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百三十・列傳第一百一十八
蔡時鼎 萬國欽王教 饒伸兄位 劉元震 元霖 湯顯祖李琯 逯中立盧明諏 楊恂冀體 朱爵 姜士昌宋燾 馬孟禎 汪若霖
蔡時鼎,字台甫,漳浦人。萬曆二年進士。歷知桐鄉、元城,爲治清嚴。徵授御史。太和山提督中官田玉兼分守事,時鼎言不可,並及玉不法狀。御史丁此呂以劾高啟愚被謫,時鼎論救,語侵楊巍、申時行。報聞。已,巡鹽兩淮。悉捐其羨爲開河費,置屬邑學田。
還朝,會戚畹子弟有求舉不獲者,誣順天考官張一桂私其客馮詩、章維寧及編修史鈳子記純,又濫取冒籍者五人。帝怒,命詩、維寧荷枷,解一桂、鈳官。時行等爲之解。帝益怒,奪鈳職,下詩、維寧吏。法司廷鞫無驗,忤旨被讓。卒枷二人一月,而調一桂南京。時鼎以事初糾發不由外廷,徑從中出,極言宵人蜚語直達御前,其漸不可長;且盡疑大臣言官有私,則是股肱耳目舉不可信,所信者誰也?帝怒,手札諭閣臣治罪。會時行及王錫爵在告,許國、王家屏僅擬停俸,且請稍減詩、維寧荷校之期,以全其命。帝不從,責時鼎疑君訕上,降極邊雜職。又使人詗知發遣冒籍者多寬縱,責府尹沈思孝對狀。國、家屏復上言:「人君貴明不貴察。苟任一己見聞,猜防苛密,縱聽斷精審,何補於治;且使姦人乘機得中傷善類,害胡可言。願停察訪以崇大體,宥言官以彰聖度。」帝不懌,手詔詰讓。是日,帝思時行,遣中使就第勞問。而國等既被責,具疏謝,執爭如初。會帝意稍解,乃報聞。時鼎竟謫馬邑典史,告歸。居二年,吏部擬序遷,不許。御史王世揚請如石星、海瑞、鄒元標例,起之廢籍,不報。已,起太平推官,進南京刑部主事,就改吏部。
十八年冬,復疏劾時行,略言:「比年天災民困,紀綱紊斁,吏治混淆。陛下深居宮闕,臣民呼籲莫聞。然羣工進言,猶蒙寬貸。乃輔臣時行則樹黨自堅,忌言益甚。不必明指其失,即意向稍左,亦輒中傷。或顯斥於當時,或徐退於後日。致天下諛佞成風,正氣消沮。方且內託之乎雅量,外託之乎清明,此聖賢所以重似是之防,嚴亂德之戒也。夫營私之念重,則奉公之意必衰;巧詐之機熟,則忠誠之節必退。自張居正物故,張四維憂去,時行即爲首輔。懲前專擅,矯以謙退;鑒昔嚴苛,矯以寬平。非不欲示休休之量,養和平之福,無如患得患失之心勝,而不可則止之義微。貌退讓而心貪競,外包容而中忮刻。私偽萌生,欲蓋彌者。夫居正之禍在徇私滅公,然其持法任事,猶足有補於國。今也改革其美,而紹述其私;盡去其維天下之心,而益巧其欺天下之術。徒思邀福一身,不顧國禍,若而人者,尚可俾相天下哉!」因歷數其十失,勸之省改。疏留中。尋進南京禮部郎中。卒官。貧不具含殮,士大夫賻而治其喪。
萬國欽,字二愚,新建人。萬曆十一年進士。授婺源知縣。徵拜御史。言事慷慨,不避權貴。十八年劾吏部尚書楊巍,被詰讓。里居尚書董份,大學士申時行、王錫爵座主也,屬浙江巡按御史奏請存問。國欽言份諂事嚴嵩,又娶尚書吳鵬已字之女,居鄉無狀,不宜加隆禮,事遂寢。
