爭鬥不得,故臥在此。」雲乃將從騎所騎之馬,借一匹與簡雍騎坐。又著二卒扶護簡雍先去,報與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尋主母與小主人來。如尋不見,死在沙場上也!」說罷,拍馬望長阪坡而去。妙在不敘簡雍一邊歸報,只敘趙雲一面去尋。忽一人大叫:「趙將軍那裏去?」雲勒馬問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劉使君帳下護送車仗的軍士,被箭射倒在此。」趙雲便問二夫人消息。軍士曰:「恰纔見甘夫人披頭跣足,相隨一夥百姓婦女,投南而走。」甘夫人下落,借軍士口中敘出,又省筆。○簡雍說兩個夫人,都未有下落;軍士只說一個夫人,卻有下落。俱妙。雲見說,也不顧軍士,急縱馬望南趕去。寫趙雲心忙,無暇更救軍士,不獨簡雍與軍士輕重有別,且夫人與軍士緩急更殊也。只見一夥百姓,男女數百人,相攜而走。雲大叫曰:「內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後面望見趙雲,放聲大哭。雲下馬插槍而泣曰:「使主母失散,雲之罪也。糜夫人與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與糜夫人被逐,棄了車仗,雜於百姓內步行,與簡雍語相應。又撞見一枝軍馬沖散。糜夫人與阿斗不知何往,我獨自逃生至此。」糜夫人失散,借甘夫人口中點出,又省筆。正言間,百姓發喊,又撞出一枝軍來。趙雲拔槍上馬看時,面前馬上綁著一人,乃糜竺也。糜竺被縛,借趙雲眼中點出,又省筆。○糜芳中箭,簡雍著槍,糜竺被縛,寫得參差歷落。妙。背後一將,手提大刀,引著千餘軍。乃曹仁部將淳於導,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獻功。補敘明白,筆法變換。趙雲大喝一聲,挺槍縱馬,直取淳於導。導抵敵不住,被雲一槍刺落馬下,向前救了糜竺,奪得馬二匹。雲請甘夫人上馬,殺開條大路,直送至長阪坡。只見張飛橫矛立馬於橋上,大叫:「子龍!你如何反我哥哥?」此時已知不反,又問一句,爲前文餘波。雲曰:「我尋不見主母與小主人,因此落後,何言反耶?」飛曰:「若非簡雍先來報信,我今見你,怎肯乾休也!」簡雍報信,借翼德口中補敘出來,又極省筆。雲曰:「主公在何處?」飛曰:「只在前面不遠。」雲謂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尋糜夫人與小主人去。」言罷,引數騎再回舊路。妙在此時不即見玄德。

正走之間,見一將手提鐵槍,背著一口劍,引十數騎躍馬而來。趙雲更不打話,直取那將,交馬只一合,把那將一槍刺倒,從騎皆走。原來那將乃曹操隨身背劍之將夏侯恩也。本爲曹操背劍,今爲趙雲送劍。曹操有寶劍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劍自佩之,青釭劍令夏侯恩佩之。那青釭劍砍鐵如泥,鋒利無比。補敘寶劍來歷,又以倚天陪青釭。急中偏有此緩筆,忙中偏有此閒筆。當時夏侯恩自恃勇力,背著曹操,只顧引人搶奪擄掠。不想撞著趙雲,被他一槍刺死,奪了那口劍,看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方知是寶劍也。再補寫寶劍一句。雲插劍提槍,復殺入重圍,回顧手下從騎,已沒一人,只剩得孤身。得了寶劍,失了從騎。雲并無半點退心,只顧往來尋覓,但逢百姓,便問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著孩兒,左腿上著了槍,行走不得,只在前面牆缺內坐地。」甘夫人下落,用軍士報信;糜夫人下落,又用百姓報信。俱省筆。趙雲聽了,連忙追尋。只見一個人家,被火燒壞土牆,糜夫人抱著阿斗,坐於牆下枯井之傍啼哭。先將土牆枯井於此一逗。妙。雲急下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見將軍,阿斗有命矣。望將軍可憐他父親飄蕩半世,只有這點骨血。將軍可護持此子,教他得見父面,妾死無恨!」言之傷心,聞之酸鼻。○阿斗乃甘夫人所生,而患難之中,糜夫人能攜持付託,勝如己出,更自難得。雲曰:「夫人受難,雲之罪也。不必多言,請夫人上馬。雲自步行死戰,保夫人透出重圍。」糜夫人曰:「不可!將軍豈可無馬?人知玄德過檀溪不可無馬,不知趙雲過當陽亦不可無馬。此子全賴將軍保護。妾已重傷,死何足惜!望將軍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爲累也。」好夫人。雲曰:「喊聲將近,追兵已至,請夫人速速上馬。」糜夫人曰:「妾身委實難去。休得兩誤。」乃將阿斗遞與趙雲曰:「此子性命全在將軍身上!」人知昭烈在白帝城託阿斗於孔明,不知糜夫人在長阪坡託阿斗於子龍,一樣付託之重。趙雲三回五次,請夫人上馬,夫人只不肯上馬。四邊喊聲又起。雲厲聲曰:「夫人不聽吾言,追軍若至,爲之奈何?」勢迫事險,心忙語急,寫來如畫。糜夫人乃棄阿斗於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人但知趙雲不惜死以保其主,不知糜夫人不惜死以保其子。趙雲固奇男子,糜夫人亦奇婦人。後人有詩贊之曰:

