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餘波在後者,前有玄德三顧草廬一段奇文,後便有劉琦三求諸葛一段小文是也;文有作波在前者,將有孔明爲玄德用兵一段奇文,卻先有孔明爲劉琦畫策一段小文是也。謀人國不可輕,故三顧始出;謀人家亦不可輕,故三請後言。謀國事不可不密,故屏人促坐;謀家事尤不可不密,故登樓去梯。劉琦方懼禍,孔明又懼其漏言之禍;孔明未授計,玄德先授以求計之計。玄德、孔明其真天下有心人也。
君之適子,所以奉宗廟社稷之粢盛,朝夕視君膳者也。故適子不可以出外,不出外則得立,出外則不得立。然劉琦之求計於孔明者,非求立也,求生而已。不求立而求生,則宜在外,不直在內。若知其不得立而猶勉強以求立,勢不至如潘崇之教商臣不止,是豈仁人之所忍爲哉!
或疑申生在內而死,扶蘇在外而亦死,似孔明之教劉琦者,猶非萬全之策也。予曰:不然。劉表之與始皇,則有間矣。始皇殘暴人也,殘暴素著,故李斯得假其威以殺扶蘇於外;劉表柔懦人也,柔懦素著,則蔡瑁不得矯其旨以殺劉琦於外。勢有相反,故事有不同,不可以一類論耳。
前徐庶在玄德面前誇獎孔明,是正筆、緊筆;今在曹操面前誇獎孔明,是旁筆、閒筆。然無旁筆、閒筆,則不見正筆、緊筆之妙。不但孔明一邊愈加渲染,又使徐庶一邊亦不冷落,真敘事妙品。
孔明初出茅廬,第一次用計便是火攻。夫兵猶火也,用兵如用火,用火亦如用兵。兵不足而以火濟之,是以火濟火也。乃玄德之言曰:「我得孔明,如魚得水。」翼德亦曰:「何不使水去?」然則以孔明而用火,是猶以水濟火矣。以火濟火,而火之威烈;以水濟火,而火之用神。
博望一燒,有無數襯染:寫雲濃月淡,是反襯;寫秋飆夜風、林木蘆葦,是正襯;寫徐庶誇獎,是順襯;寫夏侯輕侮,關張不信,是逆襯。且其間又曲折多端:當趙雲誘敵,則有韓浩諫追爲一折;玄德誘敵,則有于禁、李典中塗疑沮爲再折;人馬走發,攔當不住,則又有夏侯猛省,傳令勿追爲三折。令讀者至此,幾疑計之不成,燒之不果;而功且終就,而敵且終破。方歎文章之妙,有非猜測之所能及者。若只一味直寫,則竟依〈綱目〉例大書「諸葛亮大破曹兵於博望」,一句可了,又何勞作演義者撰此一篇哉!
劉表因見黃祖被殺,故欲玄德助我以防孫權;孔明欲留孫權爲援,故勸玄德捨權而當曹操:此爲後文伏線也。甘寧借江夏爲避仇之地,而劉琦復借江夏爲避患之地;乃孔明爲劉琦謀今日安身之所,而早爲玄德謀兵敗借援之所:此亦爲後文伏線也。不但此也,晉之代魏,尚隔數十回,而司馬氏之家世,早詳敘於曹操未攻博望之先。正如五月〈姤〉卦,方當五陽強盛之時,而一陰已伏於下。若必前人去然後有後人,前事畢然後有後事,不獨古今無此不相貫之事,亦豈有此不相貫之文乎?