初,吏部員外郎趙南星、戶部主事姜士昌疏斥政府私人。給事中李春開以出位糾南星、士昌,而其黨陳與郊爲助。刑部主事吳正志上疏,言春開、與郊媚政府,干清議,且論御史林祖述保留大臣之非。於是御史赫瀛集諸御史於朝堂,議合疏糾正志,以臺體爲辭。國欽與周孔教獨不署名。瀛大恚,盛氣讓國欽。國欽曰:「冠豸冠,服豸服,乃日以保留大臣傾善類爲事,我不能苟同。」瀛氣奪,疏不果上,而正志竟謫宜君典史。奄人袁進等歐殺平民,國欽再疏劾之。
十八年夏,火落赤諸部頻犯臨洮、鞏昌。七月,帝召見時行等於皇極門,咨以方略,言邊備廢弛。督撫乏調度,欲大有所振飭。時行以款貢足恃爲言。帝曰:「款貢亦不足恃。若專務媚敵,使心驕意大,豈有饜足時。」時行等奉諭而退。未幾,警報狎至,乃推鄭洛爲經略尚書行邊,實用以主款議也。國欽抗疏劾時行,曰:「陛下以西事孔棘,特召輔臣議戰守,而輔臣於召對時乃飾詞欺罔。陛下怒賊侵軼,則以爲攻抄熟番。臨、鞏果番地乎?陛下責督撫失機,則以爲咎在武臣。封疆僨事,督撫果無與乎?陛下言款貢難恃,則云通貢二十年,活生靈百萬。西寧之敗,肅州之掠,獨非生靈乎?是陛下意在戰,時行必不欲戰;陛下意在絕和,時行必欲與和。蓋由九邊將帥歲餽金錢,漫無成畫。寇已殘城堡,殺吏民,猶謂計得。三邊總督梅友松意專媚敵。前奏順義謝恩西去矣,何又圍我臨、鞏?後疏盛誇戰績矣,何景古城全軍皆覆?甘肅巡撫李廷儀延賊入關,不聞奏報,反代請贖罪。計馬牛布帛不及三十金,而殺掠何止萬計。欲仍通市,臣不知於國法何如也。此三人皆時行私黨,故敢朋奸誤國乃爾。」因列上時行納賄數事。帝謂其淆亂國事,誣汚大臣,謫劍州判官。
初,國欽疏上,座主許國責之曰:「若此舉,爲名節乎,爲國家乎?」國欽曰:「何敢爲名節,惟爲國事耳。即言未當,死生利害聽之。」國無以難。
二十年,吏部尚書陸光祖擬量移國欽爲建寧推官,饒伸爲刑部主事。帝以二人皆特貶,不宜遷,切責光祖,而盡罷文選郎中王教,員外郎葉隆光,主事唐世堯、陳遴瑋等。大學士趙志臯疏救,亦被譙責。國欽後歷南京刑部郎中,卒。
王教,淄川人。佐光祖澄清吏治。給事中胡汝寧承權要旨劾之,事旋白。竟坐推國欽、伸,斥爲民。
饒伸,字抑之,進賢人。萬曆十一年進士。授工部主事。十六年,庶子黃洪憲典順天試,大學士王錫爵子衡爲舉首,申時行壻李鴻亦預選。禮部主事于孔兼疑舉人屠大壯及鴻有私。尚書朱賡、禮科都給事中苗朝陽欲寢其事。禮部郎中高桂遂發憤謫可疑者八人,並及衡,請得覆試。錫爵疏辨,與時行並乞罷。帝皆慰留之,而從桂請,命覆試。禮部侍郎于慎行以大壯文獨劣,擬乙置之。都御史吳時來及朝陽不可。桂直前力爭,乃如慎行議,列甲乙以上。時行、錫爵調旨盡留之,且奪桂俸二月。衡實有才名,錫爵大憤,復上疏極詆桂。伸乃抗疏言:「張居正三子連占高科,而輔臣子弟遂成故事。洪憲更謂一舉不足重,居然置之選首。子不與試,則錄其壻,其他私弊不乏聞。覆試之日,多有不能文者。時來罔分優劣,蒙面與桂力爭,遂朦朧擬請。至錫爵訐桂一疏,劍戟森然,乖對君之體。錫爵柄用三年,放逐賢士,援引憸人。今又巧護己私,欺罔主上,勢將爲居正之續。時來附權蔑紀,不稱憲長。請俱賜罷。」
