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爲仁。〔注〕馬曰:「克己,約身。」孔曰:「復,反也。身能反禮,則爲仁矣。」 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注〕馬曰:「一日猶見歸,況終身乎?」 爲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注〕孔曰:「行善在己,不在人也。」 正義曰:「克」,皇本作「剋」。克己復禮,所以爲仁。「爲」猶事也,謂用力於仁也。下句「爲仁由己」義同。左·昭十二年傳言楚右尹子革,諷靈王以祈招之詩,「王揖而入,饋不食,寢不寐,不能自克,以及於難。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溪?』」是「克己復禮爲仁」乃古成語,而夫子引之。「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者,言己誠爲仁,人必知之,故能歸仁,己得成名也。言「天下」者,大之也。毛氏奇齡稽求篇:「禮記·哀公問:『百姓歸之名,謂之君子之子。』則歸亦祇是名謂之義。先教諭云:『漢長安令楊興說史高「將軍誠召置幕府,學士歸仁」。後漢和帝皇太后詔稱:「大尉鄧彪海內歸仁,爲羣賢首」。言甚夸大,而不嫌於僭悖者,祇稱名也。』」 今案:漢書·王莽傳贊:「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後漢書·郎顗傳:「昔顏子十八,天下歸仁。」並以「歸仁」爲稱仁。禮記·禮器云:「故君子有禮,則外諧而內無怨。故物無不懷仁,鬼神饗德。」鄭注以「懷仁」即「歸仁」。「懷」、「歸」並訓稱也。 〇注「克己」至「仁矣」。 〇正義曰:爾雅·釋詁:「克,勝也。」又「勝,克也」。轉相訓。此訓「約」者,引申之義。顏子言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約」如「約束」之約,「約身」猶言修身也。後漢書·安帝紀:「夙夜克己,憂心京京。」鄧皇后紀:「接撫同列,常克己以下之。」祭遵傳:「克己奉公。」何敞傳:「宜當克己,以醻四海之心。」凡言「克己」,皆如約身之訓。法言謂「勝己之私之謂克」,此又一義。劉炫援以解左傳「克己復禮」之文,意指楚靈王多嗜欲、夸功伐而言。乃邢疏即援以解論語。朱子集注又直訓「己」爲「私」,並失之矣。「復、反」者,反猶歸也。吾將有所視、聽、言、動,而先反乎禮,謂之復禮。非謂己先有私,己先無禮,至此乃復也。 顏淵曰:「請問其目。」〔注〕包曰:「知其必有條目,故請問之。」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注〕鄭曰:「此四者,克己復禮之目」 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注〕王曰:「敬事此語,必行之。」 正義曰:「勿」者,禁止之辭。視、聽、言、動,皆在己不在人,故爲仁由己,不由人也。「動」猶行也,謂所行事也。禮·中庸云:「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蓋視、聽、言、動,古人皆有禮以制之,若曲禮、少儀、內則諸篇及賈子容經所載,皆是其禮。惟能克己復禮,凡非禮之事,所接於吾者,自能有以制吾之目而勿視,制吾之耳而勿聽,制吾之口而勿言,制吾之心而勿行。所謂克己復禮者如此。 春秋繁露·天道施篇:「夫禮,體情而防亂者也。民之情,不能制其欲,使之度禮。目視正色,耳聽正聲,口食正味,身行正道,非奪之情,所以安其情也。」周語單子論晉侯事曰:「步、言、視、聽,必皆無謫,則可以知德矣。視遠,日絕其義;足高,日棄其德;言爽,日反其信;聽淫,日離其名。夫目以處義,足以踐德,口以庇信,耳以聽名,故不可不慎也。」然則視、聽、言、動,古人皆致慎之,所以勉成德行,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也。樂記云:「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類以成其行。姦聲亂色,不畱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惰慢邪辟之氣,不設於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即此文所嚴非禮諸事也。 〇注:「知其必有條目,故請問之。」 〇正義曰:「目」者,如人目有所識別也。凡行事撮舉總要謂之目。注言「條目」者,非止一目,當有細數,若木枝條也。古人爲學,皆有數記,所以備循習,戒遺忘。故此注言「條目」,知必有之也。鄭注云:「欲知其要。顏回意以禮有三百三千,卒難周備,故請問其目。」是目爲事之要。周官·簭人:「四曰巫目。」注云:「目,謂事眾,筮其要所當也。」亦訓「目」爲「要」。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注〕孔曰:爲仁之道,莫尚乎敬。」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注〕包曰:「在邦爲諸侯,在家爲卿大夫。」 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正義曰:史記·弟子傳作「仲弓問政」。馮氏登府異文考證以爲古論,然前後章皆是問仁,不應此爲問政,史記誤也。「出門」,謂出大門,與人相接晤時也。「如見大賓」,見謂往迎賓也。賓位尊於己,故稱大也。凡迎賓之禮,賓降等者於門內,賓敵者或尊者皆於門外。此言「出門」,又言「大賓」,故知是尊於己也。「承」者,說文云:「承,奉也,受也。」「如見大賓」,「如承大祭」,言仁者能敬畏人,故能愛人也。左僖三十三年傳:「晉臼季曰:『臣聞之,出門如賓,承事如祭,仁之則也。』」亦古有此語,而臼季及夫子引之。傳言「承事」,此言「使民」,文略不同。「施」猶加也。韓詩外傳:「己惡饑寒焉,則知天下之欲衣食也;己惡勞苦焉,則知天下之欲安佚也;己惡衰乏焉,則知天下之欲富足也。知此三者,聖王所以不降席而匡天下。故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由外傳此言觀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則己所欲,必又當施諸人。故孟子言仁者「得民之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是也。翟氏灝考異:「管子小問篇引語曰:『非其所欲,勿施於人,仁也。』是『勿施』二句亦古語。在邦謂仕於諸侯之邦,在家謂仕於卿大夫家也。觀下篇子張問士,夫子告以在邦在家可證。包注以在邦指諸侯,在家指卿大夫,失之矣。在邦、在家無怨者,言仁者愛人,故人亦愛之,無可復怨也。」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注〕孔曰:「訒;難也。牛,宋人,弟子司馬犂。」 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矣乎,」子曰:「爲之難,言之得無訒乎?」〔注〕孔曰:「行仁難,言仁亦不得不難。」 正義曰:釋文:「訒或作仞。」案:「仞」是叚借字,汗簡引古論作「」。W兄案:此字為「訒」字古體,查汗簡引古論,左旁上下兩「倒三角形」,為兩「口」,中夾「丷」,此即「言」字古體;右半作「𠚣」加一點,即「刃」字古體。楷化後當作「」,中華書局右半作「勿」,非。鄭注云:「訒,不忍言也。」此注文不備,莫曉其義。包氏慎言溫故錄:「公羊宣八年:『冬十月己丑,葬我小君頃熊,雨不克葬。庚寅,日中而克葬。』傳:『而者何?難也。乃者何?難也。曷爲或言而、或言乃?乃難乎而也。』注:『孔子曰:「其爲之也難,言之得無訒乎?」