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之有三歸,或云是臺,或云是女。以今度之,意者管仲喜得三歸之女,而即以此名其臺,未可知也。然則是臺亦是女,非有兩三歸也。若銅雀之二橋則不然:曹植所欲建者,玉龍、金鳳所接之二橋;曹操所欲得者,乃孫策、周瑜所娶之二喬。橋之與喬,則有辨矣。
此回以雀始,以馬終。有曹操得雀,卻遠引舜母夢雀;有舜母夢雀,卻便有禪母夢斗。又因銅雀生出金鳳,又因金鳳生出玉龍。前有鳳與龍,後有鶴與馬。將有的盧之躍,先有白鶴之鳴。至於張武喪馬、趙雲奪馬、劉備送馬、劉表還馬、蒯越相馬、伊籍諫馬,種種波瀾,無不層折入妙,此文中佳境。
前回百忙中忽敘曹丕生時之異,此回百忙中忽敘劉禪生時之祥,皆爲後日稱帝張本也。然敘曹丕於入冀州之時,是追敘已往;此敘劉禪於屯新野之日,是現敘目前,又是一樣筆敘法。
袁紹昵後妻,劉表亦昵後妻;袁紹愛幼子,劉表亦愛幼子;袁紹優柔不斷,劉表亦優柔不斷;二人性情何其相似至於如此之甚也!一則以家世自矜,大而無當;一則以虛名自愛,文而無用:雖冑美三公,名高八俊,亦何益哉!然劉表亦有過於袁紹者:紹以逢紀之譖而殺田豐,表不以蔡瑁之譖而殺玄德;畢竟聲望中人,猶較勝於閥閱中人。
曹操攻冀州之時,備不勸表襲許都;至操擊烏桓之時,備乃勸表襲許都:其故何也?從冀州回救許都也近,近則不可襲;從烏桓回救許都也遠,遠則可襲:勢不同也。且有不救袁譚以示怯於前,操必輕表而不設備;乘其不備而襲之,此所謂始如處女,後若脫兔,真兵家之妙算也。劉表不用備言,失此機會,可勝歎哉!
蔡夫人從屏風後竊聽,大是怕人,玄德襄陽赴會,幾乎喪命,皆此一聽所致。不獨景升害怕,玄德亦當害怕;不獨玄德害怕,即讀者至此亦爲之寒心咋舌也。今日懼內之家,多有此風。凡賓客至堂中敘話者,切宜仔細,不可妄言,恐驚動屏風後竊聽之人,不是耍處。
天下怕老婆之人,未有不緣於愛老婆者也。愛極生怕,怕則不敢,愛則不忍。不忍與不敢之心合,而於是妻之旨不可違,妻之鋒不可犯,而妻黨之權遂牢固而不可破矣。雖然,今天下豈少劉景升哉!笑景升者復爲景升,吾正恐景升笑人耳。
光武過滹沱之馬,安行水上;昭烈過檀溪之馬,幾陷水中。李世民過澗之馬,卻有三跪;劉玄德過溪之馬,只是一躍。金太祖混同江之馬,按轡而行;劉先主檀溪之馬,超越而過。宋高宗渡江之馬,死馬當活馬騎;漢昭烈過溪之馬,劣馬作神馬用。讀書至此,真千古奇觀。
范增欲殺沛公,而項羽不忍;蔡瑁欲殺玄德,而劉表不忍。然鴻門之宴,項羽在,故范增不能爲政;襄陽之宴,劉表不在,則蔡瑁爲政:由此言之,襄陽一會,其更險於鴻門哉!