卻說孫權督眾攻打夏口,黃祖兵敗將亡,情知守把不住,遂棄江夏,望荊州而走。甘寧料得黃祖必走荊州,乃於東門外伏兵等候。黃祖之不用甘寧,猶梁惠王之不用衛鞅也。祖帶數十騎突出東門,正走之間,一聲喊起,甘寧攔住。祖於馬上謂寧曰:「我向日不曾輕待汝,今何相逼耶?」寧叱曰:「吾昔在江夏,多立功績,汝乃以劫江賊待我,今日尚有何說?」前日劫水路,今日劫陸路。寧不自以爲賊,而黃祖待之以賊。今日乃真爲黃祖之賊矣。黃祖自知難免,撥馬而走。甘寧衝開士卒,直趕將來。只聽得後面喊聲起處,又有數騎趕來。寧視之,乃程普也。寧恐普來爭功,慌忙拈弓搭箭,背射黃祖,祖中箭翻身落馬。寧梟其首級,回馬與程普合兵一處,回見孫權,獻黃祖首級。黃祖之死,不用程普殺之,必用甘寧殺之,可爲不能用人之戒。權命以木匣盛貯,待回江東祭獻於亡父靈前。應第七回中事,又與前回徐氏祭夫相映像。○前孫策能以活黃祖換死孫堅,今孫權又能以死黃祖祭死孫,堅有子如此,孫堅不死矣。重賞三軍,升甘寧爲都尉。商議欲分兵守江夏。張昭曰:「孤城不可守,不如且回江東。劉表知我破黃祖,必來報仇;我以逸待勞,必敗劉表。表敗而後乘勢攻之,荊、襄可得也。」意不在江夏,而在荊、襄,是捨小而圖大。向來子布畫策,唯此差強人意。權從其言,遂棄江夏,班師回江東。
蘇飛在檻車內,密使人告甘寧求救。寧曰:「飛即不言,吾豈忘之?」今之忘恩者,幸其人之不言,甚且惡其人之言之矣。大軍既至吳會,權命將蘇飛嫋首,與黃祖首級一同祭獻。甘寧乃入見權,頓首哭告曰:「某向日若不得蘇飛,則骨填溝壑矣,安能效命將軍麾下哉?今飛罪當誅,某念其昔日之恩,情願納還官爵,以贖飛罪。」甘寧非呂蒙無由見孫權,然非蘇飛則無由見呂蒙也。追本窮源,知恩報德,是有血性男子,不是無義氣丈夫。權曰:「彼既有恩於君,吾爲君赦之。但彼若逃去奈何?」寧曰:「飛得免誅戮,感恩無地,豈肯走乎!若飛去,寧願將首級獻於階下。」既順以官爵贖之,又願以首級保之,如此報德,方不負施德之人。權乃赦蘇飛,止將黃祖首級祭獻。祭畢設宴,大會文武慶功。正飲酒間,忽見座上一人大哭而起,拔劍在手,直取甘寧。寧忙舉坐椅以迎之。權驚視其人,乃淩統也,因甘寧在江夏時,射死他父親凌操,今日相見,故欲報仇。方寫孫權報仇,便接寫甘寧報恩;方寫甘寧報恩,又接寫淩統報仇。義士之義,孝子之孝,各各出色。權連忙勸住,謂統曰:「興霸射死卿父,彼時各爲其主,不容不盡力。今既爲一家人,豈可復理舊仇?萬事皆看吾面。」孫權自欲報仇,卻不許淩統報仇,似乎不情;爲甘寧而赦蘇飛,獨不爲淩統而殺甘寧,似乎偏向。然爲報仇起見,人有恩於爲我報仇之人則赦之,人而欲殺爲我報仇之人則解之,情也,非偏也。淩統叩頭大哭曰:「不共戴天之仇,豈容不報!」權與眾官再三勸之,淩統只是怒目而視甘寧。權即日命甘寧領兵五千、戰船一百隻,往夏口鎮守,以避淩統。寧拜謝,領兵自往夏口去了。此處寫甘寧往夏口,正爲後文劉琦請守夏口伏線。權又加封淩統爲承烈都尉。統只得含恨而止。淩統不曾殺得甘寧,固是大仇未報;孫權但殺黃祖,不曾殺劉表,亦止報得一半,不若徐氏之報仇爲快也。然則不獨淩統含恨,孫權亦尚含恨。東吳自此廣造戰船,分兵守把江岸;又命孫靜引一枝軍守吳會,孫權自領大軍屯柴桑,周瑜日於鄱陽湖教練水軍,以備攻戰。讀者至此,必謂將來孫權與劉表攻戰矣。孰知卻爲與曹操攻戰之地乎?
