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九十中・列傳第一百四十中・文苑中


文苑中

郭正一 元萬頃范履冰 苗神客 周思茂 胡楚賓附 喬知之弟侃 備 劉希夷附 劉允濟 富嘉謨吳少微 谷倚附 員半千丘悅附 劉憲王適 司馬鍠 梁載言附 沈佺期 陳子昂閭丘均附 宋之問 閻朝隱王無競 李適 尹元凱附 賈曾子至 許景先 賀知章賀朝 萬齊融 張若虛 邢巨 包融 李登之附 席豫徐安貞附 齊澣 王澣 李邕 孫逖子成

郭正一,定州鼓城人。各本原作「彭城」,據新書卷一0六郭正一傳改。貞觀中舉進士。累轉中書舍人、弘文館學士。永隆二年,遷祕書少監,檢校中書侍郎,與魏玄同、郭待舉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以平章事為名,自正一等始也。永淳二年,正除中書侍郎。正一在中書累年,明習舊事,兼有詞學,制敕多出其手,當時號為稱職。則天臨朝,轉國子祭酒,罷知政事。尋出為晉州刺史,入為麟臺監,又檢校陝州刺史。永昌元年,為酷吏所陷,流配嶺南而死,家口籍沒,文集多遺失。

先是儀鳳中,吐蕃入寇,工部尚書劉審禮率兵十八萬與蕃將倫欽陵戰于青海,王師大敗,審禮沒于陣。高宗駭然,乃召侍臣問以禦戎之策,正一對曰:「吐蕃作梗,年歲已深,命將興師,相繼不絕,空勞士馬,虛費糧儲,近討則徒損兵威,深入則未窮巢穴。臣望少發兵募,且遣備邊,明立烽候,勿令侵擾。伺國用豐足,人心協同,寬之數年,可一舉而滅。」給事中劉齊賢、皇甫文亮等亦以為嚴守為便。正一才略,率多此類。

元萬頃,洛陽人,後魏景穆皇帝之胤。祖白澤,武德中總管。萬頃善屬文。起家拜通事舍人。乾封中,從英國公李勣征高麗,為遼東道總管記室。別帥馮本以水軍援裨將郭待封,船破失期。待封欲作書與勣,恐高麗知其救兵不至,乘危迫之,乃作離合詩贈勣。勣不達其意,大怒曰:「軍機急切,何用詩為?必斬之!」萬頃為解釋之,乃止。勣嘗令萬頃作文檄高麗,其語有譏高麗「不知守鴨綠之險」,莫離支報云「謹聞命矣」,遂移兵固守鴨綠,官軍不得入,萬頃坐是流于嶺外。後會赦得還,拜著作郎。

時天后諷高宗廣召文詞之士入禁中修撰,萬頃與左史范履冰、苗神客,右史周思茂、胡楚賓咸預其選,前後撰列女傳、臣軌、百僚新誡、樂書等凡千餘卷。朝廷疑議及百司表疏,皆密令萬頃等參決,以分宰相之權,時人謂之「北門學士」。萬頃屬文敏速,然性疏曠,不拘細節,無儒者之風。則天臨朝,遷鳳閣舍人。無幾,擢拜鳳閣侍郎。萬頃素與徐敬業兄弟友善,永昌元年為酷吏所陷,配流嶺南而死。時神客、楚賓已卒,履冰、思茂相次為酷吏所殺。

范履冰者,懷州河內人。自周王府戶曹召入禁中,凡二十餘年。垂拱中,歷鸞臺、天官二侍郎。尋遷春官尚書、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兼修國史。載初元年,坐嘗舉犯逆者被殺。

苗神客者,滄州東光人。官至著作郎。

周思茂者,貝州漳南人。少與弟思鈞,俱早知名。自右史轉太子舍人。與范履冰在禁中最蒙親遇,至於政事損益,多參預焉。累遷麟臺少監、崇文館學士。垂拱四年,下獄死。

胡楚賓者,宣州秋浦人。屬文敏速,每飲半酣而後操筆。高宗每令作文,必以金銀杯盛酒令飲,便以杯賜之。楚賓終日酣宴,家無所藏,費盡復入待詔,得賜又出。然性慎密,未嘗言禁中事,醉後人或問之,答以他事而已。自殷王文學拜右史、崇賢直學士而卒。