皆所以起孝子之情也。』案:依何氏意,似訒者謂其辭之委曲煩重,心有所不忍,而不能徑遂其情,故言之亦多重難。鄭注云:『訒,不忍言也。』說與何氏同。牛之兄桓魋,有寵於宋景公,而爲害於公,牛憂之,情見乎辭,兄弟怡怡,不以義傷恩也。而魋之不共,上則禍國,下致絕族,爲之弟者,必須涕泣而道。徐遵明公羊疏申解論語云:『言難言之事,必須而訒言之。』蓋訒而言,正所以致其不忍之情,故夫子以爲仁。」案:包說或得鄭義。若然,則「爲之」猶言處之也。「斯謂之仁矣乎」,皇本「斯」下有「可」字,「矣乎」上有「已」字。 〇注:「訒,難也。牛,宋人,弟子司馬犂。」 〇正義曰:說文:「訒,頓也」。「頓」與「鈍」同。此訓難者,引伸之義。荀子正名篇:「外是者謂之認。」楊倞注:「認,難也。」「認」與「訒」同。犂爲宋桓魋弟,故曰宋人。史記·仲尼弟子傳:「司馬耕,字子牛。」是牛名耕,不名犂,此注不知何本。 〇注:「行仁難,言仁亦不得不難。」 〇正義曰:此以「言」爲言仁,則上文「其言也訒」,謂仁者不輕言仁也。皇疏引江熙曰:「禮記云:『仁之爲器重,其爲道遠,舉者莫能勝也,行者莫能致也。勉於仁者,不亦難乎?』夫易言仁者,不行之者也。行仁然後知勉仁爲難,故不敢輕言也。」案:此注亦通。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注〕孔曰:「牛兄桓魋將爲亂,牛自宋來學,常憂懼,故孔子解之。」 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注〕包曰:「疚,病也。自省無罪惡,無可憂懼。」 正義曰:皇本作「斯可謂君子已乎」。 〇注「牛兄」至「解之」。 〇正義曰:「不憂不懼」,即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之義。注謂牛憂懼,夫子以不憂不懼解之。夫桓魋謀亂,有覆宗絕世之禍,牛爲之弟,豈得漠然無動於心?孟子謂「越人關弓射我,我談笑而道之;其兄關弓而射我,則己垂涕泣而道之。」如此乃爲親親,乃爲仁。今牛因兄爲亂,常致憂懼,乃人倫之變,人情之所萬不能已者,而夫子解以「不憂不懼」,是教牛以待越人者待兄也。悖義傷教,遠失此經之旨。云「自宋來學」者,據桓魋未作亂,司馬牛來學於夫子時也。 〇注:「疚、病也。」 〇正義曰:「疚、病」,爾雅·釋詁文。禮·中庸云:「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見乎?」鄭注:「疚,病也。君子自省,身無愆病。」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無。」〔注〕鄭曰:「牛兄桓魋行惡,亡無日,我爲無兄弟。」 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注〕包曰:「君子疏惡而友賢,九州之人,皆可以禮親。」 正義曰:「商聞之」,謂聞諸夫子也。錢氏大昕潛研堂集:「此文自『死生有命』至『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皆子夏述所聞之言。蓋牛以無兄弟爲憂,故引『四海皆兄弟』之文爲證,乃以『何患無兄弟』足成之。若但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則與無兄弟之憂何與焉?」案:錢說是也。論衡·命祿、辨祟篇引此文,皆作孔子語可證。戴氏望注云:「牛以魋故,喪其世祿,出奔他國,故稱天言命,以寬牛之憂。明有命當順受,其正在天,非人所能爲。」李氏惇羣經識小:「案嚮魋既奔衛,牛致邑與珪而適齊。及魋復奔齊,牛復致邑而適吳,吳人惡之而反,趙簡子召之,陳成子亦召之,因過魯而卒於魯郭門之外。此憂想當其時,故死生富貴,子夏以解其意,未幾而卒,則或以憂而死矣。」「有命」謂祿命也。「有命」、「在天」,互文見義。「敬而無失」,謂修己以敬,無所放失也。「四海之內皆兄弟」。言四海之內皆與吾親,如兄弟也。大戴禮·曾子制言上:「曾子門弟子或將之晉,曰:『吾無知焉。』曾子曰:『何必然!往矣。有知焉謂之友,無知焉謂之主。且夫君子執仁立志,先行後言,千里之外,皆爲兄弟。苟是之不爲,則雖汝親,庸孰能親汝乎?』」說苑·雜言篇:「夫子曰:『敏其行,修其禮,千里之外,親如兄弟。若行不敏,禮不合,對門不通矣』」並與此文義相發。皇本「皆」下有「爲」字。阮氏元校勘記:「鹽鐵論·和親章及文選·蘇子卿古詩注並引此文,有『爲』字。」 〇注:「牛兄桓魋行惡亡無日,我爲無兄弟。」 〇正義曰:邢疏云:「案哀十四年左傳云:『宋桓魋之寵、害於公,公將討之。未及,魋先謀公,公知之,召皇司馬子仲及左師嚮巢,以命其徒攻桓氏。嚮魃遂入於曹以叛。民叛之。而奔衛,遂奔齊。』是其行惡死亡之事也。」案:魋弟尚有子頎、子車並黨惡,魋兄嚮巢伐魋不克,欲質大夫以入,不能,亦入于曹,後遂來奔,故曰「我爲無兄弟」,明不專指魋一人言。 〇注「君子」至「禮親」。 〇正義曰:注以與人雖當恭而有禮,然人不皆賢,又牛正以兄弟不賢爲憂,故以「疏惡」、「友賢」言之。「九州」者,周仍夏制,有九州,見職方氏。注以經言「四海」,嫌有四夷荒遠,故但舉中國,以「九州」言之。
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注〕鄭曰:「譖人之言,如水之浸潤,漸以成之。」馬曰:「膚受之愬,皮膚外語,非其內實。」 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注〕馬曰:「無此二者,非但爲明,其德行高遠,人莫能及。」 正義曰:「明」者,言任用賢人,能不疑也。荀子·解蔽篇:「傳曰:『知賢之謂明。』」春秋繁露·五行五事篇:「視曰明。明者知賢不肖者,分明黑白也。」漢書·五行志:「故堯、舜舉羣賢而命之朝,遠四佞而放諸壄。孔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訴,不行焉,可謂明矣。』」觀班志所言,是明謂知人。周書·謚法解:「譖訴不行曰明。」然則夫子答子張亦是舉明謚告之矣。說文:「譖,愬也。從言,朁聲。𧩯,告也。從言,㡿聲。𧪜、𧩯或從言朔。愬、𧩯或從朔心。」五行志引論語「愬」作「訴」,當爲「𧩯」或體。「遠」者,言明之所及者遠,凡民情事,無不周知也。漢書·劉嚮傳:「讒邪之所以並進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賢人而行善政,如或譖之,則賢人退而善政還。夫執狐疑之心者,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意者,開羣枉之門。讒邪進則眾賢退,羣枉盛則正士消。」由嚮此言觀之,凡人君信譖愬之言,皆由君心多疑所致,多疑即是不明也。荀子·致士篇:「衡聽、顯幽、重明、退姦、進良之術,朋黨比周之譽,君子不聽;殘賊加累之譖,君子不用;隱忌雍蔽之人,君子不近;貨財禽犢之請,君子不許。凡流言、流說、流事、流謀、流譽、流愬,不官而衡至者,君子慎之。」是衡聽、顯幽,乃絕譖愬之萌。漢書·梅福傳:「博覽兼聽,謀及疏賤,令深者不隱,遠者不塞,所謂『辟四門、明四目』也。」如此,則讒賊奚由而至,即有一二宵小,妄施譖愬,而人君知人之明終不可欺掩之也。 〇注「譖人」至「內實」。 〇正義曰:說文「寖」本水名,此作「浸」,即「濅」之省。廣雅·釋詁:「濅,𣿙也。濅,積也。潤,益也,𣿙也。」漢書·高五王傳:「事浸淫聞於上。」顏師古注:「浸淫,猶言漸染也。」此言「譖」者,徐徐用言來說己,如水漸漬,久之生潤濕,令人常不覺也。 「皮膚外語,非其內實」者,說文:「臚,皮也。膚,籀文臚。」釋名·釋形體:「膚,布也,布在表也。」愬者本無情實,而徒爲皮膚外語,故曰「膚受」。以其在外所受,非內實如此。文選·東京賦:「末學膚受。」注:「膚受,謂皮傅之,不經於心匈。」即馬義也。陳氏鱣古訓曰:「後漢·戴憑傳注:『論語孔子曰:「膚受之訴。」注云:「謂受人之訴辭,皮膚之,不深知其情核也。」』按此與馬說小異,似是鄭注。」