疏既入,錫爵、時行並杜門求去。而許國以典會試入場,閣中遂無一人。中官送章奏於時行私第,時行仍封還。帝驚曰:「閣中竟無人耶?」乃慰留時行等而下伸詔獄。給事中胡汝寧、御史林祖述等復劾伸及桂,以媚執政。御史毛在又侵孔兼,謂桂疏其所使。孔兼奏辨求罷。於是詔諸司嚴約所屬,毋出位沽名,而削伸籍,貶桂三秩,調邊方,孔兼得免。
伸既斥,朝士多咎錫爵。錫爵不自安,屢請敘用。起伸南京工部主事,改南京吏部。引疾歸,遂不復出。熹宗即位,起南京光祿寺少卿。天啟四年累官刑部左侍郎。魏忠賢亂政,請告歸。所輯學海六百餘卷,時稱其浩博。
先是,任邱劉元震、元霖兄弟俱官九列,以母年近百歲,先後乞養親歸,與伸兄弟相類。一時皆以爲榮。元震,字元東,隆慶五年進士。由庶吉士,萬曆中歷官吏部侍郎。天啟中,贈禮部尚書,諡文莊。元霖,萬曆八年進士。歷官工部尚書。福王開邸洛陽,有所營建。元霖執奏,罷之。卒,贈太子太保。
湯顯祖,字若士,臨川人。少善屬文,有時名。張居正欲其子及第,羅海內名士以張之。聞顯祖及沈懋學名,命諸子延致。顯祖謝弗往,懋學遂與居正子嗣修偕及第。顯祖至萬曆十一年始成進士。授南京太常博士,就遷禮部主事。
十八年,帝以星變嚴責言官欺蔽,並停俸一年。顯祖上言曰:「言官豈盡不肖,蓋陛下威福之柄潛爲輔臣所竊,故言官向背之情,亦爲默移。御史丁此呂首發科場欺蔽,申時行屬楊巍劾去之。御史萬國欽極論封疆欺蔽,時行諷同官許國遠謫之。一言相侵,無不出之於外。於是無恥之徒,但知自結於執政。所得爵祿,直以爲執政與之。縱他日不保身名,而今日固已富貴矣。給事中楊文舉奉詔理荒政,徵賄鉅萬。抵杭,日宴西湖,鬻獄市薦以漁厚利。輔臣乃及其報命,擢首諫垣。給事中胡汝寧攻擊饒伸,不過權門鷹犬,以其私人,猥見任用。夫陛下方責言官欺蔽,而輔臣欺蔽自如。失今不治,臣謂陛下可惜者四。朝廷以爵祿植善類,今直爲私門蔓桃李,是爵祿可惜也。羣臣風靡,罔識廉恥,是人才可惜也。輔臣不越例予人富貴,不見爲恩,是成憲可惜也。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張居正剛而多欲,以羣私人,囂然壞之。後十年之政,時行柔而多欲,以羣私人,靡然壞之。此聖政可惜也。乞立斥文舉、汝寧,誡諭輔臣,省愆悔過。」帝怒,謫徐聞典史。稍遷遂昌知縣。二十六年上計京師,投劾歸。又明年大計,主者議黜之。李維禎爲監司,力爭不得,竟奪官。家居二十年卒。
顯祖意氣慷慨,善李化龍、李三才、梅國楨。後皆通顯有建豎,而顯祖蹭蹬窮老。三才督漕淮上,遣書迎之,謝不往。
顯祖建言之明年,福建僉事李琯奉表入都,列時行十罪,語侵王錫爵。言惟錫爵敢恣睢,故時行益貪戾,請並斥以謝天下。帝怒,削其籍。甫兩月,時行亦罷。琯,豐城人。萬曆五年進士,嘗官御史。既斥歸,家居三十年而卒。
逯中立,字與權,聊城人。萬曆十七年進士。由行人擢吏科給事中。遇事敢言。行人高攀龍,御史吳弘濟,南部郎譚一召、孫繼有、安希范咸以爭趙用賢之罷被斥,中立抗疏曰:「諸臣率好修士,使跧伏田野,誠可惜也。陛下怒言者,則曰『出朕獨斷』,輔臣王錫爵亦曰『至尊親裁』。臣謂所斥者非正人也,則斷自宸衷,固陛下去邪之明;即擬自輔臣,亦大臣爲國之正。若所斥者果正人也,出於輔臣之調旨,而有心斥逐者爲妬賢;即出於至尊之親裁,而不能匡救者爲竊位。大臣以人事君之道,當如是乎?陛下欲安輔臣,則罷言者;不知言者罷,輔臣益不自安。」疏入,忤旨,停俸一歲。