喬知之,同州馮翊人也。父師望,尚高祖女廬陵公主,拜駙馬都尉,官至同州刺史。知之與弟侃、備,並以文詞知名。知之尤稱俊才,所作篇詠,時人多諷誦之。則天時,累除右補闕,遷左司郎中。知之有侍婢曰窈娘,美麗善歌舞,為武承嗣所奪。知之怨惜,因作綠珠篇以寄情,密送與婢,婢感憤自殺。承嗣大怒,因諷酷吏羅織誅之。

侃,開元初為兗州都督。

備,預修三教珠英,長安中卒於襄陽令。

時又有汝州人劉希夷,善為從軍閨情之詩,詞調哀苦,為時所重,志行不修,為姦人所殺。

劉允濟,洛州鞏人,其先自沛國徙焉,南齊彭城郡丞巘六代孫也。少孤,事母甚謹。博學善屬文,與絳州王勃早齊名,特相友善。弱冠本州舉進士,累除著作佐郎。允濟嘗採摭魯哀公後十二代至于戰國遺事,撰魯後春秋二十卷,表上之,遷左史,兼直弘文館。垂拱四年,明堂初成,允濟奏上明堂賦以諷,則天甚嘉歎之,手制褒美,拜著作郎。天授中,為來俊臣所搆,當坐死,以其母老,特許終其餘年,仍留繫獄。久之,會赦免,貶授大庾尉。長安中,累遷著作佐郎,兼修國史。未幾,擢拜鳳閣舍人。中興初,坐與張易之款狎,左授青州長史,為吏清白,河南道巡察使路敬潛甚稱薦之。尋丁母憂,服闋而卒。

富嘉謨,雍州武功人也。舉進士。長安中,累轉晉陽尉,與新安吳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頌,皆以徐、庾為宗,氣調漸劣;嘉謨與少微屬詞,皆以經典為本,時人欽慕之,文體一變,稱為富吳體。嘉謨作雙龍泉頌、千蠋谷頌,少微撰崇福寺鐘銘,詞最高雅,作者推重。并州長史張仁亶待以殊禮,坐必同榻。嘉謨後為壽安尉,預修三教珠英。中興初,為左臺監察御史,卒。有文集五卷。

少微亦舉進士,累至晉陽尉。中興初,調於吏部,侍郎韋嗣立稱薦,拜右臺監察御史。臥病,聞嘉謨死,哭而賦詩,尋亦卒。有文集五卷。

嘉謨與少微在晉陽,魏郡谷倚為太原主簿,皆以文詞著名,時人謂之「北京三傑」。倚後流寓客死,文章遺失。

微子鞏,開元中為中書舍人。

員半千,本名餘慶,晉州臨汾人。少與齊州人何彥先同師事學士王義方,義方嘉重之,嘗謂之曰:「五百年一賢,足下當之矣。」因改名半千。及義方卒,半千與彥先皆制服,喪畢而去。

上元初,應八科舉,授武陟尉。屬頻歲旱饑,勸縣令殷子良開倉以賑貧餒,子良不從。會子良赴州,半千便發倉粟以給饑人。懷州刺史郭齊宗大驚,因而按之。時黃門侍郎薛元超為河北道存撫使,謂齊宗曰:「公百姓不能救之,而使惠歸一尉,豈不愧也!」遽令釋之。尋又應嶽牧舉,高宗御武成殿,召諸州舉人,親問曰:「兵書所云天陣、地陣、人陣,各何謂也?」半千越次而進曰:「臣觀載籍,此事多矣。或謂:天陣,星宿孤虛;地陣,山川向背;人陣,偏伍彌縫。以臣愚見,謂不然矣。夫師出以義,有若時雨,得天之時,此天陣也;兵在足食,且耕且戰,得地之利,此地陣也;善用兵者,使三軍之士,如父子兄弟,得人之和,此人陣也。三者去矣,其何以戰!」高宗甚嗟賞之。及對策,擢為上第。