今案皇疏亦謂「馬此注與鄭不類」,而未引鄭注之文。今戴憑傳注以「受」爲聽者所受,後漢張法滕馮度楊傳論:「膚受之言互及。」李賢注:「謂得皮膚之言而受之,不知其情核者也。」正戴憑傳注所引論語注之義。此與馬注膚受爲喻言不同,故皇氏、陳氏皆各辨之。然聽者既已受之,奚有不行之明,終是馬義勝也。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注〕孔曰:「死者,古今常道,人皆有之。治邦不可失信。」 正義曰:「足食」者,禮·王制云:「冢宰制國用,必於歲之杪。五穀皆入,然後制國用。用地小大,視年之豐耗。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量入以爲出。」又云:「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也。」荀子·富國篇云:「足國之道,節用裕民,而善臧其餘。」是足食由於能制國用,有餘蓄,則藏穀以備凶荒。周官·倉人云「掌粟入之藏,有餘則藏之,以待凶而頒之」是也。「足兵」者,說文云:「兵,械也。從艸持斤,並力之貌。」周官·司右「五兵」注引司馬法曰:「弓矢圍,殳矛守,戈戟助。」兵本戰器,因而執兵之人亦曰兵。左隱四年:「諸侯之師,敗鄭徒兵。」又襄元年:「敗其徒兵於洧上。」皆謂士卒也。此文「足兵」、「去兵」,兼有兵器與人。顧氏炎武日知錄謂「以執兵之人爲兵,始於秦、漢」,非也。 春秋·穀梁傳:「天子有六軍,諸侯上國三軍,次國二軍,下國一軍。」金氏鶚禮說:「天子六軍,出于六鄉;大國三軍,出于三鄉。蓋家出一人爲兵也。又三遂亦有三軍,三鄉爲正卒,三遂爲副卒,鄉遂出兵而不出車,都鄙出車而不出兵。孔仲達成元年『丘甲』疏云:『古者天子用兵,先用六鄉;六鄉不足,取六遂;六遂不足,取都鄙及諸侯。若諸侯出兵,先盡三鄉三遂;鄉遂不足,然後徧徵境內。』賈公彥小司徒疏亦云:『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皆出於鄉遂。猶不止,徧境出之。』」 今案:兵制咸有定額,所以患不足者,容民貧寡,不及出軍之數。又平時武事多未講,車甲朽頓,備防不設,此雖空有兵籍,實則不足。觀公孫輒言「魯有名而無情」,而「晉車千乘」,「衛車甫及其半」,皆由兵不足之故。故「騋牝三千」,詩人以美衛文,「公車千乘,公徒三萬」,閟宮又美魯僖,可見當時兵多不能足也。「民信之」者,「民」字當略讀。「信」謂上予民以信也。大戴禮·主言云:「其禮可守,其信可復,其跡可履。其於信也,如四時春秋冬夏;其博有萬民也,如饑而食,如渴而飲。下土之人信之夫!暑熱凍寒,遠若邇,非道邇也,及其明德也。是以兵革不動而威,用利不施而親,此之謂明王之守也。折衝乎千里之外,此之謂也。」又晉語箕鄭對晉文公曰:「信於君心,信於名,信於令,信於事。信於君心,則美惡不踰;信於名,則上下不干;信於令,則時無廢功;信於事,則民從事有業。」咸以信爲政要,故夫子言「道千乘之國」,亦云「敬事而信」也。「民信之」與「足食」、「足兵」爲三政,故子貢言於斯三者。鄭注云:「政有此三者,則國彊也。」言「國彊」者,明夫子此言爲國貧弱言之。若本彊國,但須民信之,不煩言「足食、足兵」矣。不得已而去者,言三者本不宜去,若不得已,如國凶札禍烖之類,政不及備者乃去也。「去兵」謂去力役之征。周書糴匡解:「年饑則兵備不制。」又云:「男守疆,戎禁不出。」是凶歲去兵。其時雖輕徭薄賦,然食政猶未去,所謂「凶年則寡取之」者也。去兵而有食與信,與民固守,自足立國也。 「去食」者,謂去兵之後,勢猶難已,凡賦稅皆蠲除,周官·均人所謂「凶札,則無力政,無財賦,不收地守地職」。又發倉廩以振貧窮,周書·大匡解:「農廩分鄉,鄉命受糧,成年不償,信誠匡助,以輔殖財。」是凶荒去食也。若信則終不可去,故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明去兵、去食,極其禍難,不過人君國滅身死,然自古人皆有死,死而君德無所可譏,民心終未能忘,雖死之日,猶生之年,況民戴其上,如手足之衛身,子弟之衛父兄,雖值危難,其猶可以濟。是故信者,上所以治民之凖也。苟無信,雖足兵、足食,猶不能守,況更值不得已,而兵食皆將去之乎?晉語云:「晉饑,公問於箕鄭曰:『救饑何以?』對曰:『信。』」又云:「於是乎民知君心,貧而不懼,藏出如入,何匱之有?」可知信能立國,雖箕鄭亦知此義矣。鄭此注云:「言人所特急者,食也。自古皆有死,必不得已,食又可去也。」「民無信不立」,言民所最急者,信也。皇疏引李充曰:「朝聞道,夕死,孔子之所貴。捨生取義,孟軻之所尚。自古有不亡之道,而無有不死之人,故有殺身非喪己,苟存非不亡己也,」皇本「民信」上有「令」字。釋文:「『於斯三者』一讀;『而去於斯』爲絕句。」又「去兵」下「子貢曰」,皇本無「子貢」二字,「無信」作「不信」。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爲?」〔注〕鄭曰:「舊說云:棘子成,衛大夫。」 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注〕鄭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過言一出,駟馬追之不及。」 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注〕孔曰:「皮去毛曰鞟。虎豹與犬羊別,正以毛文異耳。今使文質同者,何以別虎豹與犬羊耶?」 正義曰:「棘子成」,皇本「成」作「城」。「何以文爲」,「以」,用也。「爲」,語助辭。說見王氏引之經傳釋詞。下篇「雖多亦奚以爲」,「何以伐爲」,「無以爲也」,訓義並同。夫子言「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棘子成或聞其語,妄以君子但當尚質,不必用文,故子貢惜其說君子爲易言,雖追悔之,無及於舌也。「文猶質,質猶文」者,禮無本不立,無文不行,是文、質皆所宜用,其輕重等也。「虎豹」、「犬羊」,皆獸名。鄭注云:「鞟,革也。革者,皮也。」詩·載馳正義引說文:「鞟,革也。」今本說文作「鞹」,云「皮去毛也」,與詩疏所引異。然「鞟」爲「革」,凡去毛不去毛,皆得稱之,不必專主去毛一訓。周易·象下傳:「大人虎變,其文炳也;君子豹變,其文蔚也。」此文「虎豹之鞟」喻文,「犬羊之鞟」喻質。虎豹、犬羊,其皮各有所用,如文質二者不宜偏有廢置也。皇本作「鞹」說文亦引作「𩎏」。又「犬羊之鞟」下,皇本有「也」字。 〇注:「舊說云:棘子成,衛大夫。」 〇正義曰:稱「舊說」者,箸所自也。漢書·古今人表、三國志·秦宓傳作「革子成」,「棘」、「革」通用。如詩「匪棘其欲」,禮器作「匪革其猶」。列子·湯問篇「殷湯問於夏革」,莊子·逍遙游「湯之問棘也」,皆可證。莊子釋文引「李云:『湯時賢人。』又云:『是棘子。』」鹽鐵論·相刺篇:「紂之時,內有微、箕二子,外有膠鬲、棘子。」疑棘子本殷人,衛居殷都,棘子成即棘子後也。知爲大夫者,以子夏云「夫子」,當時稱大夫皆爲夫子也。 〇注「惜乎」至「不及」。 〇正義曰:說文云:「駟,一乘也。」詩·清人箋:「駟,四馬也。」言出於舌,過誤一成,雖駕馬追之,亦無及也。緇衣注云:「駟馬不能及,不可得悔也。」 〇注「皮去」至「羊耶」。 〇正義曰:注以「文猶質」、「質猶文」即說棘子,故解爲「文質同」。謂棘子成同文於質,無所分別,故喻以虎豹、犬羊,咸去毛則皮亦無所別也。然棘子棄文用質,非有文質同之見,注此義失之。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注〕鄭曰:「盍,何不也。周法:什一而稅謂之徹。徹,通也。爲天下之通法。」 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注〕孔曰:「二謂什二而稅。」 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注〕孔曰:「孰,誰也。」 