尋進兵科右給事中。有詔修國史,錫爵舉故詹事劉虞夔爲總裁。虞夔,錫爵門生也,以拾遺劾罷。諸御史言不當召。而中立詆虞夔尤力,並侵錫爵,遂寢召命。未幾,文選郎顧憲成等以會推閣臣事被斥,給事中盧明諏救之,亦貶秩。中立上言:「兩年以來,銓臣相繼屏斥。尚書孫鑨去矣,陳有年杜門求罷矣,文選一署空曹逐者至再三,而憲成又繼之。臣恐今而後,非如王國光、楊巍,則不能一日爲冢宰;非如徐一檟、謝廷寀、劉希孟,則不能一日爲選郎。臧否混淆,舉錯倒置,使黜陟重典寄之權門,用舍斥罰視一時喜怒,公議壅閼,煩言滋起。此人才消長之機,理道廢興之漸,不可不深慮也。且會推閣臣,非自十九年始。皇祖二十八年廷推六員,而張治、李本二臣用;即今元輔錫爵之入閣,亦會推也。蓋特簡與廷推,祖宗並行已久。廷推必諧於僉議,特簡或由於私援。今輔臣趙志臯等不稽故典,妄激聖怒,即揭救數語,譬之強笑,而神不偕來,欲以動聽難矣。方今疆埸交聳,公私耗敝,羣情思亂,識者懷憂。乃朝議紛紜若爾,豈得不長歎息哉!」帝怒,嚴旨責讓,斥明諏爲民,而貶中立陝西按察司知事。引疾歸,家居二十年卒。熹宗時,贈光祿少卿。
楊恂,字伯純,代人。萬曆十一年進士。授行人,擢刑科給事中。錦衣冗官多至二千人,請大加裁汰,不用。累遷戶科都給事中。朝鮮用兵,冒破帑金不貲。恂請嚴敕邊臣,而劾武庫郎劉黃裳侵耗罪。黃裳卒罷去。尋上節財四議,格不行。
王錫爵謝政,趙志臯代爲首輔。御史柳佐、章守誠劾之。志臯乞罷,不許。御史冀體極論志臯不可不去。帝怒,責對狀。體抗辭不屈,貶三秩,出之外,以論救者衆,竟斥爲民。恂復論志臯,並及張位。其略曰:「今之議執政者,僉曰擬旨失當也,貪鄙無爲也。是固可憂,而所憂有大於是者。許茂橓罷閒錦衣,厚齎金玉爲奸,被人緝獲。使大臣清節素孚,彼安敢冒昧如此!乃緝獲者被責,而行賄者不問。欲天下澄清,其可得耶?可憂者一。楊應龍負固不服,執政貪其重餌,與之交通。如近日綦江捕獲奸人,得所投本兵及提督巡捕私書。其餘四緘及黃金五百、白金千、虎豹皮數十,不言所投。臣細詢播人,始囁嚅言曰『求票擬耳』。夫票擬,輔臣事也,而使小醜得以利動哉?可憂者二。推陞者,吏部職也。邇來創專擅之說以蠱惑聖聰,陛下入其言而疑之。於是內託上意,外諉廷推,或正或陪,惟意所欲。苟兩者俱無當,則駁令更推;少不如意,譴謫加焉。倘謂簡在帝心,非政府所預,何所用者非梓里姻親,則門牆密契也?如是而猶曰吏部專擅乎?可憂者三。言官,天子耳目,糾繩獻納,其職也。邇來進朋黨之說以激聖怒,陛下納其譖而惡之。於是假託天威,肆行胸臆。非顯斥於建白之時,則陰中於遷除之日。倘謂斷自宸衷,無可挽救,何所斥者非宿昔積怨,則近日深讐也?如是而猶謂言官結黨乎?可憂者四。首輔志臯日薄西山,固無足責。位素負物望,乃所爲若斯;且其機械獨深,朋邪日衆,將來之禍,更有難言者。請罷志臯而防位,嚴飭陳于陛、沈一貫,毋效二人所爲。」