垂拱中,累補左衛冑曹,仍充宣慰吐蕃使。及引辭,則天曰「久聞卿名,謂是古人,不意乃在朝列。境外小事,不足煩卿,宜留待制也。」即日使入閤供奉。證聖元年,半千為左衛長史,與鳳閣舍人王處知、天官侍郎石抱忠,並為弘文館直學士,仍與著作佐郎路敬淳分日於顯福門待制。半千因撰明堂新禮三卷,上之。則天封中嶽,半千又撰封禪四壇碑十二首以進,則天稱善。前後賜絹千餘匹。

長安中,五遷正諫大夫,兼右控鶴內供奉。半千以控鶴之職,古無其事,又授斯任者率多輕薄,非朝廷進德之選,上疏請罷之。由是忤旨,左遷水部郎中,預修三教珠英。

中宗時,為濠州刺史。睿宗即位,徵拜太子右諭德,兼崇文館學士,加銀青光祿大夫,累封平原郡公。開元二年卒。文集多遺失。半千同時學士丘悅。

丘悅者,河南陸渾人也。亦有學業。景龍中,為相王府掾,與文學韋利器、典籤裴耀卿俱為王府直學士。睿宗在藩甚重之,官至岐王傅。開元初卒。撰三國典略三十卷,行於時。

劉憲,宋州寧陵人也。父思立,高宗時為侍御史。屬河南、河北旱儉,遣御史中丞崔謐等分道存問賑給,思立上疏諫曰:「今麥序方秋,蠶功未畢,三時之務,萬姓所先。敕使撫巡,人皆竦抃,忘其家業,冀此天恩,踊躍參迎,必難抑止,集眾既廣,妨廢亦多。加以途程往還,兼之晨夕停滯,既緣賑給,須立簿書,本欲安存,卻成煩擾。又無驛之處,其馬稍難,簡擇公私,須預追集。雨後農務,特切常情,暫廢須臾,即虧歲計,每為一馬,遂勞數家,從此相乘,恐更滋甚。望且委州縣賑給,待秋閑時出使褒貶。」疏奏,謐等遂不行。後遷考功員外郎,始奏請明經加帖、進士試雜文,自思立始也。尋卒官。

憲弱冠舉進士,累除冬官員外郎。天授中,受詔推按來俊臣,憲嫉其酷暴,欲因事繩之,反為俊臣所搆,貶鄰水令。再遷司僕丞。及俊臣伏誅,擢憲為給事中,尋轉鳳閣舍人。神龍初,坐嘗為張易之所引,自吏部侍郎出為渝州刺史。俄復入為太僕少卿,兼修國史,加修文館學士。景雲初,三遷太子詹事。玄宗在東宮,留意經籍,憲因上啟曰:「自古及今,皆重于學。至于光耀盛德,發揚令問,安靜身心,保寧家國,無以加焉。殿下居副君之位,有絕人之才,豈假尋章摘句,蓋資略知大意,用功甚少,為利極多。伏願克成美志,無棄暇日,上以慰至尊之心,下以答庶僚之望。侍讀褚無量經明行修,耆年宿望,時賜召問,以察其言,幸甚。」玄宗甚嘉納之。明年,憲卒,贈兗州都督。有集三十卷。

初則天時,敕吏部糊名考選人判,以求才彥,憲與王適、司馬鍠、梁載言相次判入第二等。

王適,幽州人。官至雍州司功。

司馬鍠,洛州溫人也。神龍中,卒于黃門侍郎。

梁載言,博州聊城人。歷鳳閣舍人,專知制誥。撰具員故事十卷、十道志十六卷,並傳於時。中宗時為懷州刺史。

沈佺期,相州內黃人也。進士舉。長安中,累遷通事舍人,預修三教珠英。佺期善屬文,尤長七言之作,「七言」,冊府卷七七七、卷八四0均作為「五言」。與宋之問齊名,時人稱為沈宋。再轉考功員外郎,坐贓配流嶺表。神龍中,授起居郎,加修文館直學士。後歷中書舍人、太子詹事。開元初卒。有文集十卷。