正義曰:釋文云:「饑,鄭本作飢。」舊有一說云:哀公十二年、十三年,皆有螽,連年用兵於邾,又有齊警,此所以年饑而用不足也。愚謂此問當在十二年用田賦之前,故云「二,吾猶不足」,明據宣公稅畝爲用二也。但哀公十二年以前,春秋未書年饑,疑當是穀收歉薄,未至成災,抑因用不足,故爲此言。若在哀十二年後,則與「二,吾猶不足」之文不合,殆未然也。俞氏正燮癸巳類稿:「哀公言『年饑,用不足』,用者,布縷之征,力役之征。民有食而後能輸賦役,有若請留民食以裕國用。蓋徹者,米粟之征。言徹,則年饑之民庶足食,君孰與不足用也。宣公十五年:『初稅畝。』左傳云:『非禮也。穀出不過藉,以豐財也。』亦言民足食則賦役之用供,故爲豐財之禮。荒政務在使民得食,君卿從無年饑不足食之事,惟必欲取二,則民散賦缺,不足用耳。大司徒『荒政十二』:『二曰薄征。』故有若於饑年言徹足用,此籌國老謀至計,蓋用非米粟也,徹非賦役也。」「百姓」者,說文云:「姓,人所生也。」民不一姓,故稱百焉。「百姓足,君孰與不足」者,言貨財皆出於民,百姓足用,君亦足用也。「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者,言百姓不足用,君亦不足也。「與」,如「取與」之與。漢書·谷永傳「與」作「予」,通用字。荀子·富國篇:「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故田野縣鄙者,財之本也;垣窌倉廩者,財之末也;百姓時和,事業得敍者,貨之源也;等賦府庫者,貨之流也。故明主必謹養其和,節其流,開其源,而時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有餘,而上不憂不足。如是,則上下俱富,交無所藏之,是知國計之極也。故禹十年水,湯七年旱,而天下無菜色者,十年之後,年穀復孰,而陳積有餘,是無它故焉,知本末源流之謂也。」 淮南子·主術訓:「夫民之爲生也,一人蹠耒而耕,不過十畝。中田之獲,卒歲之收,不過畝四石。妻子老弱,仰而食之。時有涔旱災害之患,無以給上之徵賦、車馬、兵革之費,由此觀之,則人之生憫矣。夫天地之大計:三年耕而餘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積,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儲,雖涔旱災害之殃,民莫困窮流亡也。故國無九年之畜謂之不足,無六年之積謂之憫急,無三年之畜謂之窮乏。故有仁君明王,其取下有節,自養有度,則得承受於天地,而不離饑寒之患矣。若貪主暴君撓於其下,侵漁其民,以適無窮之欲,則百姓無以被天和而履地德矣。」二文並足發明此文之旨。說苑政理篇:「魯哀公問政於孔子。對曰:『政有使民富。』哀公曰:『何謂也?』孔子曰:『薄賦斂,則民富矣。』公曰:『若是,則寡人貧。』孔子曰:『詩云:「凱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見其子富而父母貧者也。』」與此章問答正同。 〇注「周法」至「通法」。 〇正義曰:邢疏云:「公羊傳曰:『古者什一而藉。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寡乎什一,大貉小貉。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什一行而頌聲作矣。』穀梁傳亦云:『古者什一而藉。』孟子云:『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趙岐注云:『民耕五十畝者,貢上五畝;耕七十畝者,以七畝助公家;耕百畝者,徹取十畝以爲賦。雖異名而多少同,故云皆什一也。』書傳云『十一』者多矣,故杜預云:『古者公田之法,十取其一。』謂十畝內取一。舊法既已十畝取一矣,春秋魯宣公十五年『初稅畝』,又履其餘畝,更復十收其一,乃是十取其二,故此哀公曰『二,吾猶不足』,謂十內稅二,猶尚不足。則從宣公之後,遂以十二爲常,故曰初。言初稅十二,自宣公始也。諸書皆言十一而稅,而周禮載師云『凡任地,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甸稍縣都皆無過十二,漆林之征二十而五』者,彼謂王畿之內所共多,故賦稅重,諸書所言『什一』,皆謂畿外之國。故此鄭玄云:『什一而稅謂之徹。』徹,通也。爲天下之通法,言天下皆什一耳,不言畿內亦什一也。」詩·甫田孔疏云:「周制有貢有助。助者,九夫而稅一夫之田;貢者,什一而貢一夫之穀。通之二十夫而稅二夫,是爲什中稅一也。故冬官匠人注廣引經傳而論之云:『周制畿內,用夏之貢法,稅夫,無公田。邦國用殷之助法,制公田,不稅夫。貢者,自治其所受田,貢其稅穀。助者,借民之力,以治公田,又使收斂焉。諸侯謂之徹者,通其率以什一爲正。孟子云:「野九夫而稅一,國中什一。」是邦國亦異外內之法耳。』是鄭解通率爲什一之事也。孟子又云:『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爲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是說助法井別一夫以入公也。云『別野人』者,別野人之法,使與國中不同也。助法既言百畝爲公田,則使自賦者,明是自治其田,貢其稅穀也。助則九而助一,貢則什一而貢一,通率爲什一也。如鄭之言,邦國亦異外內,則諸侯郊內貢、郊外助矣。而鄭正言畿內用貢法,邦國用助法,以爲諸侯皆助者,以諸侯郊內之地少,郊外助者多,故以邦國爲助,對畿內之貢爲異外內也。史傳說助貢之法,惟孟子爲明。鄭據其言,以什一而徹爲通外內之率,理則然矣。而食貨志云:『井方一里,是九夫。八家共之,各受私田百畝,公田十畝,是爲八百八十畝,餘二十畝爲廬舍。』其言取孟子爲說,而失其本旨。班固既有此言,由是羣儒遂謬。何休之注公羊,范寧之解穀梁,趙岐之注孟子,宋均之說樂緯,咸以爲然,皆義異於鄭,理不可通。何則?言『井九百畝,其中爲公田』,則中央百畝,共爲公田,不得家取十畝也。又言『八家皆私百畝』,則百畝皆屬公矣,何得復以二十畝爲廬舍也?言『同養公田』,是八家共理公事,何得家分十畝自治之也?若家取十畝各自治之,安得謂之『同養』也?若二十畝爲廬舍,則家二畝半亦入私矣。則家別私有百二畝半,何得爲八家皆私百畝也?此皆諸儒之謬。鄭於匠人注云『野九夫而稅一』,此箋云『井稅一夫,其田百畝』,是鄭意無家別公田十畝及二畝半爲廬舍之事。俗以鄭說同於諸儒,是又失鄭旨矣。」案:詩疏引申鄭義甚詳辨,然鄭氏以徹法爲諸侯郊內貢,郊外助,因訓徹爲通,近儒亦不從之,而多以趙岐孟子注爲然。劉熙注孟子云:「家耕百畝,徹取十畝以爲賦也。」與趙岐義同。案:說文則「徹」本訓通,「勶」下云「發也」。趙、劉以「徹」爲取,或即「勶」之叚字。然孟子云「徹者,徹也」,就本字爲訓,似不煩叚藉,則鄭義爲長。司稼職云:「巡野觀稼。以年之上下出斂法。」姚氏文田求是齋稿謂「斂法即徹法」。蓋徹無常額,惟通豐凶及君民計之,合百畝,而以十畝之入爲稅,此「徹」訓通之義。鄭君但言「通率什一」者,欲明徹制與貢、助相通。其取於民,無不通計可知。至郊內貢、郊外助,不獨文見孟子,即以載師「任地」證之,王畿內外,既斂法各異,則謂諸侯郊內、郊外,斂法不同,亦奚疑也?後漢書·陸康傳「夫什一而稅,周謂之徹。徹者,通也。言其法度可通萬世而行也。」此與鄭君訓同義異,且未言徹制何若,其義終難明也。 〇注:「孔曰:『二謂什二而稅。』」 〇正義曰:匠人疏引此注作「鄭曰」,或鄭亦有注,而僞孔襲之。據鄭上注云:「周制什一而稅。」則此「二」爲什而取二矣。此即指宣公稅畝之事,至哀公違有子之諫,復用田賦,比什二爲益重。宜乎至孟子時,亟亟以薄賦斂爲仁政也。