話分兩頭。卻說玄德差人打探江東消息,遙接前文。回報東吳已攻殺黃祖,現今屯兵柴桑。玄德便請孔明計議。正話間,忽劉表差人來請玄德赴荊州議事。不寫玄德要去,卻說劉表來請。妙甚。孔明曰:「此必因江東破了黃祖,故請主公商議報仇之事也。某當與主公同往,相機而行,自有良策。」讀者至此,必謂孔明將爲劉表畫報仇之策矣。孰知後文卻偏不與東吳交戰。玄德從之,留雲長守新野,令張飛引五百人馬跟隨往荊州來。玄德在馬上謂孔明曰:「今見景升,當若何對答?」孔明曰:「當先謝襄陽之事。他若令主公去征討江東,切不可應允,但說容歸新野整頓軍馬。」此孔明不欲結怨孫權,正爲後文投託東吳地步。玄德依言,來到荊州館驛安下,留張飛屯兵城外,玄德與孔明入城見劉表。禮畢,玄德請罪於階下。表曰:「吾已悉知賢弟被害之事。當時即欲斬蔡瑁之首以獻賢弟,因眾人告危,故姑恕之。賢弟幸勿見罪。」玄德曰:「非干蔡將軍之事,想皆下人所爲耳。」一語將前事輕輕抹過。表曰:「今江夏失守,黃祖遇害,故請賢弟共議報復之策。」玄德曰:「黃祖性暴,不能用人,故至此禍。隱然指著甘寧。然黃祖不能用甘寧,劉表不能殺蔡瑁,正復同病。玄德之意,殆借黃祖以諷劉表乎!今若興兵南征,倘曹操北來,又當奈何?」表曰:「吾今年老多病,不能理事,賢弟可來助我。我死之後,弟便爲荊州之主也。」前有陶謙讓徐州,此有劉表讓荊州,遙遙相對。玄德曰:「兄何出此言!量備安敢當此重任。」孔明以目視玄德。玄德曰:「容徐思良策。」遂辭出。回至館驛,孔明曰:「景升欲以荊州付主公,奈何卻之?」玄德曰:「景升待我,恩禮交至,安忍乘其危而奪之?」孔明歎曰:「真仁慈之主也!」此時玄德若取了荊州,省卻後來無數手腳矣。使非玄仁慈,安得文字曲折。
正商論間,忽報公子劉琦來見。玄德接入。琦泣拜曰:「繼母不能相容,性命只在旦夕,望叔父憐而救之。」前於徐庶未來之先,已早爲此處伏下一筆。玄德曰:「此賢姪家事耳,奈何問我?」孔明微笑。玄德求計於孔明,孔明曰:「此家事,亮不敢與聞。」少時,玄德送琦出,附耳低言曰:「來日我使孔明回拜賢姪,可如此如此,彼定有妙計相告。」此處不即說明求計之法,敘事妙品。琦謝而去。次日,玄德只推腹痛,乃浼孔明代往回拜劉琦。孔明允諾,來至公子宅前,下馬入見公子。公子邀入後堂。茶罷,琦曰:「琦不見容於繼母,幸先生一言相救。」此劉琦第一番求計。孔明曰:「亮客寄於此,豈敢與人骨肉之事?倘有漏泄,爲害不淺。」說罷,起身告辭。此孔明第一次推卻。○第一次說所以不敢言之故。琦曰:「既承光顧,安敢漫別?」乃挽留孔明入密室共飲。飲酒之間,琦又曰:「繼母不見容,乞先生一言救我。」此劉琦第二番求計。孔明曰:「此非亮所敢謀也。」言訖,又欲辭去。此孔明第二次推卻。第二次只一語謝之。琦曰:「先生不言則已,何便欲去?」孔明乃復坐。琦曰:「琦有一古書,請先生一觀。」幻甚。乃引孔明登一小樓。自後堂而密室,自密室而小樓,寫得曲細。孔明曰:「書在何處?」琦泣拜曰:「繼母不見容,琦命在旦夕,先生忍無一言相救乎?」此劉琦第三番求計。孔明作色而起,便欲下樓,此孔明第三次推卻。○第三次不答一語。只見樓梯已撤去。此玄德附耳低言之計也,妙在此處寫出。琦告曰:「琦欲求教良策,先生恐有洩漏,不肯出言。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賜教矣。」