戰將全憑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
拚將一死存劉嗣,勇決還虧女丈夫。

趙雲見夫人已死,恐曹軍盜屍,便將土牆推倒,掩蓋枯井。土牆枯井,前先點出,此處便不突然。可見其用筆閑細。掩訖,解開勒甲絛,放下掩心鏡,將阿斗抱護在懷,呂布馱女兒在背,甚是累墜;趙雲裹阿斗在懷,頗覺輕便。綽槍上馬。早有一將引一隊步軍至,來得如此危急,愈足見糜夫人一死之妙。乃曹洪部將晏明也,持三尖兩刃刀來戰趙雲。不三合,被趙雲一槍刺倒,殺散眾軍,衝開一條路。正走間,前面又一枝軍馬攔住,當先一員大將,旗號分明,大書「河間張郃」。雲更不答話,挺槍便戰。約十餘合,雲不敢戀戰,奪路而走。背後張郃趕來,雲加鞭而行,不想趷躂一聲,連馬和人,顛入土坑之內。讀者至此,必謂趙雲不免矣。張郃挺槍來刺,忽然一道紅光,從土坑中滾起,那匹馬平空一躍,跳出坑外。亦大奇事。上是趙雲保阿斗,此卻是阿斗保趙雲矣。○與玄德檀溪躍馬仿佛相似。後人有詩曰:

紅光罩體困龍飛,征馬衝開長阪圍。
四十二年真命主,將軍因得顯神威。

張郃見了,大驚而退。趙雲縱馬正走,背後忽有二將大叫:「趙雲休走!」前面又有二將,使兩般軍器,截住去路:後面趕的是馬延、張顗,前面阻的是焦觸、張南,都是袁紹手下降將。袁紹降將正與子龍映射。趙雲力戰四將,曹軍一齊擁至。雲乃拔青釭劍亂砍,手起處,衣甲平過,血如湧泉。殺退眾軍將,直透重圍。玄德逃難賴良馬,子龍殺將賴寶劍。一馬一劍,正復相當。

卻說曹操在景山頂上,望見一將,所到之處,威不可當,急問左右是誰。曹洪飛馬下山大叫曰:「軍中戰將可留姓名!」雲應聲曰:「吾乃常山趙子龍也!」曹洪回報曹操。操曰:「真虎將也!吾當生致之。」遂令飛馬傳報各處:如趙雲到,不許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趙雲得脫此難,此亦阿斗之福所致也。曹操要捉生趙雲,卻使趙雲保得活阿斗。這一場殺,趙雲懷抱後主,直透重圍,砍倒大旗兩面,奪槊三條;前後槍刺劍砍,殺死曹營名將五十餘員。總敘一句,省卻無數筆墨。後人有詩曰:

血染征袍透甲紅,當陽誰敢與爭鋒。
古來沖陣扶危主,只有常山趙子龍。

趙雲當下殺透重圍,已離大陣,血滿征袍。正行間,山坡下又撞出兩枝軍,乃夏侯惇部將鍾晉、鍾紳兄弟二人,一個使大斧,一個使畫戟,大喝:「趙雲快下馬受縛!」上已作一收,不想此處又起。正是:

纔離虎窟逃生去,又遇龍潭鼓浪來。

畢竟子龍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