子張問崇德辨惑。〔注〕孔曰:「辨,別也。」 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注〕包曰:「徙義,見義則徙意而從之。」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注〕包曰:「愛惡當有常,一欲生之,一欲死之,是心惑也。」 『誠不以富,亦祇以異。』」〔注〕鄭曰:「此詩小雅也。祇,適也。言此行誠不可以致富,適足以爲異耳。取此詩之異義以非之。」 正義曰:吳氏嘉賓說:「克己復禮,崇德辨惑,皆古之言也。古訓多協韻,以便蒙誦。」案:「崇德」者,爾雅·釋詁:「崇,高也。」謂於人之有德,尊崇之也。「主忠信」者,鄭於學而篇注云:「主,親也。」言於忠信之人親近之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者,言其人非有可愛可惡之實,己但任情愛惡之也。先從叔丹徒君駢枝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猶之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隊諸淵,皆形容譬況之辭。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覆舉上文而迫笮其詞,以起惑字,非兩意也。」又云:「人情之偏,愛惡焉甚。內無知人之明,外有毀譽之蔽,鮮有能至當而不易者。」謹案:樂記云:「著則賢不肖別矣,著猶明也。」孔疏云:「所好得其善,所惡得其惡,則賢不肖自然分別矣。」今此忽愛忽惡,是好惡未著,故賢不肖亦不能辨,非惑而何?釋文云:「惑,本亦作或。」案說文:「惑,亂也。」「惑」、「或」爲古今字。皇本「崇德也」無「也」字,「愛之欲其生」三句下各有「也」字。「誠」,毛詩作「成」。 〇注:「辨,別也。」 〇正義曰:「辨、別」亦常訓。說文:「辦,判也。」判、別義同。 〇注「愛惡」至「惑也」。 〇正義曰:「愛惡當有常」者,言愛惡不失其理,則能有常,不至變異也。「一欲生之,一欲死之」,謂一念欲生之,一念欲死之。此總釋經文「愛之欲其生」四句之意。漢書·王尊傳公乘興等訟王尊曰:「尊以京師廢亂,羣盜並興,選賢徵用,起家爲卿,賊亂既除,豪猾伏辜,即以佞巧廢黜。一尊之身,三期之間,乍賢乍佞,豈不甚哉,孔子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是惑也。』」觀此文所引,其義益明。 〇注「此詩」至「非之」。 〇正義曰:詩·關雎疏引此注首句云:「此詩·小雅『我行其野』之句也。」文較備。「祇、適」,毛傳文。鄭彼箋云:「女不以禮爲室家成事,不足以得富也。女亦適以此自異於人道,言可惡也。」「不足以得富」,即此注「不可以致富」,惟「成」、「誠」二字各就文爲訓,其實毛詩作「成」,亦「誠」之叚借。自異人道即是惑,故取其義,以非此之惑也。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注〕孔曰:「當此之時,陳恒制齊,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故以對。」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注〕孔曰:「言將危也,陳氏果滅齊。」 正義曰:景公名杵臼,莊公異母弟,見史記·齊太公世家。周書·謚法解:「布義行剛曰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言君當思所以爲君,臣當思所以爲臣,父當思所以爲父,子當思所以爲子,乃深察名號之大者。 白虎通·三綱六紀篇:「君臣者,何謂也?君,羣也,下之所歸心。臣者,繵堅也,屬志自堅固。父子者,何謂也?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子者,孳孳無已也。故孝經曰:『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此君、臣、父、子稱名之實也。呂氏春秋·處方篇:「凡爲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婦,六者當位,則下不踰節,而上不苟爲矣;少不悍辟,而長不簡慢矣。」又云:「同異之分,貴賤之別,長幼之義,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亂之紀也。」左·昭二十六年傳:「齊侯與晏子坐於路寢。公歎曰:『美哉室!其誰有此乎?』對曰:『其陳氏乎,陳氏雖無大德,而有施於民。後世若少惰,陳氏而不亡,則國其國也已。』公曰:『善哉!是可若何?』對曰:『唯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又曰:「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君令而不違,臣共而不貳,父慈而敬,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正,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善物也。」晏子所言,正與夫子答齊侯意同。 阮氏元校勘記云:「皇本、高麗本『吾』下有『豈』字。釋文出『吾焉得而食諸』,云:『本亦作「焉得而食諸」,「焉」,於虔反。本今作「吾得而食諸」。』案:史記·仲尼世家及漢書·武五子傅並作『豈』,與皇本合。太平御覽二十二引『吾惡得而食諸』。『豈』、『焉』、『惡』三字義皆相近,疑今本『吾』下有脫字。」 〇注:「當此之時,陳恒制齊。」 〇正義曰:黃氏式三後案引狄惺庵曰:「孔子至齊,在景公三十一年,當魯昭公二十五年。踰年,即反魯。是時陳氏爲武子開,字子彊,見昭二十六年左傳。無宇之子,乞之兄也。乞卒,子代之,乃爲陳恒。」案:狄說本孔子世家。觀此,益知僞孔之謬。 〇注:「言將危也,陳氏果滅齊。」 〇正義曰:顏師古漢書·武五子傳言:「父子、君臣之道不立,則國必危亡。倉廩雖多,吾不得食也。」即此注「將危」之意。陳氏至太公和遷齊康公海上,自立爲齊侯,是陳氏滅齊也。景公時,其兆已見,故注云然。
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注〕孔曰:「片,猶偏也。聽訟必須兩辭以定是非,偏信一言以折獄者,惟子路可。」 正義曰:釋文引鄭注云:「片,半也。魯讀折爲制,今從古。」御覽·六百三十九引鄭注云:「片讀爲半,半言爲單詞。折,斷也。惟子路能取信,所言必直,故可令斷獄也。」案:說文:「片,判木也。從半木。」「片」、「半」一音之轉,故鄭注即讀「片」爲「半」。漢書·李陵傳:「令軍士人持一半冰。」注引如淳曰「半讀曰片」,此其證也。「片」既讀「半」,義亦從之。故釋文所載「片、半」之訓,即是檃括鄭義,非鄭別有注也。「半言爲單辭」者,書·呂刑云:「明清於單辭。民之亂,罔不中,聽獄之兩辭。」是獄辭有單、有兩。兩者,兩造具備也。單則一人具辭。後漢·光武紀:「永平三年詔曰:『明察單辭。』」朱浮傳:「有人單辭告浮事者。」「單辭」皆謂片言也。「折斷」者,說文:「㪿,斷也。從斤𢇍艸。譚長說:折,篆文㪿從手。」「魯讀折爲制,今從古」者,呂刑「制以刑」,墨子·尚同中篇引作「折則刑」,是「折」、「制」字通。說文:𠛐,裁也。從刀未。𠜔,古文制如此。」此與「折斷」音訓相近。廣雅·釋詁:「制,折也。」大戴禮·保傅篇「不中於制獄」,即折獄也。鄭以作「折」、作「制」義同,而古論出自壁中,無煩改讀,故定從古也。「惟子路能取信」者,言子路忠信,能取信於人也。「所言必直,故可令斷獄」者,言人既信子路,自不敢欺,故雖片言,必是直理,即可令依此斷獄也。說文:「獄,確也。從㹜從言。二犬所以守也。」鄭異義駁云:「獄者,埆也。囚證於角核之處。周禮謂之圜土。」此云「斷獄」謂決斷獄中所訟事也。毛氏奇齡四書改錯:「古折民獄訟,必用兩辭,故周官司寇『以兩劑禁民獄』。先取兩券而合之,使兩造獄詞各書其半,即今告牒與訢牒也。及聽獄後,復具一書契而兩分之,使各錄其辯,答之辭於其中,即今兩造兩口供也。是折獄之法,前券後契,必得兩具,券不兩具,即謂之單詞。