此時并無隔屏竊聽之人。孔明曰:「疏不間親,亮何能爲公子謀?」妙在此時還不肯說,又復作難,曲折之甚。琦曰:「先生終不幸教琦乎!琦命固不保矣,請即死於先生之前。」乃掣劍欲自刎。此亦玄德附耳低言之計也,妙在此處寫出。孔明止之曰:「已有良策。」至此方說,亦是水窮山盡,絕處逢生。琦拜曰:「願即賜教。」孔明曰:「公子豈不聞申生、重耳之事乎?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劉琦請孔明觀古書,此卻是孔明教劉琦觀古書。今黃祖新亡,江夏乏人守禦,公子何不上言,乞屯兵守江夏,則可以避禍矣。」或笑孔明爲劉琦畫策,不過是「三十六計,走爲上計」耳,何須如此作難方纔說出?不知走非容易,使人不知是走,方是會走;若使人知其走,便走不成、走不脫矣。琦再拜謝教,乃命人取梯送孔明下樓。今之求人畫策者,偏會拔短梯。一笑。孔明辭別,回見玄德,具言其事。玄德大喜。
次日,劉琦上言欲守江夏,劉表猶豫未決,請玄德共議。玄德曰:「江夏重地,固非他人可守,正須公子自往。東南之事,兄父子當之;西北之事,備願當之。」使劉表當孫權,而自當曹操,亦孔明所教也。表曰:「近聞曹操於鄴郡作玄武池以練水軍,必有南征之意,不可不防。」劉表正欲防孫權,因玄德說出曹操,便順口說防曹操。玄德曰:「備已知之,兄勿憂慮。」遂拜辭回新野。劉表令劉琦引兵三千往江夏鎮守。爲後玄德走江夏張本。
卻說曹操罷三公之職,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爲東曹掾,崔琰爲西曹掾,司馬懿爲文學掾。懿字仲達,河內溫人也。潁川太守司馬雋之孫,京兆尹司馬防之子,主簿司馬朗之弟也。敘司馬懿獨詳其家世,蓋在魏未代漢之先,早爲晉之代魏伏筆。妙。自是文官大備,乃聚武將商議南征。夏侯惇進曰:「近聞劉備在新野,每日教演士卒,必爲後患,可早圖之。」操即命夏侯惇爲都督,于禁、李典、夏侯蘭、韓浩爲副將,領兵十萬,直抵博望城以窺新野。不窺荊襄而窺新野,操固輕視劉表而重視玄德也。荀彧諫曰:「劉備英雄,今更兼諸葛亮爲軍師,不可輕敵。」惇曰:「劉備鼠輩耳,吾必擒之。」輕視玄德,與曹操相反。徐庶曰:「將軍勿輕視劉玄德。今玄德得諸葛亮爲輔,如虎生翼矣。」用徐庶說,妙。徐庶不對曹操說,卻對夏侯惇說,又妙。操曰:「諸葛亮何人也?」庶曰:「亮字孔明,道號臥龍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計,真當世之奇才,非可小覷。」此處徐庶贊孔明,與前程昱贊徐庶遙相對。操曰:「比公若何?」庶曰:「庶安敢比亮?庶如螢火之光,亮乃皓月之明也。」不愧名亮字孔明。夏侯惇曰:「元直之言謬矣。吾看諸葛亮如草芥耳,何足懼哉!吾若不一陣生擒劉備,活捉諸葛,願將首級獻與丞相。」操曰:「汝早報捷書,以慰吾心。」惇奮然辭曹操,引軍登程。
卻說玄德自得孔明,以師禮待之。關、張二人不悅,曰:「孔明年幼,有甚才學?兄長待之太過!又未見他真實效驗!」玄德曰:「吾得孔明,猶魚之得水也。徐庶比孔明以月,玄德比孔明以水。月可以無螢,魚不可以無水。兩弟勿復多言。」關、張見說,不言而退。一日,有人送犛牛尾至。玄德取尾親自結帽。孔明入見,正色曰:「明公無復有遠志,但事此而已耶?」玄德投帽於地而謝曰:「吾聊假此以忘憂耳。」種菜所以避禍,結帽所以忘憂,遙遙相對。孔明曰:「明公自度比曹操若何?」玄德曰:「不如也。」孔明曰:「明公之眾,不過數千人,萬一曹兵至,何以迎之?」玄德曰:「吾正愁此事,未得良策。」孔明曰:「可速招募民兵,亮自教之,可以待敵。」玄德遂招新野之民,得三千人。孔明朝夕教演陣法。此處民兵正爲後文誘敵之用。
