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第三番訪孔明,已無阻隔。然使一去便見,一見便允,又徑直沒趣矣。妙在諸葛均不肯引見,待玄德自去,於此作一曲;及令童子通報,正值先生晝眠,則又一曲;玄德不敢驚動,待其自醒,而先生只是不醒,則又一曲;及半晌方醒,只不起身,卻自吟詩,則又一曲;童子不即傳言,直待先生問有俗客來否,然後說知,則又一曲;及既知之,卻不即見,直待入內更衣,然後出迎,則又一曲:此未見以前之曲折也。及初見時,玄德稱譽再三,孔明謙讓再三,只不肯賜教,於此作一曲;及玄德又懇,方問其志若何,直待玄德促坐,細陳衷悃,然後爲之畫策,則又一曲;及孔明既畫策,而玄德不忍取二劉,孔明復決言之,而後玄德始謝教,則又一曲;孔明雖代爲畫策,卻不肯出山,直待玄德涕泣以請,然後許諾,則又一曲;既已許諾,卻復固辭聘物,直待玄德殷勤致意,然後肯受,則又一曲;及既受聘,卻不即行,直待留宿一宵,然後同歸新野,則又一曲:此既見以後之曲折也。文之曲折至此,雖九曲武夷,不足擬之。
孔明既云曹操不可與爭鋒,而又曰中原可圖,其故何哉?蓋漢、賊不兩立,雖知天時,必盡人事,所以明大義於天下耳。且其言有應有不應:三分鼎足,言之應者也;功成歸田,言之不必應者也。其必應者酬三顧之恩,其不必應者念託孤之重。大段規模,固已算定於前;而相理制宜,不妨變通於後。如必說一句定是一句,天下豈有印板事體,古人豈有印板言語,書中豈有印板文章乎?
或曰:孔明不勸玄德取孫、曹之地,而勸玄德取二劉之地,將欲扶漢而反自剪其宗室,毋乃不可乎?予曰:不然。二劉之地,玄德不取,必爲孫、曹所有。故爭荊州於孫權,何如受荊州於劉表,此玄德之失計於先也;取西川於劉璋,無異取西川於曹操,此孔明之預規其後也。不得以此爲孔明病。
正敘孔明出草廬之後,讀者方欲拭目而觀孔明之事,乃忽然捨卻新野,夾敘東吳;不但爲孫權一邊不當冷落,亦將爲孔明遊說東吳張本也。且其間文字亦有相連而及者:孔明爲玄德畫策,便有周瑜爲孫權畫策以配之;孫權爲孫堅報仇,便有徐氏爲孫翊報仇以配之;又玄德得賢相,孫權亦得良將;孔明欲圖荊、益,甘寧亦請圖荊、益:凡如此類,皆天然成對,豈非妙文。
前太子辨與皇子協臥草堆之中,而崔毅有兩日之夢;今孫策與孫權領江東之眾,而其母亦有一日一月之夢。夫日爲君象,民無二君,天無二日。辨既癈而協始立,一日沒而後一日升,原無兩日并出之理也。若以孫權爲日,則是與蜀、魏之君并出而爲三日矣。吾以爲正統之主則當日之,僭號之主則但當月之。就江東而論,則權爲日而策爲月;若就天下而論,則宜以劉備爲日,而曹丕與孫權皆月耳。
二喬姊妹,分嫁二婿;二吳姊妹,同歸一夫。權母謂權曰:「吾死之後,汝事吾妹如事我。」然則母死之前,權以母姨爲庶母;母死之後,權即以母姨爲繼母矣。以母姨爲庶母,與尋常之庶母不同;以母姨爲繼母,與尋常之繼母不同:權即欲不盡孝而不可得矣。雖然,不獨孫權宜然也。凡繼母之與前母,亦姊妹行也;即庶母之與嫡母,亦姊妹行也。豈必母姨而後爲母之姊妹,豈必事母之姊妹而後盡孝哉?