弟全交及子,亦以文詞知名。

陳子昂,梓州射洪人。家世富豪,子昂獨苦節讀書,尤善屬文。初為感遇詩三十首,京兆司功王適見而驚曰:「此子必為天下文宗矣!」由是知名。舉進士。會高宗崩,靈駕將還長安,子昂詣闕上書,盛陳東都形勝,可以安置山陵,關中旱儉,靈駕西行不便。曰:

梓州射洪縣草莽愚臣子昂,謹頓首冒死獻書闕下。臣聞明王不惡切直之言以納忠,烈士不憚死亡之誅以極諫。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時;得非常之時者,必待非常之主。然後危言正色,抗義直辭,赴湯鑊而不回,至誅夷而無悔。豈徒欲詭世誇俗,厭生樂死者哉!實以為殺身之害小,存國之利大,故審計定議而甘心焉。況乎得非常之時,遇非常之主,言必獲用,死亦何驚,千載之跡,將不朽於今日矣。

伏惟大行皇帝遺天下,棄群臣,萬國震驚,百姓屠裂。陛下以徇齊之聖,各本原作「恂齊」,據唐文粹卷二六、全唐文卷二一二改。承宗廟之重,天下之望,喁喁如也,莫不冀蒙聖化,以保餘年,太平之主,將復在於茲矣。況皇太后又以文母之賢,協軒宮之耀,軍國大事,遺詔決之,唐、虞之際,於斯盛矣。臣伏見詔書,梓宮將遷西京,鑾輿亦欲陪幸,計非上策,智者失圖,廟堂未聞有骨鯁之謨,朝廷多見有順從之議,臣竊惑以為過矣。伏自思之,生聖日,沐皇風,摩頂至踵,莫非亭育,不能歷丹鳳,抵濯龍,北面玉階,東望金屋,抗音而正諫者,聖王之罪人也。所以不顧萬死,乞獻一言,願蒙聽覽,甘就鼎鑊,伏惟陛下察之。

臣聞秦都咸陽之時,漢都長安之日,山河為固,天下服矣。然猶北取胡、宛之利,南資巴蜀之饒。自渭入河,轉關東之粟;踰沙絕漠,致山西之儲。然後能削平天下,彈壓諸侯,長轡利策,橫制宇宙。今則不然。燕、代迫匈奴之侵,巴、隴嬰吐蕃之患,西蜀疲老,千里贏糧,北國丁男,十五乘塞,歲月奔命,其弊不堪。秦之首尾,今為闕矣,即所餘者,獨三輔之間耳。頃遭荒饉,人被荐飢。自河已西,莫非赤地;循隴已北,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轉徙,妻子流離,委家喪業,膏原潤莽,此朝廷之所備知也。賴以宗廟神靈,皇天悔禍,去歲薄稔,前秋稍登,使羸餓之餘,得保性命,天下幸甚,可謂厚矣。然而流人未返,田野尚蕪,白骨縱橫,阡陌無主。至於蓄積,尤可哀傷。陛下不料其難,貴從先意,遂欲長驅大駕,按節秦京,千乘萬騎,何方取給?況山陵初制,穿復未央,土木工匠,必資徒役。今欲率疲弊之眾,興數萬之軍,徵發近畿,鞭撲羸老,鑿山採石,驅以就功。春作無時,秋成絕望,凋瘵遺噍,再罹艱苦。倘不堪弊,必有逋逃,「子來」之頌,將何以述之?此亦宗廟之大機,不可不審圖也。況國無兼歲之儲,家鮮匝時之蓄,一旬不雨,猶可深憂,忽加水旱,人何以濟?陛下不深察始終,獨違群議,臣恐三輔之弊,不止如前日矣!