卻說曹操於金光處掘出一銅雀,間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夢玉雀入懷而生舜;今得銅雀,亦吉祥之兆也。」後曹丕欲學舜之禪堯,於此先伏一筆。操大喜,遂命作高臺以慶之。乃即日破土斷木,燒瓦磨磚,築銅雀臺於漳河之上。約計一年而工畢。大兵之後,又興大役,愛民者如是乎?少子曹植進曰:「若建層臺,必立三座:中間高者,名爲銅雀;左邊一座,名爲玉龍;右邊一座,名爲金鳳。又生出玉龍、金鳳以配銅雀,更覺分外生色。更作兩條飛橋,橫空而上,乃爲壯觀。」此所雲二橋,乃「橋」也,非「喬」也。操曰:「吾兒所言甚善。他日臺成,足可娛吾老矣!」爲後大宴銅雀臺及臨終時遺命伏線。原來曹操有五子,惟植性敏慧,善文章,爲後七步成章伏線。曹操平日最愛之。前文敘袁紹愛少子,後文敘劉表愛少子,此又敘曹操愛少子,正與前後相映像。於是留曹植與曹丕在鄴郡造臺,使張燕守北寨。操將所得袁紹之兵共五六十萬,班師回許都,大封功臣。又表贈郭嘉爲貞侯,養其子炎於府中。以上了卻北方事,以下專敘南方事。復聚眾謀士商議,欲南征劉表。荀彧曰:「大軍方北征而回,未可復動。且待半年,養精蓄銳,劉表、孫權,可一鼓而下也。」帶說孫權,早爲後文伏線。操從之,遂分兵屯田,以候調用。
卻說玄德自到荊州,劉表待之甚厚。一日,正相聚飲酒,忽報降將張武、陳孫在江夏擄掠人民,共謀造反。表驚曰:「二賊又反,爲禍不小!」玄德曰:「不須兄長憂慮,備親往討之。」表大喜,即點三萬軍與玄德前去。玄德領命即行,不一日來到江夏。張武、陳孫引兵來迎。玄德與關、張、趙雲出馬在門旗下,望見張武所騎之馬,極其雄駿。玄德曰:「此必千里馬也。」曹操喜得死雀,劉備卻愛活馬。言未畢,趙雲挺槍而出,徑沖彼陣。張武縱馬來迎,不三合,被趙雲一槍刺落馬下,隨手扯住轡頭,牽馬回陣。子龍湊趣。陳孫見了,隨趕來奪。張飛大喝一聲,挺矛直出,將陳孫刺死。眾皆潰散。玄德招安餘黨,平復江夏諸縣,班師而回。此段事爲得馬而敘,爲檀溪張本。○此番爲得馬而敘,而奪馬殺將,偏用子龍、翼德,不用騎赤兔馬之人,是其用筆閑處幻處。表出郭迎接入城,設宴慶功。酒至半酣,表曰:「吾弟如此雄才,荊州有倚賴也。但憂南越不時來寇,張魯、孫權皆足慮也。」但慮南越、張魯、孫權,而獨不慮及曹操,可謂知近不知遠矣。玄德曰:「弟有三將,足可委用:使張飛巡南越之境;雲長拒固子城以鎮張魯,趙雲拒三江以當孫權。何足慮哉!」玄德所慮只在曹操耳。表喜,欲從其言。蔡瑁告其姊蔡夫人曰:不告姊丈而告其姊,其姊之爲姊可知,而姊丈之爲姊丈亦可知矣。「劉備遣三將居外,而自居荊州,久必爲患。」蔡夫人乃夜對劉表曰:夜對妙,譖得其時矣。「我聞荊州人多與劉備往來,不可不防之。今容其居住城中,無益,不若遣使他往。」表曰:「玄德仁人也。」蔡氏曰:「只恐他人不似汝心。」呼夫曰汝,夫人之尊如此。表沉吟不答。此時不即遣玄德,又作一頓,是劉表緩處,是文字曲處。