唐徐世勣起於盜賊之中,而甘寧亦起於盜賊之中;世績初號「無賴賊」,繼號「難當賊」,末號「佳賊」,而甘寧亦號「錦帆賊」。然世績阿附武后,而甘寧忠事孫權:則世績之佳不必佳,而甘寧之錦乃真錦也。
今之學孔明者,不能學其決策草廬,而但學其晝寢;學甘寧者,不能學其改邪歸正,而但學其銅鈴錦帆;學孫權者,不能學其尊賢禮士,爲父報仇,而但學其喪中爭戰;學徐氏者,不能學其智謀節義,而但學其濃妝豔裹,言笑自若。爲之一笑。
卻說玄德訪孔明兩次不遇,欲再往訪之。關公曰:「兄長兩次親往拜謁,其禮太過矣。想諸葛亮有虛名而無實學,故避而不敢見。今有請名士作文、請名醫治病而遲遲不赴者,乃當以此誚之。兄何惑於斯人之甚也!」玄德曰:「不然,昔齊桓公欲見東郭野人,五反而方得一面。關公愛讀春秋,便對他說一春秋故事。況吾欲見大賢耶?」張飛曰:「哥哥差矣。量此村夫,何足爲大賢?今番不須哥哥去,他如不來,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將欲以麻繩當干旄之素絲耶?將欲以一縛當白駒之繫維耶?如此請客,可發一笑。玄德叱曰:「汝豈不聞周文王謁姜子牙之事乎?既引齊桓,又述周文,每況愈高。可見玄德之卑以自牧,正其高於自待也。文王且如此敬賢,汝何太無禮!今番汝休去,我自與雲長去。」飛曰:「既兩位哥哥都去,小弟如何落後?」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禮。」麻繩一條,不勞帶得。飛應諾。
於是三人乘馬引從者往隆中。離草廬半里之外,玄德便下馬步行,其恭也如是。正遇諸葛均。玄德忙施禮,問曰:「令兄在莊否?」均曰:「昨暮方歸。將軍今日可與相見。」言罷,飄然自去。玄德訪孔明,必帶著兩個兄弟同去;孔明見玄德,更不消一個兄弟陪來。勞者自勞,逸者自逸。玄德曰:「今番僥倖,得見先生矣!」張飛曰:「此人無禮!便引我等到莊也不妨,何故竟自去了!」玄德曰:「彼各有事,豈可相強?」若使諸葛均一見玄德,便連忙回轉,報出孔明,迎門相揖,則不成其爲臥龍兄弟也。三人來到莊前叩門,童子開門出問。玄德曰:「有勞仙童轉報,劉備專來拜見先生。」童子曰:「今日先生雖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晝寢未醒。」惟其爲臥龍,故不妨晝寢。今有瞌睡漢,不能學孔明,而但學其晝寢,豈得謂之臥龍哉?直是臥牛、臥犬耳。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報。」吩咐關、張二人,只在門首等著。玄德徐步而入,見先生仰臥於草堂几席之上。玄德拱立階下。西廂記之「佇立閑階」,是未見其人而候之;玄德之佇立閑階,是既見其人而候之。半晌,先生未醒。關、張在外立久,不見動靜,入見玄德猶然侍立。張飛大怒,謂雲長曰:「這先生如何傲慢!見我哥哥侍立階下,他竟高臥,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後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先生一生最善火攻,翼德乃欲以此法施之於先生,是班門弄斧矣。一笑。雲長再三勸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門外等候。望堂上時,見先生翻身將起,忽又朝裏壁睡著。妙在此時還不便醒。童子欲報。玄德曰:「且勿驚動。」又立了一個時辰,孔明纔醒,口吟詩曰:妙在還不便起,且自吟詩。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或問先生何所夢?予曰:仲尼之夢,是夢周公;孔明之夢,必是夢伊尹。
孔明吟罷,翻身問童子曰:「有俗客來否?」妙在童子不即通報,待先生先問。○客曰「俗客」,太難爲人。能來此地者,其客亦不俗矣。童子曰:「劉皇叔在此立候多時。」孔明乃起身曰:「何不早報!尚容更衣。」還要更衣,妙。遂轉入後堂。又半晌,又是半晌,妙。方整衣冠出迎。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在玄德眼中畫出一孔明。玄德下拜曰:「漢室末冑、涿郡愚夫,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昨兩次晉謁,不得一見;已書賤名於文几,未審得入覽否?」孔明曰:「南陽野人,疏懶性成,屢蒙將軍枉臨,不勝愧赧。」乍見之時,卻用玄德開談,孔明回答。一述其來情,一謝其過訪,都是套話。是第一段。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茶罷,孔明曰:「昨觀書意,足見將軍憂民憂國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誤下問。」玄德曰:「司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語,豈虛談哉?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教誨。」茶罷之後,卻用孔明開談,玄德回答。一自謙才短,一稱讚大名,其語尚遠。是第二段。