疏入,忤旨。命鐫一級,出之外。志臯、位疏辨,且乞宥恂,于陛、一貫亦論救。乃以原品調陝西按察經歷。引疾歸。久之,吏部尚書蔡國珍奉詔起廢。及恂,未召卒。
其時以論志臯獲譴者又有朱爵,開州人。由茌平知縣召爲吏科給事中。嘗論時政闕失,因疏志臯、位寢閣壅蔽罪,不報。尋切諫三王並封,且論救朱維京、王如堅等,復劾志臯、位私同年羅萬化爲吏部。坐謫山西按察知事,卒於家。天啟中,贈太僕少卿。
姜士昌,字仲文,丹陽人。父寶,字廷善。嘉靖三十二年進士。官編修。不附嚴嵩,出爲四川提學僉事。再轉福建提學副使,累遷南京國子監祭酒。請罷納粟例,復積分法,又請令公侯伯子弟及舉人盡入監肄業,詔皆從之。累官南京禮部尚書。嘗割田千畝以贍宗族。
士昌五歲受書,至「惟善爲寶」,以父名輟讀拱立。師大奇之。舉萬曆八年進士,除戶部主事,進員外郎。請帝杜留中,錄遺直,舉召對,崇節儉。尋進郎中。以省親去。
還朝,言吏部侍郎徐顯卿搆陷張位,少詹事黃洪憲力擠趙用賢,宜黜之以警官邪;主事鄒元標、參政呂坤、副使李三才素著直讜,宜拔擢以厲士節。又請復連坐之法,慎巡撫之選,旌苦節之士,重贓吏之罰。疏入,給事中李春開劾其出位。遂下詔禁諸司毋越職刺舉。已,因風霾,請早建國本。貴妃父鄭承憲乞改造父塋,詔與五千金。士昌言:「太后兄陳昌言止五百金,而妃家乃十之,何以示天下?」弗納。稍遷陝西提學副使,江西參政。
三十四年,大學士沈一貫、沈鯉相繼去國。明年秋,士昌齎表入都,上疏言:
皇上聽一貫、鯉並去,輿論無不快一貫而惜鯉。夫一貫招權罔利,大壞士風吏道,恐天下林居貞士與己齟齬,一切阻遏,以杜將來。即得罪張居正諸臣,皇上素知其忠義、注意拔擢者,皆擯不復用,甚則借他事處之。其直道左遷諸人、久經遷轉在告者,一貫亦擯不復用。在廷守正不阿、魁磊老成之彥,小有同異,亦巧計罷之。且空部院以便於擇所欲用,空言路以便於恣所欲爲,空天下諸曹與部院、言路等,使人不疑。至於己所欲用所欲爲者,又無不可置力而得志;所不欲者,輒流涕語人曰「吾力不能得之皇上」。善則歸己,過則歸君,人人知其不忠。
夫鯉不肥身家,不擇利便,惟以衆賢効之君,較一貫忠邪遠甚。一貫既歸,貨財如山,金玉堆積;鯉家徒壁立,貧無餘貲,較一貫貪廉遠甚。一貫患鯉邪正相形,借妖書事傾害,非皇上聖明,幾至大悞。臣以爲輔臣若一貫憸邪異常,直合古今奸臣盧杞、章惇而三矣。然竟無一人以鯉、一貫之賢奸爲皇上正言別白者,臣竊痛之。
且一貫之用,由王錫爵所推轂。今一貫去,以錫爵代首揆,是一貫未嘗去也。錫爵素有重名,非一貫比。然器量褊狹,嫉善如讐。高桂、趙南星、薛敷教、張納陛、于孔兼、高攀龍、孫繼有、安希范、譚一召、顧憲成、章嘉禎等一黜不復。頃聞錫爵有疏請錄遺佚。謂宜如其所請,召還諸臣,然後敦趣就道,不然,恐錫爵無復出理也。至論劾一貫諸臣,如劉元珍、龐時雍、陳嘉訓、朱吾弼,亦亟宜召復,以爲盡忠發奸者之勸。至於他臣,以觸忤被中傷異同致罷去者,請皆以次拂拭用之。