忽報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萬,殺奔新野來了。張飛聞知,謂雲長曰:「可著孔明前去迎敵便了。」正說之間,玄德召二人入,謂曰:「夏侯惇引兵到來,如何迎敵?」張飛曰:「哥哥何不使『水』去?」玄德曰:「智賴孔明,勇須二弟,何可推調?」關、張出,玄德請孔明商議。孔明曰:「但恐關、張二人不肯聽吾號令。主公若欲亮行兵,乞假劍印。」韓信非掛印登壇不能令樊噲,孔明非取劍印不能令關、張。玄德便以劍印付孔明,孔明遂聚集眾將聽令。張飛謂雲長曰:「且聽令去,看他如何調度。」未聽令之前,先寫翼德要看他如何。孔明令曰:「博望之左有山,名曰豫山;右有林,名曰安林:可以埋伏軍馬。不識地理者,不可以爲軍師。雲長可引一千軍往豫山埋伏,等彼軍至,放過休敵,其輜重糧草,必在後面,但看南面火起,可縱兵出擊,就焚其糧草。翼德可引一千軍去安林背後山谷中埋伏,只看南面火起,便可出,向博望城舊屯糧草處縱火燒之。關平、劉封可引五百軍,預備引火之物,於博望坡後兩邊等候,至初更兵到,便可放火矣。」又命於樊城取回趙雲,令爲前部,不要贏,只要輸。「主公自引一軍爲後援。各須依計而行,勿使有失。」前敘單福定計取樊城,在後文始見;今敘孔明用計燒博望,在前文說明,又是一樣筆法。雲長曰:「我等皆出迎敵,未審軍師卻作何事?」孔明曰:「我只坐守縣城。」張飛大笑曰:「我們都去廝殺,你卻在家裏坐地,好自在!」總爲後文作襯染。孔明曰:「劍印在此,違令者斬!」玄德曰:「豈不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二弟不可違令。」張飛冷笑而去。雲長曰:「我們且看他的計應也不應,那時卻來問他未遲。」既聽令之後,又寫雲長要看他如何。二人去了。眾將皆未知孔明韜略,今雖聽令,卻都疑惑不定。又寫眾將多未信。○前夏侯惇輕孔明,是敵人不肯信;今眾將疑孔明,是自家人亦不肯信:先有此兩處不信,愈顯得下文奇妙。孔明謂玄德曰:「主公今日可便引兵就博望山下屯住。來日黃昏,敵軍必到,主公便棄營而走,但見火起,即回軍掩殺。亮與糜竺、糜芳引五百軍守縣。命孫乾、簡雍準備慶喜筵席,安排『功勞簿』伺候。」妙極妙極。○前後調度用兩番寫,敘事入妙。派撥已畢,玄德亦疑惑不定。不惟眾人不信,連玄德亦未信,愈顯得下文奇妙。
卻說夏侯惇與于禁等引兵至博望,分一半精兵作前隊,其餘盡護糧車而行。糧車在後,正應孔明所言。時當秋月,商飆徐起。此非閒筆,正爲後文火勢襯染。人馬趲行之間,望見前面塵頭忽起。惇便將人馬擺開,問嚮導官曰:「此間是何處?」答曰:「前面便是博望城,後面是羅川口。」惇令于禁、李典押住陣腳,親自出馬陣前。遙望軍馬來到,惇忽然大笑。眾問:「將軍爲何而笑?」惇曰:「吾笑徐元直在丞相面前,誇諸葛亮爲天人。今觀其用兵,乃以此等軍馬爲前部,與吾對敵,正如驅犬羊與虎豹鬥耳!此是民兵誘敵之故。吾於丞相前誇口。要活捉劉備、諸葛亮,今必應吾言矣。」