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談天下事?二公謬舉矣。將軍奈何捨美玉而求頑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願先生以天下蒼生爲念,開備愚魯而賜教。」第三段是孔明再三推辭,玄德再三請教,其語漸近。孔明笑曰:「願聞將軍之志。」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備不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迄無所就。惟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爲萬幸。」第四段是孔明問志,玄德言懷,方是深談。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來,天下豪傑并起。曹操勢不及袁紹,而竟能克紹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先說曹操不可取。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此可用爲援而不可圖也。次說孫權不可取。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此言荊州可取。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國,高祖因之以成帝業。今劉璋暗弱,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此言益州可取。將軍既帝室之冑,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彝、越,外結孫權,孫權不可取則結之。內修政理,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曹操雖不可取,而終當伐之。誠如是,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此亮所以爲將軍謀者也,惟將軍圖之。」未下棋時,先將一盤局勢算得停停當當,豈非天下第一手。言罷,命童子取出畫一軸,掛於中堂,指謂玄德曰:「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圖也。正不知先生幾時覓下此一圖畫,可見其一向高臥,非真正睡著也。將軍欲成霸業,北讓曹操占天時,南讓孫權占地利,將軍可占人和。天時、地利、人和,分得奇。先取荊州爲家,後即取西川建基業,以成鼎足之勢,然後可圖中原也。」既曰「成鼎足」,又曰「圖中原」。蓋成鼎足是順天時,圖中原是盡人事。○孔明畫策已盡於此。玄德聞言,避席拱手謝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使備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但荊州劉表、益州劉璋,皆漢室宗親,備安忍奪之?」孔明曰:「亮夜觀天象,劉表不久人世;劉璋非立業之主,久後必歸將軍。」玄德聞言,頓首拜謝。此孔明重言以決而玄德謝教,乃作一收。只這一席話,乃孔明未出茅廬,已知三分天下,真萬古之人不及也。後人有詩贊曰:
豫州當日歎孤窮,何幸南陽有臥龍。
欲識他年分鼎處,先生笑指畫圖中。
玄德拜請孔明曰:「備雖名微德薄,願先生不棄鄙賤,出山相助。備當拱聽明誨。」孔明曰:「亮久樂耕鋤,懶於應世,不能奉命。」此孔明於決策之後忽然不肯出山,又作一折。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蒼生何!」言畢,淚沾袍袖,衣襟盡濕。前至水鏡莊上衣襟盡濕,今在臥龍莊上衣襟亦盡濕。前之濕是水,今之濕是淚。前遇難而不淚,今爲求賢而反淚者:前不爲一身而落淚,今則爲蒼生而淚也。孔明見其意甚誠,乃曰:「將軍既不相棄,願效犬馬之勞。」玄德大喜,遂命關、張入,拜獻金帛禮物。孔明固辭不受。孔明不肯受聘,又作一折。玄德曰:「此非聘大賢之禮,但表劉備寸心耳。」孔明方受。此因玄德又懇而孔明方受,又作一收。於是玄德等在莊中共宿一宵。前宿水鏡莊上,爲想伏龍、鳳雛,一夜睡不著。今此夜與前不同,定然睡著矣。次日,諸葛均回,孔明囑付曰:「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於此,勿得荒蕪田畝。待我功成之日,即當歸隱。」方出山便思退步,是真淡泊寧靜之人。後人有詩歎曰:
身未升騰思退步,功成應憶去時言。
只因先主丁寧後,星落秋風五丈原。
高皇手提三尺雪,芒碭白蛇夜流血。
平秦滅楚入咸陽,二百年前幾斷絕。
大哉光武興洛陽,傳至桓靈又崩裂。
獻帝遷都幸許昌,紛紛四海生豪傑。
曹操專權得天時,江東孫氏開鴻業。
孤窮玄德走天下,獨居新野愁民危。
南陽臥龍有大志,腹內雄兵分正奇。
只因徐庶臨行語,茅廬三顧心相知。
先生爾時年三九,亮出山時,年方二十七歲。收拾琴書離隴畝。
先取荊州後取川,大展經綸補天手。
縱橫舌上鼓風雷,談笑胸中換星斗。
龍驤虎視安乾坤,萬古千秋名不朽!