說者謂皇上於諸臣,雖三下明詔,意若向用,寔未欲用者,臣獨以爲不然。皇上初嘗罷傅應禎、余懋學、鄒元標、艾穆、沈思孝、吳中行、趙用賢,朱鴻謨、孟一脈、趙世卿、郭惟賢、王用汲等,後又嘗謫魏允貞、李三才、黃道瞻、譚希思、周弘禴、江東之、李植、曾乾亨、馮景隆、馬應圖、王德新、顧憲成、李懋檜、董基、張鳴岡、饒伸、郭實、諸壽賢、顧允成、彭遵古、薛敷教、吳正志、王之棟等,旋皆擢用。頃年改調銓曹鄒觀光、劉學曾、李復陽、羅朝國、趙邦柱、洪文衡等於南京,亦俱漸還清秩。而鄒元標起自戍所,累蒙遷擢,其後未有一言忤主,而謂皇上忽復怒之,而調之南,而錮不復用,豈不厚誣皇上也哉。蓋皇上本無不用諸臣之心,而輔臣實決不用諸臣之策也。說者謂俗流世壞,宜用潔清之臣表率之。然古今廉相獨推楊綰、杜黃裳,以其能推賢薦士耳。王安石亦有清名,乃用其學術驅斥諸賢,竟以禍宋。爲輔臣者可不鑒於此哉。
其意以陰諷李廷機。廷機大恚,疏辨曰:「人才起用,臣等不惟不敢干至尊之權,亦何敢侵吏部職。」士昌見疏,復貽書規之,廷機益不悅,然帝尚未有意罪士昌也。會朱賡亦疏辨如廷機指,帝乃下士昌疏,命罪之。吏部侍郎楊時喬,副都御史詹沂請薄罰,不許。詔鐫三秩爲廣西僉事。御史宋燾論救,復詆一貫,刺廷機。帝益怒,謫燾平定判官,再謫士昌興安典史。
士昌好學,勵名檢。居恒憤時疾俗,欲以身輓之。故雖居散僚,數有論建,竟齟齬以終。士昌謫之明年,禮部主事鄭振先劾賡等大罪十二,亦鐫三秩,調邊方用。
宋燾,泰安人。萬曆二十九年進士。自庶吉士授御史,任氣好搏擊。出按應天諸府,疏斥首輔朱賡。廷臣繼有請,皆責備輔臣,其端自燾發也。及坐謫,旋請假歸。卒於家。天啟初,贈士昌太常少卿,燾光祿少卿。
馬孟禎,字泰符,桐城人。萬曆二十六年進士。授分宜知縣。將內召,以征賦不及四分,爲戶部尚書趙世卿所劾,詔鐫二秩。甫三日,而民逋悉完。鄒元標、萬國欽輩亟稱之。
續授御史。文選郎王永光,儀制郎張嗣誠,都給事中姚文蔚、陳治則,以附政府擢京卿,南京右都御史沈子木年幾八十未謝政,孟禎並疏論之。大學士李廷機被劾奏辨,言入仕以來,初無大謬。孟禎駁之曰:「廷機在禮部昵邪妄司官彭遵古,而聶雲翰建言忤時,則抑之至死。秉政未幾,姜士昌、宋燾、鄭振先皆得罪。姚文蔚等濫授京堂,陳用賓等屢擬寬旨。猶不謂之謬哉?」王錫爵辭召,密疏痛詆言者。孟禎及南京給事中段然並上疏極論。尋陳僉商之害,發工部郎陳民志、范鈁黷貨罪。又陳通壅蔽、錄直臣、決用舍、恤民窮、急邊餉五事。請召用鄒元標、趙南星、王德完,放廷機還田里。皆不報。
三十九年夏,怡神殿災。孟禎言:「二十年來,郊廟、朝講、召對、面議俱廢,通下情者惟章奏。而疏入旨出悉由內侍,其徹御覽與果出聖意否,不得而知,此朝政可慮也。臣子分流別戶,入主出奴,愛憎由心,雌黃信口,流言蜚語,騰入禁庭,此士習可慮也。畿輔、山東、山西、河南,比歲旱饑。民間賣女鬻兒,食妻啖子,鋌而走險,急何能擇。一呼四應,則小盜合羣,將爲豪傑之藉,此民情可慮也。」帝亦不省。
吏部侍郎蕭雲舉佐京察,有所庇,孟禎首疏攻之。論者日衆,雲舉引去。山海參將李獲陽忤稅監,下獄死,孟禎爲訟冤,因請貸卞孔時、王邦才、滿朝薦、李嗣善等之在獄者,且言:「楚宗一獄,死者已多,今被錮高牆者,誰非高皇帝子孫,乃令至是。」皆弗聽。四十二年冬,考選科道,中書舍人張光房,知縣趙運昌、張廷拱、曠鳴鸞、濮中玉,以言論忤時,抑不得與。孟禎不平,具疏論之。是時三黨勢張,忌孟禎讜直,出爲廣東副使。移疾不赴。