單詞不治,如司寇禁凡不賫券,即自坐不直,不俟上于朝而遽斥之是也。契不兩具,則謂之不能舉契,亦不治,如春秋晉聽王訟。『王叔氏不能舉其契,王叔奔晉』是也。是半券半契,總無折理,惟子路明決,單辭可斷,在他人豈能之?」案:毛說與鄭義略同。然鄭言「子路能取信,故所言必直」,本非誣控,故無須對質如此,乃可令斷獄。明子路以忠信感人,不止如毛氏所云「明決」已也。原鄭之意,亦以片言折獄,不可爲法,故若所言必直,方可令斷獄,否則仍須兩辭矣。僞孔注亦與鄭同。孔穎達書呂刑疏引此文說之云:「子路行直聞於天下,不敢自道其長,妄稱彼短。得其單辭,即可斷獄者,惟子路爾,凡人少能然也。」此與論語皇疏所載孫綽說同。焦氏循補疏即依爲說,義涉迂曲,所不敢從。 子路無宿諾。〔注〕宿,猶豫也。子路篤信,恐臨時多故,故不豫諾。 正義曰:說文:「宿,止也。」引申之有久義。漢書·韓安國傳:「孝文寤於兵之不可宿。」注:「宿,久留也。」「諾」者,應也。子路有聞即行,故無留諾。其於折獄亦然。蓋折獄一定,即予開釋,不使訟者受羈累之苦。此子路忠信之事,故記者類記於此。大戴禮·子張問入官篇:「行事勿留。」注:「凡行政事,勿稽留之。」即此義。釋文云:「子路無宿諾,或分此爲別章。」文選·江淹雜體詩注引上有「子曰」字,與釋文所載或本合。然夫子口中不應稱「子路」,或本非。 〇注「宿猶」至「豫諾」。 〇正義曰:管子地圜篇:「宿定所征伐之國。」注:「宿猶先也。」公羊·桓元年傳注:「宿者,先誡之辭。」並與豫義相近。毛氏奇齡四書改錯:「集解作『不豫諾』,謂不先許也,正所謂『然諾不苟』者,急則輕諾矣。據左傳小邾射要子路盟,而子路辭之,是不許諾也。及季康子使冉有謂曰:『千乘之國,不信其盟,而信子之言,子何辱焉?』對曰:『魯有事於小邾,不敢問故,死城下可也。彼不臣,而濟其言,是義之也,由弗能。』是終不許諾也。此正不豫諾之證。」案:此注亦通,但與折獄事無涉,故不用以釋經。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注〕包曰:「與人等。」 必也使無訟乎!」〔注〕王曰:「化之在前。」 正義曰:「聽訟」者,言聽其所訟之辭,以判曲直也。周官·小司寇云:「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此皆聽訟之法。「吾猶人」者,言己與人同,但能聽訟,不能使無訟也。禮說·大學云:「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鄭注:「情猶實也。無實者多虛誕之辭,聖人之聽訟與人同耳。必使民無實者不敢盡其辭,大畏其心志,使誠其意不敢訟。」 大戴禮·禮察篇:「凡人之知,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禮者,禁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是故法之用易見,而禮之所爲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正,堅如金石;行此之信,順如四時;處此之功,無私如天地。爾豈顧不用哉?然如曰禮云禮云,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敬於微眇,使人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此之謂也。」潛夫論·德化篇:「是故上聖故不務治民事,而務治民心,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導之以德,齊之以禮,務厚其情而明則務義,民親愛則無相害傷之意,動思義則無姦邪之心。夫若此者,非律之所使也,非威刑之所彊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二文並言無訟由於德教,此最是難能,正如勝殘去殺,必俟百年。王者必世而後仁,皆須以歲年,非可一朝能者,故祇言「必也」以期之。顏師古漢書·賈誼傳注:「言使吾聽訟,與眾人等,然能先以德義化之,使其無訟。」又酷吏傳注:「言使我獄訟,猶凡人耳。然而立政施德,則能使其絕於爭訟。」並以「無訟」爲夫子自許,失聖意矣。 〇注:「與人等。」 〇正義曰:言聽訟吾與人同,無異能異法也。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是「與人等」可知。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注〕王曰:「言爲政之道,居之於身,無得懈倦,行之於民,必以忠信。」 正義曰:北堂書鈔三十六引鄭注云:「身居正位,不可懈卷。」是鄭以「居」爲居位,「卷」爲倦之省。釋文云:「倦亦作券。」鄭君攷工記注:「券,今倦字也。」疑書鈔所引鄭注本是「懈券」,轉寫爲「懈卷」也。詩·假樂云:「不懈于位,民之攸暨。」管子·形勢解:「解惰簡慢,以之事主則不忠,以之起事則不成。」 〇注:「行之於民,必以忠信。」 〇正義曰:大戴禮·子張問入官云:「故不先以身,雖行必鄰也;不以道御之,雖服必强矣。故非忠信,則無可以取親於百姓矣;外內不相應,則無可取信者矣。」
子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注〕鄭曰:「弗畔,不違道。」 正義曰:釋文云:「博學於文,一本作『君子博學於文』。」案:皇本有「君子」,皆因前篇致誤。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正義曰:穀梁·隱元年傳:「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大戴禮·曾子立事篇:「君子己善,亦樂人之善也。己能,亦樂人之能也。君子不說人之過,成人之美,存往者,在來者,朝有過夕改則與之,夕有過朝改則與之。」孔氏廣森補注:「彼有過者,方畏人非議,我從而爲之辭說,則彼將無意於改,是成人之惡矣。故君子不爲也。」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注〕鄭曰:「康子,魯上卿,諸臣之帥也。」 正義曰:「子帥以正」,趙岐孟子章指、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贊引此文,並作「子率而正」。皇本亦作「而正」。說文:「䢦,先道也。」經傳省作「率」,叚借作「帥」。帥,佩巾也。別一義。 大戴禮·哀公問篇:「公曰:『敢問何謂爲政?』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君爲正,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爲,百姓之所從也;君所不爲,百姓何從?』」又主言篇:「上者,民之表也。表正,則何物不正,故君先立於仁,則大夫忠而士信,民敦,工朴,商愨,女憧,婦悾悾。」並與此章義相發。 〇注:「康子,魯上卿,諸臣之帥也。」 〇正義曰:魯有三卿,季孫爲司徒,是上卿,故爲諸臣之帥。言此者,明帥諸臣同歸於正,百姓孰敢不正也。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贊:「夫三公者,百寮之率,萬民之表也。未有樹直表而得曲影者也。」即此注義。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荀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注〕孔曰:「欲,多情慾。言民化於上,不從其令,從其所好。」 正義曰:說文云:「盜,私利物也。」左文十八年傳:「竊賄爲盜。」當康子時,魯國多盜,故康子患之。「雖賞之不竊」者,說文:「賞,賜有功也。」盜自中出曰竊。上言「盜」,此言「竊」者,互相訓。說苑·貴德篇:「周天子使家父毛伯求金於諸侯,春秋譏之。