玄德等三人別了諸葛均,與孔明同歸新野。玄德待孔明如師,食則同桌,寢則同榻,終日共論天下之事,孔明曰:「曹操於冀州作玄武池以練水軍,必有侵江南之意。可密令人過江探聽虛實。」玄德從之,使人往江東探聽。下文將敘東吳事,此乃過枝接葉處。
卻說孫權自孫策死後,據住江東,承父兄基業,廣納賢士,開賓館於吳會,命顧雍、張紘延接四方賓客。方寫玄德求賢,又接寫孫權好士。連年以來,你我相薦。時有會稽闞澤字德潤、彭城嚴畯字曼才、沛縣薛綜字敬文、汝陽程秉字德樞、吳郡朱桓字休穆、陸績字公紀、吳人張溫字惠恕、張溫有二:前董卓所殺之張溫,乃洛陽張溫;此張溫則吳郡張溫。會稽駱統字公緒、烏程吾粲字孔休:此數人皆至江東,孫權敬禮甚厚。又得良將數人,乃汝南呂蒙字子明、吳郡陸遜字伯言、琅琊徐盛字文向、東郡潘璋字文珪、廬江丁奉字承淵。文武諸人,共相輔佐,由此江東稱得人之盛。方寫玄德得一賢,接寫孫權得多士。○程普、黃蓋、周泰、韓當則孫堅所得;周瑜、張紹、張紘、虞翻、太史慈等則孫策所得。若魯肅、諸葛瑾、顧雍則孫權初立時所得;今闞澤、呂蒙等數人又獨後至。前分敘,此總敘,或詳或略,筆法各妙。建安七年,曹操破袁紹,遣使往江東,命孫權遣子入朝隨駕。袁術欲使呂布質女,曹操欲使孫權質子,一樣意思。權猶豫未決。吳太夫人命周瑜、張昭等面議。張昭曰:「操欲令我遣子入朝,是牽制諸侯之法也。然若不令去,恐其興兵下江東,勢必危矣。」既知遣質之爲牽制,而又憂不遣質之將危,是首鼠兩端之語。周瑜曰:「將軍承父兄餘資,兼六郡之眾,兵精糧足,將士用命,有何逼迫而欲送質於人?質一入,不得不與曹氏連和;彼有命召,不得不往:如此則見制於人也。不如勿遣,徐觀其變,別以良策禦之。」孔明爲玄德畫策,只數語決疑;周瑜爲孫權畫策,亦只數語決疑。吳太夫人曰:「公瑾之言是也。」權遂從其言,謝使者,不遣子。自此曹操有下江南之意;但正值北方未寧,無暇南征。輕按下曹操,再接敘東吳。建安八年十一月,孫權引兵伐黃祖,戰於大江之中,祖軍敗績。權部將凌操,輕舟當先,殺入夏口,被黃祖部將甘寧一箭射死。凌操子淩統,時年方十五歲,奮力往奪父屍而歸。前孫策求父屍,今淩統奪父屍,遙遙相對。權見風色不利,收軍還東吳。
卻說孫權弟孫翊,爲丹陽太守,翊性剛好酒,醉後嘗鞭撻士卒。前則有宋憲、魏續之叛呂布,後則有范疆、張達之刺張飛,皆爲此也。丹陽督將嬀覽、郡丞戴員二人,常有殺翊之心,乃與翊從人邊洪結爲心腹,共謀殺翊。時諸將縣令皆集丹陽,翊設宴相待。翊妻徐氏美而慧,極善卜易。女先生起課則有之矣,美夫人起課是所僅見。是日卜一卦,其象大凶,勸翊勿出會客。翊不從,不聽婦言,本是好處;不聽慧夫人言,卻是蠢處。不信卜,只是莽處;不信慧夫人卜,卻是俗處。遂與眾大會。至晚席散,邊洪帶刀跟出門外,即抽刀砍死孫翊。嬀覽、戴員乃歸罪邊洪,斬之於市。與後文司馬昭之歸罪成濟,正復相同。二人乘勢擄翊家資侍妾。嬀覽見徐氏美貌,乃謂之曰:「吾爲汝夫報仇,汝當從我;不從則死。」徐氏曰:「夫死未幾,不忍便相從;可待至晦日,設祭除服,然後成親未遲。」既不從,又不死,權變之極。覽從之。徐氏乃密召孫翊心腹舊將孫高、傅嬰二人入府,泣告曰:對嬀覽不泣,對孫、高二人則泣,權變之極。「先夫在日,常言二公忠義。今嬀、戴二賊,謀殺我夫,只歸罪邊洪,將我家資童婢盡皆分去。