天啟初,起南京光祿少卿,召改太僕。以憂歸。魏忠賢得志,爲御史王業浩所論,遂削籍。崇禎初,復官。
孟禎少貧。既通顯,家無贏資。惟銜趙世卿抑己,既入臺即疏劾世卿,人以爲隘。
汪若霖,字時甫,光州人。父治,保定知府。若霖舉萬曆二十年進士,授行人。
三十三年擢戶科給事中。言「有司貪殘,率從輕論,非律;邊吏竭脂膏,外媚敵,內媚要津,而京軍十萬半虛冒,非計」。兵部尚書蕭大亨被劾求去,吏部議留,若霖力詆部議。雲南民變,殺稅使楊榮,詔從巡撫陳用賓言,命四川邱乘雲兼領。若霖言:「用賓養成榮惡,今不直請罷稅,而倡議領於四川,負國甚。乞亟斥用賓,追寢前命。」皆不報。
進禮科右給事中。自正月至四月不雨,若霖上疏曰:「臣稽洪範傳,言之不從,是謂不乂,厥罰恒暘。今郊廟宜親,朝會宜舉,東宮講習宜開,此下累言之,而上不從者也。又有上言之而中變者:稅務歸有司,權璫猶侵奪;起廢有明詔,啟事猶沉閣是也。有上屢言之而久不決、下數言之而上不斷者:中外大僚之推補,被劾諸臣之進退是也。凡此皆言不從之類。積鬱成災,天人恒理。陛下安得漠然而已哉!」時南京戶工二部缺尚書,禮部缺侍郎,廷推故尚書徐元泰、貴州巡撫郭子章、故詹事范醇敬。若霖言:「三人不足任,且舉者不能無私。請自今廷推勿以一人主持,衆皆畫諾。宜籍舉主姓名,復祖宗連坐之法。」詔申飭如若霖言,所推悉報寢。兵部主事張汝霖,大學士朱賡壻也。典試山東,所取士有篇章不具者。若霖疏劾之,停其俸。中官楊致中枉法拷殺指揮鄭光擢,若霖率同官列其十罪,不報。
朱賡獨相,朝事益弛。若霖言:「陛下獨相一賡,而又晝接無聞,補牘莫應,此最大患也。方今紀綱壞,政事壅,人才耗,庶職空,民力窮,邊方廢,宦豎橫,盜賊繁,士大夫幾忘廉恥禮義,而小民愁苦冤痛之聲徹於寓內。輔臣宜慨然任天下重,收拾人心,以効之當宁。如徒謙讓未遑,或以人言,輕懷去就,則陛下何賴焉?」賡乃緣若霖指,力請帝急行新政。帝亦不省。
五月朔,大雨雹。若霖謂用人不廣,大臣專權之象,具疏切言之。已而京師久雨,壞田廬。若霖復言大臣比周相倚,小臣趨風,其流益甚;意復詆賡及新輔李廷機輩也。三十六年巡視庫藏,見老庫止銀八萬,而外庫蕭然,諸邊軍餉逋至百餘萬。疏請集議長策,亦留中。
先是,吏部列上考選應授科道者,知縣新建汪元功、進賢黃汝亨、南昌黃一騰與焉。賡黨給事中陳治則推轂元功、汝亨。若霖劾二人囂競,吏部因改擬部曹。治則怒劾一騰交搆。帝以言官紛爭,留部疏。廷臣屢請乃下,而責若霖首倡煩言,並元功、汝亨、一騰各貶一級,出之外。廷臣論救,皆不省。若霖遂出爲潁州判官,卒。
贊曰:明至中葉以後,建言者分曹爲朋,率視閣臣爲進退。依阿取寵則與之比,反是則爭。比者不容於清議,而爭則名高。故其時端揆之地,遂爲抨擊之叢,而國是淆矣。雖然,所言之是非,閣臣之賢否,黑白判然,固非私怨惡之所得而加,亦非可盡委之沽直好事,謂人言之不足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