且天子以四海為家,聖人包六合為宇。歷觀邃古,以至於今,何嘗不以三王為仁,五帝為聖。雖周公制作,夫子著明,莫不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為百王之鴻烈,作千載之雄圖。然而舜死陟方,葬蒼梧而不返;禹會群后,歿稽山而永終。豈其愛蠻夷之鄉而鄙中國哉?實將欲示聖人無外也。故能使墳籍以為美談,帝王以為高範。況我巍巍大聖,轢帝登皇,日月所照,莫不率俾。何獨秦、豐之地,可置山陵,河、洛之都,不堪園寢?陛下豈不察之,愚臣竊為陛下惜也。且景山崇麗,秀冠群峰,北對嵩、邙,西望汝海,居祝融之故地,連太昊之遺墟,帝王圖跡,縱橫左右,園陵之美,復何加焉。陛下曾未察之,謂其不可,愚臣鄙見,良足尚矣。況瀍、澗之中,天地交會,北有太行之險,南有宛、葉之饒,東壓江、淮,食湖海之利,西馳崤、澠,據關河之寶。以聰明之主,養純粹之人,天下和平,恭己正南面而已。陛下不思瀍、洛之壯觀,關、隴之荒蕪,乃欲棄太山之安,履焦原之險,忘神器之大寶,徇曾、閔之小節,愚臣暗昧,以為甚也。陛下何不覽爭臣之策,采行路之謠,諮謨太后,平章宰輔,使蒼生之望,知有所安,天下豈不幸甚。

昔者平王遷都,光武都洛,山陵寢廟,不在東京,宗社墳塋,並居西土,然而春秋美為始王,漢書載為代祖,豈其不願孝哉?何聖賢褒貶於斯濫矣?實以時有不可,事有必然。蓋欲遺小存大,去禍歸福,聖人所以貴也。夫小不忍亂大謀,仲尼之至誡,願陛下察之。若以臣愚不用,朝議遂行,臣恐關、隴之憂,無時休也。

臣又聞太原蓄鉅萬之倉,洛口積天下之粟,國家之資,斯為大矣。今欲捨而不顧,背以長驅,使有識驚嗟,天下失望。倘鼠竊狗盜,萬一不圖,西入陝州之郊,各本原作「郟州」,據唐文粹卷二六、全唐文卷二一二改。東犯武牢之鎮,盜敖倉一抔之粟,陛下何以遏之?此天下之至機,不可不深懼也。雖則盜未旋踵,誅刑已及,滅其九族,焚其妻子,泣辜雖恨,將何及焉!故曰:「先謀後事者逸,先事後謀者失。」「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斯言豈徒設也,固願陛下念之。

則天召見,奇其對,拜麟臺正字。

則天將事雅州討生羌,子昂上書曰:

麟臺正字臣子昂昧死上言。臣聞道路云:國家欲開蜀山,自雅州道入討生羌,因以襲擊吐蕃。執事者不審圖其利害,遂發梁、鳳、巴蜒兵以徇之。臣愚以為西蜀之禍,自此結矣。

臣聞亂生必由於怨。雅州邊羌,自國初已來,未嘗一日為盜。今一旦無罪受戮,其怨必甚;怨甚懼誅,必蜂駭西山;西山盜起,則蜀之邊邑,不得不連兵備守;兵久不解,則蜀之禍搆矣。昔後漢末西京喪敗,蓋由此諸羌。此一事也。

且臣聞吐蕃桀黠之虜,君長相信,而多姦謀。自敢抗天誅,邇來向二十餘載,大戰則大勝,小戰則小勝,未嘗敗一隊,亡一夫。國家往以薛仁貴、郭待封為虓武之將,屠十一萬眾於大非之川,一甲不返。又以李敬玄、劉審禮為廊廟之器,辱十八萬眾於青海之澤,「眾」字各本原作「乘」,據四部叢刊影印明弘治本陳伯玉集、新書卷一0七陳子昂傳改。身囚虜庭。是時精甲勇士,勢如雲雷,然竟不能擒一戎,馘一醜,至今而關、隴為空。今乃欲以李處一為將,驅憔悴之兵,將襲吐蕃,臣竊憂之,而為此虜所笑。此二事也。

且夫事有求利而得害者。則蜀昔時不通中國,秦惠王欲帝天下而并諸侯,以為不兼賨,不取蜀,勢未可舉,乃用張儀計,飾美女,譎金牛,因間以啖蜀侯。蜀侯果貪其利,使五丁力士鑿通谷,棧褒斜,置道於秦。自是險阻不關,山谷不閉,張儀躡踵乘便,縱兵大破之,蜀侯誅,賨邑滅。至今蜀為中州,是貪利而亡。此三事也。