次日出城,見玄德所乘之馬極駿,問之,知是張武之馬。表稱讚不已,玄德遂將此馬送與劉表。劉備贊馬,趙雲湊趣奪來;劉表贊馬,玄德又湊趣送去。表大喜,騎回城中。蒯越見而問之。表曰:「此玄德所送也。」越曰:「昔先兄蒯良,蒯良之死,只在蒯越口中帶出。最善相馬,越亦頗曉。此馬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名爲『的盧』,騎則妨主。張武爲此馬而亡,主公不可乘之。」若雲亡張武者是的盧,則亡呂布者豈赤兔馬耶?恐馬不任咎也。表聽其言。次日請玄德飲宴,因言曰:「昨承惠良馬,深感厚意。但賢弟不時征進,可以用之。敬當送還。」玄德起謝。表又曰:「賢弟久居此間,恐廢武事。襄陽屬邑新野縣,頗有錢糧。弟可引本部軍馬於本縣屯紮,何如?」數語已在前沉吟不語時算定矣。玄德領諾。次日謝別劉表,引本部軍馬徑往新野。從荊州移屯新野,與前從徐州移屯小沛,同一局面。方出城門,只見一人在馬前長揖曰:「公所騎馬,不可乘也。」玄德視之,乃荊州幕賓伊籍,字機伯,山陽人也。玄德忙下馬問之,籍曰:「昨聞蒯異度對劉荊州云:『此馬名的盧,乘則妨主。』因此還公。公豈可復乘之?」蒯越學蒯良之相馬以告劉表,伊籍又述蒯越之相馬以告玄德。只一馬耳,卻生出無數曲折。玄德曰:「深感先生見愛。但凡人死生有命,豈馬所能妨哉!」劉表懼怕,玄德不懼怕,即此可見兩人高下。籍服其高見,自此常與玄德往來。爲後伊籍兩番救玄德伏線。
玄德自到新野,軍民皆喜,政治一新。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生劉禪。是夜有白鶴一隻,飛來縣衙屋上,雀從地出,鶴從天來,前後閑閑映射。高鳴四十餘聲,望西飛去。應後劉禪稱帝西川四十餘年。臨分娩時,異香滿室。甘夫人嘗夜夢仰吞北斗,因而懷孕,故乳名阿斗。前見黃星,此夢北斗,又閑閑映射。○忙中忽夾敘阿斗降生事,卻又并非閒筆。此時曹操正統兵北征。玄德乃往荊州,說劉表曰:「今曹操悉兵北征,許昌空虛,若以荊襄之眾,乘間襲之,大事可就也。」讀前回曹操北征烏桓之時,深怪劉備在荊州何處睡著;今觀此處,方知英雄謀略。表曰:「吾坐據九州足矣,豈可別圖?」不出前回郭嘉所料。玄德默然。表邀入後堂飲酒。酒至半酣,表忽然長嘆,玄德曰:「兄長何故長嘆?」表曰:「吾有心事,未易明言。」此時不即說出緣故,是劉表緩處,是文字曲處。玄德再欲問時,蔡夫人出立屏後,劉表乃垂頭不語。寫盡悍婦妨察之嚴,暗夫畏忌之狀。○先寫蔡夫人此番竊聽,卻無所聞,妙甚。須臾席散,玄德自歸新野。至是年冬,聞曹操自柳城回,玄德甚歎表之不用其言。
忽一日,劉表遣使至,請玄德赴荊州相會。玄德隨使而往,劉表接著,敘禮畢,請入後堂飲宴,因謂玄德曰:「近聞曹操提兵回許都,勢日強盛,必有吞併荊、襄之心。昔日悔不聽賢弟之言,失此好機會。」九州鐵鑄不成此一大錯。玄德曰:「今天下分裂,干戈日起,機會豈有盡乎?若能應之於後,未足爲恨也。」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表曰:「吾弟之言甚當。」相與對飲。酒酣,表忽潸然淚下。前止長嘆,此寫下淚,文勢紆徐有致。玄德問其故,表曰:「吾有心事,前者欲訴與賢弟,未得其便。」玄德曰:「兄長有何難決之事?倘有用弟之處,弟雖死不辭。」表曰:「前妻陳氏所生長子琦,爲人雖賢,而柔懦不足立事;後妻蔡氏所生少子琮,頗聰明。