嬀覽又欲強佔妾身,妾已詐許之,以安其心。二將軍可差人星夜報知吳侯,一面設密計以圖二賊,雪此仇辱,生死銜恩!」言畢再拜。孫高、傅嬰皆泣曰:「我等平日感府君恩遇,今日所以不即死難者,正欲爲復仇計耳。此二語即徐氏之意。夫人所命,敢不效力!」於是密遣心腹使者往報孫權。至晦日,徐氏先召孫、傅二人,伏於密室幃幕之中,今之婦人,有丈夫新死而學徐氏之設人於幃幕者矣,吾不知其有何仇之欲報而爲此設伏也。然後設祭於堂上。祭畢,即除去孝服,沐浴熏香,濃妝豔裹,言笑自若。今之婦人,有丈夫新死而學徐氏之濃妝豔裹、言笑自若者矣,我不知其有何仇之欲報而爲此權詐也。○古之寡婦,濃妝豔裹、言笑自若是假,披麻戴孝、掩面長號是真;今之寡婦,濃妝豔裹、言笑自若是真,披麻戴孝、掩面長號是假。古今之不相及,柏舟之詩、黃鵠之詠,其不可復作乎!嬀覽聞之甚喜。至夜,徐氏遺婢妾請覽入府,倒先去請,權變之極。設席堂中飲酒。飲既醉,徐氏乃邀覽入密室。覽喜,乘醉而入。徐氏大呼曰:「孫、傅二將軍何在!」二人即從幃幕中持刀躍出。嬀覽措手不及,被傅嬰一刀砍倒在地,孫高再復一刀,登時殺死。不殺之於席間,而殺之於密室者,恐戴員知之而不來故也。精細之極。徐氏復傳請戴員赴宴。何等機智。員入府來,至堂中,亦被孫、傅二將所殺。一殺之於密室,一殺之於堂中,各自一樣殺法,妙甚。一面使人誅戮二賊家小及其餘黨。更是快暢。徐氏遂重穿孝服,周書曰「王釋冕,反喪服。」蓋暫時從吉云。將嬀覽、戴員首級祭於孫翊靈前。此方是真正設祭。不一日,孫權自領軍馬至丹陽,見徐氏已殺嬀、戴二賊,比及孫權兵到,女將早已殺賊矣。其卜易則知是女先生,其用兵則是女軍師。乃封孫高、傅嬰爲牙門將,令守丹陽,取徐氏歸家養老。江東人無不稱徐氏之德。後人有詩贊曰:
才節雙全世所無,奸回一旦受摧鋤。
庸臣從賊忠臣死,不及東吳女丈夫。
且說東吳各處山賊,盡皆平復。大江之中,有戰船七千餘隻。孫權拜周瑜爲大都督,總統江東水陸軍馬。爲後赤壁鏖兵伏線。建安十二年,冬十月,權母吳太夫人病危,召周瑜、張昭二人至,謂曰:「我本吳人,幼亡父母,與弟吳景徒居越中。後嫁與孫氏,生四子。長子策生時,吾夢月入懷;後生次子權,又夢日入懷。日勝於月,爲後孫權稱帝伏線。○劉禪之母夢斗,即敘於其母分娩之初;孫權之母夢日,補敘於其母臨終之。敘法各變,妙甚。卜者云:『夢日月入懷者,其子大貴。』不幸策早喪,今將江東基業付權。望公等同心助之,吾死不朽矣!」又囑權曰:「汝事子布、公瑾以師傅之禮,不可怠慢。吾妹與我共嫁汝父,則亦汝之母也。吾死之後,事吾妹如事我。汝妹亦當恩養,擇佳婿以嫁之。」爲後玄德入贅伏線。○看他先囑其臣,後囑其子;及其囑子之言,又先囑其以師傅之禮待臣,而後及其妹與女:蓋先公而後私,先尊賢而後親親也。何東吳奇女子之多乎!言訖遂終。孫權哀哭,具喪葬之禮,自不必說。