極寫夏侯惇之驕,以反襯後文之敗。遂自縱馬向前。趙雲出馬,惇罵曰:「汝等隨劉備,如孤魂隨鬼矣!」驕極矣。雲大怒,縱馬來戰。兩馬相交,不數合,雲詐敗而走。夏侯惇從後追趕。雲約走十餘里,回馬又戰。不數合又走。韓浩拍馬向前諫曰:「趙雲誘敵,恐有埋伏。」韓浩一諫,文勢一曲。惇曰:「敵軍如此,雖十面埋伏,吾何懼哉!」遂不聽浩言,直趕至博望坡。一聲炮響,玄德自引軍沖將過來,接應交戰。夏侯惇笑謂韓浩曰:「此即埋伏之兵也!誰知此處伏兵亦是誘敵。吾今晚不到新野,誓不罷兵!」乃催軍前進,玄德、趙雲退後便走。時天色已晚,濃雲密佈,又無月色,晝風既起,夜風愈大。先寫月色之暗,以反襯後文火光之明;先寫風力之大,以正襯後文火勢之猛。夏侯惇只顧催軍趕殺。于禁、李典趕到窄狹處,兩邊都是蘆葦。典謂禁曰:「欺敵者必敗。南道路狹,山川相逼。樹木叢雜,倘彼用火攻奈何?」禁曰:「君言是也。吾當往前爲都督言之;君可止住後軍。」前有韓浩之諫,此有于禁、李典之言,文勢又一曲。李典便勒回馬,大叫:「後軍慢行!」人馬走發,那裏攔當得住?于禁驟馬大叫:「前軍都督且住!」夏侯惇正走之間,見于禁從後軍奔來,便問何故。禁曰:「南道路狹,山川相逼,樹木叢雜,可防火攻。」夏侯惇猛省,即回馬令軍馬勿進。前一路寫風、寫林木、寫蘆葦,讀者至此,急欲觀其燒矣;乃復有夏侯惇猛省欲回一段,竟似下文燒不成也者。如此曲折,試掩卷猜之,決猜不著也。言未已,只聽背後喊聲震起,早望見一派火光燒著,隨後兩邊蘆葦亦著。一霎時四面八方,盡皆是火;先寫背後,次寫兩邊,然後寫四面八方。極忙之中,卻有次第。又值風大,火勢愈猛。方信前寫秋月、商飆,不是閒筆。曹家人馬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趙雲回軍趕殺,夏侯惇冒煙突火而走。
且說李典見勢頭不好,急奔回博望城時,火光中一軍攔住。當先大將,乃關雲長也。李典縱馬混戰,奪路而走。于禁見糧草車輛,都被火燒,便投小路奔逃去了。夏侯蘭、韓浩來救糧草,正遇張飛。前調諸將,此處逐一敘出。前是布棋,此是收著。戰不數合,張飛一槍刺夏侯蘭於馬下。韓浩奪路走脫。直殺到天明,卻纔收軍。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後人有詩曰:
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揮如意笑談中。
直須驚破曹公膽,初出茅廬第一功。
卻說孔明收軍。關、張二人相謂曰:「孔明真英傑也!」唯有前番疑惑,乃有此處稱歎。行不數里,見糜竺、糜芳引軍簇擁著一輛小車,車中端坐一人,乃孔明也。關、張下馬,拜伏於車前。唯有前番輕侮,乃有此處拜伏。須臾,玄德、趙雲、劉封、關平等皆至,收聚眾軍,把所獲糧草輜重,分賞將士,班師回新野。新野百姓望塵遮道而拜曰:「吾屬生全,皆使君得賢人之力也!」不寫玄德褒孔明,卻寫百姓頌玄德。頌玄德甚於頌孔明也。孔明回至縣中,謂玄德曰:「夏侯惇雖敗去,曹操必自引大軍來。」玄德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亮有一計,可敵曹軍。」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