此在劉表口敘出,省筆。吾欲廢長立幼,恐礙於禮法;欲立長子,爭奈蔡氏族中皆掌軍務,後必生亂:因此委決不下。」前不說明,此方說出,文勢紆徐有致。○既愛少子,又憐長子;既愛長子,又畏蔡氏;活畫一沒主意無決斷人。玄德曰:「自古廢長立幼,取亂之道。若憂蔡氏權重,可徐徐削之,不可溺愛而立少子也。」自是正論。表默然。原來蔡夫人素疑玄德,凡遇玄德與表敘論,必來竊聽。前既先寫蔡夫人出立屏後,此處所敘便不突然。是時正在屏風後,聞玄德此言,心甚恨之。後文孔明不對劉琦之問,直至登樓去梯,而後言者,正恐此屬垣之有耳也。玄德自知語失,遂起身如廁。因見己身髀肉復生,亦不覺潸然流涕。劉表下淚是兒女態,玄德下淚是英雄氣。少頃復入席。表見玄德有淚容,怪問之。玄德長嘆曰:「備往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騎,髀裏肉生。日月磋跎,老將至矣,而功業不建,是以悲耳!」劉表爲家庭繫情,玄德爲天下發憤。表曰:「吾聞賢弟在許昌,與曹操青梅煮酒,共論英雄,賢弟盡舉當世名士,操皆不許,而獨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青梅煮酒事已隔數回,忽於此處一提。以曹操之權力,猶不敢居吾弟之先,何慮功業不建乎?」玄德乘著酒興,失口答曰:「備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也。」前於曹操面前,假作愚人身分;今在劉表面前,卻露出英雄本色。表聞言默然。玄德自知語失,託醉而起,歸館舍安歇。前寫玄德默然,後寫劉表默然;前寫劉表長嘆,後寫玄德長嘆;前寫劉表下淚,後寫玄德下淚;前雲玄德自知失語,起身如廁,後又云玄德自知失語,託醉而起:皆故意作此兩兩相對之筆,閑甚,妙甚。後人有詩贊玄德曰:
曹公屈指從頭數,天下英雄獨使君。
髀肉復生猶感嘆,爭教寰字不三分?
卻說劉表聞玄德語,口雖不言,心懷不足,別了玄德,退入內宅。蔡夫人曰:「適間我於屏後聽得玄德之言,甚輕覷人,足見其有吞併荊州之意。今若不除,必爲後患。」屏後所聞,著怒只在前語;今激劉表,卻只說他後語。婦人狡猾。表不答,但搖頭而已。活畫劉表。蔡氏乃密召蔡瑁入,商議此事。瑁曰:「請先就館舍殺之,然後告知主公。」讀至此,爲玄德捏一把汗。蔡氏然其言。瑁出,便連夜點軍。蔡瑁不奉劉表之命,便欲點軍殺玄德,想見蔡瑁之橫,蔡夫人之專,而劉表之弱。
卻說玄德在館舍中秉燭而坐,三更之後,方欲就寢,忽一人叩門而入,視之乃伊籍也。來得閃忽。原來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來報。此伊籍第一番救玄德。當下伊籍將蔡瑁之謀,報知玄德,催促玄德速速起身。玄德曰:「未辭景升,如何便去?」籍曰:「公若辭,必遭蔡瑁之害矣。」玄德乃謝別伊籍,急喚從者,一齊上馬,不待天明,星夜奔回新野。比及蔡瑁領軍到館舍時,玄德已去遠矣。瑁悔恨無及,乃寫詩一首於壁間,幻想。徑入見表曰:「劉備有反叛之意,題反詩於壁上,不辭而去矣。」玄德諫劉表是幾句真話,蔡瑁陷玄德是一首假詩。表不信,親詣館舍觀之,果有詩四句。詩曰:
數年徒守困,空對舊山川。
龍豈池中物,乘雷欲上天!龍躍池中,正應馬躍溪中。假詩之句,已預爲之讖矣。
劉表見詩大怒,拔劍言曰:「誓殺此無義之徒!」行數步,猛省曰:「吾與玄德相處許多時,不曾見他作詩。此必外人離間之計也。」遂回步入館舍,用劍尖削去此詩,棄劍上馬。忽而大怒,忽而猛省,忽而拔劍,忽而棄劍,如潮起潮落,是劉表好處,是文字曲處。蔡瑁請曰:「軍士已點齊,可就往新野擒劉備。」表曰:「未可造次,容徐圖之。」既識破假詩,不即說明,乃作此葫蘆提語,是劉表緩處,是文字曲處。蔡瑁見表持疑不決,乃暗與蔡夫人商議,即日大會眾官於襄陽,就彼處謀之。次日,瑁稟表曰:「近年豐熟,合聚眾官於襄陽,以示撫勸之意。請主公一行。」表曰:「吾近日氣疾作,實不能行。可令二子爲主待客。」瑁曰:「公子年幼,恐失於禮節。」表曰:「可往新野請玄德待客。」請玄德赴會,不用蔡瑁說,卻用劉表說。妙甚。瑁暗喜正中其計,便差人請玄德赴襄陽。
卻說玄德奔回新野,自知失言取禍,未對眾人言之。忽使者至,請赴襄陽。孫乾曰:「昨見主公匆匆而回,意甚不樂,愚意度之,在荊州必有事故。今忽請赴會,不可輕往。」一個說不該去。玄德方將前項事訴與諸人。歸時不說,至此方說,曲甚。雲長曰:「兄自疑心語失。劉荊州并無嗔責之意。外人之言,未可輕信。襄陽離此不遠,若不去,則荊州反生疑矣。」一個說不該不去。玄德曰:「雲長之言是也。」張飛曰:「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不如不去。」又一個說不該去。趙雲曰:「某將馬步軍三百人同往,可保主公無事矣。」一個願領兵隨去。玄德曰:「如此甚好。」遂與趙雲即日赴襄陽。
蔡瑁出郭迎接,意甚謙謹。寫蔡瑁之詐。隨後劉琦、劉琮二子,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玄德見二公子俱在,并不疑忌。是日請玄德於館舍暫歇。趙雲引三百軍圍繞保護。雲披甲掛劍,行坐不離左右。寫趙雲之忠。劉琦告玄德曰:「父親氣疾作,不能行動,特請叔父待客,撫勸各處守收之官。」玄德曰:「吾本不敢當此,既有兄命,不敢不從。」次日,人報九郡四十二州官員俱已到齊。蔡瑁預請蒯越計議曰:「劉備世之梟雄,久留於此,後必爲害,可就今日除之。」越曰:「恐失士民之望。」瑁曰:「吾已密領劉荊州言語在此。」蔡瑁欺劉表既用假詩,欺蒯越又傳假命。越曰:「既如此,可預作準備。」瑁曰:「東門峴山大路,已使吾弟蔡和引軍把守;南門外已使蔡中守把;北門外已使蔡勳守把。三蔡伏兵只在蔡瑁口中敘出,最省筆。只有西門不必守把,前有檀溪阻隔,雖有數萬之眾,不易過也。」先說得如此之險,方見後文脫難之奇。越曰:「吾見趙雲行坐不離玄德,恐難下手。」瑁曰:「吾伏五百軍在城內準備。」越曰:「可使文聘、王威二人另設一席於外廳,以待武將。先請住趙雲,然後可行事。」與張繡欲謀曹操,先使人灌醉典韋,同一方法。瑁從其言。當日殺牛宰馬,大張筵席。玄德乘的盧馬至州衙,命牽入後園拴繫。此處寫馬、寫後園,極似閒筆,卻俱暗爲後文伏線。妙。眾官皆至堂中。玄德主席,二公子兩邊分坐,其餘各依次而坐。