故天子好利,則諸侯貪。諸侯貪,則大夫鄙。大夫鄙,則庶人盜。上之變下,猶風之靡草也。」然則民之竊盜,正由上之多欲,故夫子以「不欲」勗康子也。荀子·君子篇:「聖王在上,分義行乎下,則士大夫無流淫之行,百吏庶人無怠慢之事,眾庶百姓無姦怪之俗,無盜賊之罪,莫敢犯大上之禁。天下曉然皆知夫盜竊之人不可以爲富也,皆知夫賊害之人不可以爲壽也,皆知夫犯上之禁不可以爲安也。由其道,則人得其所好焉;不出其道,則必遇其所惡焉。是故刑罰綦省而威行如流。」與此章義相發。張栻論語解引張橫渠曰:「假設以子不欲之物,賞子使竊,子必不竊。故爲政者,先乎足民,使民無所不足,則不見可欲,而盜心息矣。蓋盜生於欲之不足,使之足乎此,則不欲乎彼,此古人弭盜之原也。」案:此說即孟子「民有菽粟如水火,焉有不仁」之意,於義亦通。皇本「不欲」上無「之」字。 〇注「欲多」至「所好」。 〇正義曰:欲生於情,故說文云:「情,人之陰氣有欲者也。」「慾」字說文不載。此云「情慾」者,從俗作之。邢疏云:「大學曰:『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注云:『言民化君行也。君若好貨,而禁民淫於財利,不能正也。』」案:緇衣篇亦云:「下之事上也,不從其所令,從其所行。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注〕孔曰:「就,成也。欲多殺以止姦。」 孔子對曰:「子爲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注〕孔曰:「亦欲令康子先自正。偃,仆也。加草以風,無不仆者,猶民之化於上。」 正義曰:說文:「殺,戮也。」釋名·喪制云:「罪人曰殺。殺,竄也。埋竄之,使不復見也。」「子爲政,焉用殺」者,言子爲政,當以德化民,不當先用殺也。說苑·理政篇引此經說之云:「王者尚其德而布其刑,霸者刑德並湊,彊國先刑而後德。」鹽鐵論·疾貪篇:「百姓不治,有司之罪也。春秋刺譏不及庶人,責其率也。」又云:「政教闇而不著,百姓顛蹶而不扶,猶赤子臨井焉,聽其入也。若此,則何以爲民父母,故君子急於教,緩於刑。」又申韓篇:「所貴良吏者,貴其絕惡於未萌,使之不爲非,非貴其拘之囹圄而刑殺之也。」皆言爲民上不貴用殺也。「子欲善而民善」者,言子苟欲善,雖無道之民,亦化而爲善,復申言不必用殺之效也。賈誼新書大政下云:「王者有易政而無易國,有易吏而無易民。故因是國也而爲安,因是民也而爲治。」又云:「故君能爲善,則吏必能爲善矣。吏能爲善,則民必能爲善矣。」是其義也。「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者,邢疏:「此爲康子設譬也。在上君子,爲政之德若風;在下小人,從化之德如草。」韓詩外傳:「傳曰:魯有父子訟者,康子欲殺之。孔子曰:『未可殺也。夫民爲不善,則是上失其道。上陳之教而先服之,則百姓從風矣。』」疑父子訟即此康子所指「無道」之事。然荀子·宥坐則在夫子爲司寇時,傳聞異辭,要亦爲此文合證也。皇本「德風」、「德草」下並有「也」字。釋文云:「尚,本或作上。」案:孟子·滕文公篇亦作「尚」。 〇注「偃仆」至「於上」。 〇正義曰:趙注孟子云:「偃,伏也。」「仆」、「伏」義同。趙云:「尚,加也。」以風加草,莫不偃伏也。此注云「加草以風」,亦訓「上」爲加也。說苑·君道篇:「夫上之化下,猶風靡草,東風則草靡而西;西風則草靡而東。」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注〕鄭曰:「言士之所在,皆能有名譽。」 子曰:「是聞也,非達也。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注〕馬曰:「常有謙退之志,察言語,見顏色,知其所欲,其知慮常欲以下人。」 在邦必達,在家必達。〔注〕馬曰:「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 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注〕馬曰:「此言佞人假仁者之色,行之則違,安居其僞而不自疑。」 在邦必聞,在家必聞。」〔注〕馬曰:「佞人黨多。」 正義曰:「達」者,通也。通於處人、處己之道,故行之無所違阻,所謂「忠信篤敬,蠻貊可行」,即達義也。「在邦」、「在家」,謂士之仕於邦家者也。「質直而好義」者,謂達者之爲人樸質正直,而行事知好義也。「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者,言心存敬畏,不敢忤慢人也。如此,則攸往咸宜,雖不求名譽,名必歸之。大戴禮·曾子制言上:「弟子問於曾子曰:『夫士何如則可以爲達矣?』曾子曰:『不能則學,疑則問,欲行則比賢,雖有險道,循行達矣。今之弟子,病下人,不知事賢,恥不知而又不問,欲作則其知不足,是以惑闇,惑闇終其世而已矣,是謂窮民也。」曾子之論達,與夫子略同,皆謂謹身篤行,不求聲聞者也。若夫聞者,多是虛僞,故以仁之美德而色取之,不顧其行違也,身居於仁,而若無所疑也。如此以得名譽,是之謂聞。荀子·宥坐篇:「孔子爲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爲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僞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羣,言談足以飾邪營眾,強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觀此,則聞乃聖人所深惡。漢書·王莽傅贊:「王莽始起外戚,折節力行,以要名譽,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及其居位輔政,成、哀之際,勤勞國家,直道而行,動見稱述。豈所謂『在家必聞,在國必聞』,『色取仁而行違』者耶?」以莽之姦邪,亦是好爲聞人,故讒說殄行,不免震驚朕師也。子張堂堂,難與爲仁,夫子恐其於仁亦是色取,故於聞者亟斥之,且恐其以聞即爲達也。皇本「夫達」、「夫聞」下無「也」字。 〇注「常有」至「下人」。 〇正義曰:「謙退」者,言達者常有謙退之志,故能察言觀色,更下人也。「知其所欲」者,言於人既察觀而知之,當順情以施也。「志慮」者,志之所慮也。察言觀色,不敢有加於人,是常欲以下人,所謂「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者也。俞氏樾平議云:「按廣雅·釋訓曰:『無慮,都凡也。』漢書·食貨志曰:『天下大氐無慮皆鑄金錢矣。』『無慮』與『大氐』同,古人自有複語耳。亦或止言『慮』。賈誼傳:『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爲者。』慮即無慮,亦猶大氐也。慮以下人之慮,乃無慮之慮,言察言觀色,大氐以下人也。馬以『志慮』說之,非是。太玄玄瑩篇:『故君子內正而外馴,每以下人。』其句法即本之此。』」案:俞說甚是,然馬注亦未誤,此當並存。 〇注:「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 〇正義曰:此易·謙卦彖辭。尊者,卑約也。曲禮云:「故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荀子·仲尼篇:「恭敬而僔。」楊倞注:「僔與撙同,卑退也。」尊、撙、僔音義並同。 〇注:「佞人黨多。」 〇正義曰:此解邦家必聞之故,言所稱譽之者,皆是佞黨,若君子則眾好必察,不致爲所惑也。顏師古王莽傳注:「朋黨比周,故能在家在國皆有名譽。」即本馬義。