至來年春,孫權商議欲伐黃祖。張昭曰:「居喪未及期年,不可動兵。」周瑜曰:「報仇雪恨,何待期年?」伐人之喪不可,喪中伐人亦不可;然以報父仇則無不可也。若論報仇,正當服縞素而興師,何待服除之有!張昭之見,往往不及周瑜。權猶豫未定。適平北都尉呂蒙入見,告權曰:「某把龍湫水口,忽有黃祖部將甘寧來降。某細詢之,寧字興霸,巴郡臨江人也,頗通書史,有氣力,好遊俠。嘗招合亡命,縱橫於江湖之中,腰懸銅鈴,人聽鈴聲,盡皆避之。響馬賊有響箭,響船賊亦有響鈴。然則賊之不響者,必無用之賊也。又嘗以西川錦作帆幔,時人皆稱爲『錦帆賊』。賊以「錦帆」爲名,其賊甚趣。不唱「大江東」,卻唱「錦帆開」矣。後悔前非,改行從善,引眾投劉表。見表不能成事,即欲來投東吳,卻被黃祖留住在夏口。前東吳破祖時,祖得甘寧之力,救回夏口,乃待寧甚薄。都督蘇飛屢薦寧於祖,祖曰:『寧乃劫江之賊,豈可重用?』周倉起於黃巾,而關公用爲親隨,甘寧起於劫江,而黃祖不肯用爲心腹。君子用人最是通融,小人用人偏極拘執。寧因此懷恨。爲後殺黃祖伏線。蘇飛知其意,乃置酒邀寧到家,謂之曰:『吾薦公數次,奈主公不能用。日月逾邁,人生幾何,宜自遠圖。吾當保公爲鄂縣長,自作去就之計。』蘇飛之薦甘寧於黃祖,爲甘寧也,非爲黃祖也。若爲黃祖,則當告祖曰:『不重用則殺之,勿以資敵國。』何乃導之入吳耶?飛之爲友謀則忠矣,爲主謀則不忠。寧因此得過夏口,欲投江東,恐江東恨其救黃祖殺凌操之事。某具言主公求賢若渴,不記舊恨;況各爲其主,又何恨焉?寧欣然引眾渡江,來見主公。乞鈞旨定奪。」甘寧一段來歷,不向黃祖一邊敘去,卻向呂蒙口內述來,最是省筆。孫權大喜曰:「吾得興霸,破黃祖必矣。」遂命呂蒙引甘寧入見。參拜已畢,權曰:「興霸來此,大獲我心,豈有記恨之理?黃祖不錄甘寧之力,孫權不記甘寧之怨,彼此正相反。請無懷疑。願教我以破黃祖之策。」寧曰:「今漢祚日危,曹操終必篡竊。南荊之地操所必爭也。劉表無遠慮,其子又愚劣,不能承業傳基,明公宜早圖之;若遲,則操先圖之矣。孔明勸玄德取荊州,甘寧亦勸孫權取荊州。今宜先取黃祖。祖今年老昏邁,務於貨利;侵求吏民,人心皆怨;戰具不修,軍無法律。明公若往攻之,其勢必破。既破祖軍,鼓行而西,據楚關而圖巴、蜀,霸業可定也。」孔明勸玄德取巴、蜀,甘寧亦勸孫勸取巴、蜀。○如此見識,豈得以劫江之賊目之耶?孫權曰:「此金玉之論也。」遂命周瑜爲大都督,總水陸軍兵;呂蒙爲前部先鋒,董襲與甘寧爲副將;權自領大軍十萬,征討黃祖。
細作探知,報至江夏。黃祖急聚眾商議,令蘇飛爲大將,陳就、鄧龍爲先鋒,盡起江夏之兵迎敵。陳就、鄧龍各引一隊艨艟截住沔口,艨艟上各設強弓硬弩千餘張,將大索繫定艨艟於水面上。後文曹操之船用連環,此處黃祖之船用貫索。環不可斷,索則可斷也。東吳兵至,艨艟上鼓響,弓弩齊發,兵不敢進,約退數里水面。甘寧謂董襲曰:「事已至此,不得不進。」乃選小船百餘隻,每船用精兵五十人,二十人撐船,三十人各披衣甲,手執鋼刀。不避矢石,直至艨艟傍邊,砍斷大索,艨艟遂橫。本是貫索勾陳,卻遇了天煞白虎;本欲乘風破浪,卻做了野渡橫舟。爲之一笑。甘寧飛上艨艟,將鄧龍砍死。陳就棄船而走。呂蒙見了,跳下小船,自舉櫓棹,直入船隊,放火燒船。陳就急待上岸,呂蒙捨命趕到跟前,當胸一刀砍翻。以上寫水軍戰功。比及蘇飛引軍於岸上接應時,東吳諸將一齊上岸,勢不可當。祖軍大敗。蘇飛落荒而走,正遇東吳大將潘璋,兩馬相交,戰不數合,被璋生擒過去,徑至船中來見孫權。以上寫陸路戰功。權命左右以檻車囚之,待活捉黃祖,一并誅戮。催動三軍,不分晝夜,攻打夏口。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