趙雲帶劍立於玄德之側。文聘、王威入請趙雲赴席。雲推辭不去,極寫趙雲精細。玄德令雲就席,雲勉強應命而出。蔡瑁在外收拾得鐵桶相似,將玄德帶來三百軍,都遣歸館舍,只待半酣號起下手。讀至此,又爲玄德捏一把汗。酒至三巡,伊籍起把盞,至玄德前,以目視玄德,低聲謂曰:「請更衣。」玄德會意,即起如廁。伊籍把盞畢,疾入後園,接著玄德,附耳報曰:「蔡瑁設計害君,城外東、南、北三處,皆有軍馬守把,惟西門可走,公宜速逃!」此伊籍第二番救玄德,寫得又閃忽,又精微。玄德大驚,急解的盧馬,開後園門牽出,飛身上馬,不顧從者,匹馬望西門而走。門吏問之,玄德不答,加鞭而出。門吏當之不住,飛報蔡瑁。瑁即上馬,引五百軍隨後追趕。前雲伏兵五百在城,正爲此句伏線。
卻說玄德撞出西門,行無數里,前有大溪攔住去路。讀至此,又爲玄德捏一把汗。那檀溪闊數丈,水通湘江,其波甚緊。極言其險,愈見後文脫難之奇。玄德到溪邊,見不可渡,勒馬再回。若此時便寫躍馬,則無步驟矣。勒馬再回,情勢逼真。遙望城西,塵頭大起,追兵將至。玄德曰:「今番死矣!」遂回馬到溪邊。回頭看時,追兵近矣,急極矣,險極矣。玄德著慌,縱馬下溪。縱馬下溪,是慌極舉動,情勢是逼真。行不數步,馬前蹄忽陷,浸濕衣袍。不便寫躍馬,偏有此一折。愈出愈奇,愈險愈妙。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盧,的盧!今日妨吾!」急到沒去處,險到沒去處,讀者以爲必無生路矣。下文忽然死裏逃生,真乃出人意表。言畢,那馬忽從水中湧身而起,一躍三丈,飛上西岸。玄德如從雲霧中起。文不險不奇,事不急不快。急絕險絕之際,忽翻出奇絕快絕之事,可驚可喜。後來蘇學士有古風一篇,單詠躍馬檀溪事。詩曰:
老去花殘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
停驂遙望獨徘徊,眼前零落飄紅絮。
暗想咸陽火德衰,龍爭虎鬥交相持。
襄陽會上王孫飲,坐中玄德身將危。
逃生獨出西門道,背後追兵復將到。
一川煙水是檀溪,急叱征騎往前跳。
馬蹄踏碎青玻璃,天風響處金鞭揮。
耳畔但聞千騎走,波中忽見雙龍飛。
西川獨霸真英主,坐下龍駒兩相遇。
檀溪溪水自東流,龍駒英主今何處?
臨流三歎心欲酸,斜陽寂寂照空山。
三分鼎足渾如夢,蹤跡空留在世間。
玄德躍過溪西,顧望東岸,蔡瑁已引軍趕到溪邊,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本是逃死,乃云逃席。玄德曰:「吾與汝無仇,何故欲相害?」瑁曰:「吾并無此心。使君休聽人言!」玄德見瑁手將拈弓取箭,乃急撥馬望西南而去。寫蔡瑁尚有餘勢,玄德尚有餘慌。瑁謂左右曰:「是何神助也?」不特蔡瑁吃驚,即讀者至今猶未信。方欲收軍回城,只見西門內趙雲引三百軍趕來。前頻寫趙雲隨身保護,讀者以爲玄德全仗此人矣。不謂報信者乃伊籍,躍溪者乃的盧,趙雲竟未及相助。今玄德已去,蔡瑁將歸,而趙雲忽然劈面趕來,讀者又疑後文趙雲必殺蔡瑁也。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