樊遲從遊於舞雩之下,〔注〕包曰:「舞雩之處,有壇墠樹木,故下可遊焉。」 曰:「敢問崇德,脩慝,辨惑。」〔注〕孔曰:「慝,惡也。脩,治也。治惡爲善。」 子曰:「善哉問!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注〕孔曰:「先勞於事,然後得報。」 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脩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正義曰:言「舞雩之下」者,明時魯雩祭,樊遲從夫子往遊其下也。「崇德、修慝、辨惑」者,此當是雩禱之辭。以德、慝、惑爲韻,如湯禱、桑林,以六事自責也。「攻其惡,無攻人之惡」者,攻猶責也。春秋繁露·仁義法篇解此文謂「君子以仁造人,義造我」,所謂「躬自厚而薄責於外」也。「忿」者,廣雅·釋詁云「怒」也。 「以及其親」者,春秋·桓二年:「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公羊傅云:「及者何?累也。」論衡·明雩篇:「樊遲從遊,感雩而問,刺魯不能崇德而徒雩也。」戴氏望論語注云:「春秋昭廿五年:『秋七月上辛,大雩。季辛,又雩。』傳曰:『又雩者,非雩也。聚眾以逐季氏也。』樊遲從遊,有感昭公孫齊之事,因以發問。事,勤也。先勤求賢者,任之以政,乃能得民。昭公不用子家覊,失民失政,以致出奔,是不能崇德也。子家駒曰:『諸侯僭於天子,大夫僭於諸侯。』公曰:『吾何僭乎哉?』是攻人之惡,不知攻其惡也。『昭公不從其言,終弒之而敗焉,走之齊。』是不忍一朝之忿,忘身以及宗廟,惑之甚也。時哀公亦欲去三家,故微其辭以危共事。」案:戴氏此說,本之宋氏翔鳳發微,與論衡刺魯之義極合。皇本,「無攻人之惡」,「無」作「毋」。 〇注:「舞雩之處,有壇墠樹木。」 〇正義曰,禮祭法注云:「封土曰壇,除地曰墠。」又「雩宗」注云:「水旱壇。」月令「雩帝」注云:「爲壇於南郊之旁。」水經泗水注言:「魯雩壇高三丈,在魯縣故城南,雩門之外。」此注兼言「墠」者,壇外平地,時亦除治之,即爲墠也。知有樹木者,周官·大司徒言「設社稷之壝,樹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本」。社稷是壇,有所宜之木,此雩壇亦當有樹木可知。 〇往:「慝,惡也。脩,治也。」 〇正義曰:左·僖十五年傳:「於是展氏有隱慝焉。」杜注:「隱惡,非法所得。」周官·環人「察軍慝」注:「慝,陰姦也。」「脩」與「修」同。廣雅·釋詁:「修,治也。」此常訓。 〇注:「先勞於事,然後得報。」 〇正義曰:注說非。解「後」字爲自然之辭,尤不合。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注〕包曰:「舉正直之人用之,廢置邪枉之人,則皆化爲直。」 樊遲退,見子夏曰:「鄉也吾見於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注〕孔曰:「富,盛也。」 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聚,舉伊尹,不仁者遠矣。」〔注〕孔曰:「言舜、湯有天下,選擇於眾,舉皋陶、伊尹,則不仁者遠矣,仁者至矣。」 正義曰:大戴禮·王言篇:「孔子曰:『仁者莫大於愛人,知者莫大於知賢。』荀子·子道篇:「子貢對夫子問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是愛人、知人爲仁知之大用。「樊遲未達」者,宋氏翔鳳發微云:「書曰:『知人則哲,能官人。』自世卿專國,其君雖知人而不能官人。遲之未達,職此之由。」案:遲未達,當更有問辭,今無文者,略也。「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者,言舉爾所知之直者,錯諸枉者之上,即是知人也。「錯」,釋文引「或本作措」。樊遲又未達夫子所言之理,不敢復問,故退見子夏告之也。「鄉」,皇本作「嚮」。釋文:「鄉,又作曏,同。」說文云:「曏,不久也。」不久者,言日近乜。阮氏元校勘記:「曏正字,嚮俗字,鄉叚借字。」「富哉言乎」,皇本「言」上有「是」字。鄭注云:「皋陶爲士師,號曰庭堅。」案:書·舜典:「命皋陶曰:『汝作士。』」孟子盡心上亦云:「皋陶爲士。」不名士師也,疑「師」字誤衍。周官有「土師」,屬大司寇,以下大夫爲之。左·文五年傅:「皋陶庭堅」,又十八年傳高陽氏才子八人,有庭堅。杜注:「庭堅即皋陶字。」是皋陶號庭堅也。「伊尹」,湯臣。說文「伊」字注:「殷聖人阿衡,尹治天下者。從人從尹。」疑「伊」是氏,「尹」是名。說文所云「尹治」者,就文說之。若白虎通說「顓頊、帝嚳、堯、舜,皆有聖德之義」是也。鄭注尚書謂「伊尹名摯」,與孫子·用間篇合。摯爲名,則尹爲字,可信也。宋氏翔鳳發微云:「子貢知孔子之意,必堯、舜、禹、湯之爲君,而後能盡用人之道,以垂百世之法。故言選舉之事曰」云云。公羊隱元年何休說:「當春秋時,廢選舉之務,置不肖於位,輒退絕之,以生過失,至於君臣忿爭出奔,國家之所以昏亂,社稷之所以危亡,故皆錄之。」 隱三年何休說:「禮,公卿大夫士,皆選賢而用之。卿大夫任重職大,不當世,爲其秉政久,恩德廣大,小人居之,必奪君子威權。故尹氏世,立王子朝;齊崔氏世,弒其君光。君子疾其末,則正其本,見譏於卒者,亦不可造次無故驅逐,必因其過卒絕之。明君案見勞授賞,則眾譽不能進無功;案見惡行誅,則眾讒不能退無罪。」此春秋譏世卿之義。蓋卿大夫世,則舉直錯枉之法不行,有國者宜以不知人爲患,故子夏述舜舉皋陶,湯舉伊尹,皆不以世而以賢,以明大法。漢書王吉言:「堯、舜不用三公九卿之世,而舉皋陶、伊尹,不仁者遠;今俗吏得任子弟,率多驕驁,不通古今,至於積功治人,無益於民,此伐檀所爲作也。宜明選求賢,除任子之令。」即論語之義。「富哉言乎」,富者,備也。必如舜舉皋陶,湯舉伊尹,而後用人之法備。 〇注「舉正」至「爲直」。 〇正義曰:左·襄七年傳:「正直爲正,正曲爲直。」小明詩傳:「能正人之曲曰直。」曲者,枉也。枉爲直者所正,其必皆化爲直可知。 〇注:「言舜」至「至矣」。 〇正義曰:「選、擇」,常訓。「不仁者遠」,言不仁之人,自知枉曲,皆遠去也。左·宣十六年傳:「晉侯請于王,以黻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爲大傅。於是晉國之盜逃奔于秦。羊舌職曰:『吾聞之:禹稱善人,不善人遠。此之謂也夫!』」杜注:「稱,舉也。」漢書·劉嚮傳:「嚮上封事曰:『故賢人在上位,則引其類而聚之於朝;在下位,則思與其類俱進。故湯用伊尹,不仁者遠,而眾賢至,類相致也。』」即此注「不仁者遠,仁者至」之義。其不仁既知遠去,必亦化而爲善,故能使枉者直也。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注〕包曰:「忠告以是非,告之以善道,導之不見從則止。必言之,或見辱。」 正義曰:責善,朋友之道也。然不可則宜止,不復言,所以全交,亦所以養其羞惡之心,使之自悟也。皇本「而」下有「以」字,「道」作「導」,「不可」作「否」。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注〕孔曰:「友以文德合。」 以友輔仁。」〔注〕孔曰:「友相切磋之道,所以輔成己之仁。」 正義曰:「文」謂詩、書、禮、樂也。「以文會友」,謂共處一學者也。爾雅·釋詁:「輔,俌也。」引申之,有佐訓。禮·學記云:「大學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退息必有居學。故君子之於學也,藏焉修焉,息焉遊焉。夫然,故安其學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是以雖離師輔,而不反也。」說苑說叢篇:「賢師良友在其側,詩、書、禮、樂陳于前,棄而爲不善者鮮矣。」 ○注:「友以文德合。」 ○正義曰:「文德」者,言所學文皆在德也。爾雅·釋詁:「會,合也。」此常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