且臣聞吐蕃羯虜,愛蜀之珍富,欲盜之久有日矣。然其勢不能舉者,徒以山川阻絕,障隘不通,此其所以頓餓狼之喙而不得侵食也。今國家乃撤邊羌,開隘道,使其收奔亡之種,為嚮導以攻邊。是乃借寇兵而為賊除道,舉全蜀以遺之。此四事也。

臣竊觀蜀為西南一都會,國家之寶庫,天下珍貨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今執事者乃圖僥倖之利,悉以委事西羌。地不足以富國,徒殺無辜之眾,以傷陛下之仁,糜費隨之,無益聖德,又況僥倖之利,未可圖哉!此五事也。

夫蜀之所恃,有險也;人之所安,無役也。今國家乃開其險,役其人,險開則便寇,人役則傷財。臣恐未見羌戎,已有姦盜在其中矣。往年益州長史李崇真圖此姦利,傳檄稱吐蕃欲寇松州,遂使國家盛軍師、大轉餉以備之。未二三年,巴蜀二十餘州,騷然大弊,竟不見吐蕃之面,而崇真贓錢已計鉅萬矣。蜀人殘破,幾不堪命。此之近事,猶在人口,陛下所親知。臣愚意者不有姦臣欲圖此利,復以生羌為計者哉!此六事也。

且蜀人尪劣,不習兵戰,一虜持矛,百人莫敢當。又山川阻曠,去中夏精兵處遠。今國家若擊西羌,掩吐蕃,遂能破滅其國,奴虜其人,使其君長係首北闕,計亦可矣。若不到如此,臣方見蜀之邊陲不守,而為羌夷所橫暴。昔辛有見被髮而祭伊川者,以為不出百年,此其為戎。臣恐不及百年而蜀為戎。此七事也。

且國家近者廢安北,拔單于,棄龜茲,放疏勒,天下翕然,謂之盛德。所以者何?蓋以陛下務在仁,不在廣,務在養,不在殺,將以此息邊鄙,休甲兵,行三皇、五帝之事者也。今又徇貪夫之議,謀動兵戈,將誅無罪之戎,而遺全蜀之患,將何以令天下乎?此愚臣所以不甚悟者也。況當今山東饑,關、隴弊,歷歲枯旱,人有流亡。誠是聖人寧靜思和天人之時,不可動甲兵,興大役,以自生亂。臣又流聞西軍失守,北軍不利,邊人忙動,情有不安。今者復驅此兵,投之不測。臣聞自古亡國破家,未嘗不由黷兵。今小人議夷狄之利,非帝王之至德也,又況弊中夏哉!

臣聞古之善為天下者,計大而不計小,務德而不務刑,圖其安則思其危,謀其利則慮其害,然後能長享福祿,伏願陛下熟計之。

再轉右拾遺,數上疏陳事,詞皆典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父為縣尉趙師韞所殺。後師韞為御史,元慶變姓名於驛家傭力,候師韞,手刃殺之。議者以元慶孝烈,欲捨其罪。子昂建議以為「國法專殺者死,元慶宜正國法,然後旌其閭墓,以褒其孝義可也。」當時議者咸以子昂為是。俄授麟臺正字。武攸宜統軍北討契丹,以子昂為管記,軍中文翰皆委之。子昂父在鄉,為縣令段簡所辱,子昂聞之,遽還鄉里。簡乃因事收繫獄中,憂憤而卒,時年四十餘。

子昂褊躁無威儀,然文詞宏麗,甚為當時所重。有集十卷,友人黃門侍郎盧藏用為之序,盛行於代。

子昂卒後,益州成都人閭丘均,亦以文章著稱。景龍中,為安樂公主所薦,起家拜太常博士。而公主被誅,均坐貶為循州司倉,卒。有集十卷。

宋之問,虢州弘農人。父令文,有勇力,而工書,善屬文。高宗時,為左驍衛郎將、東臺詳正學士。之問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初徵令與楊炯分直內教,俄授洛州參軍,累轉尚方監丞、左奉宸內供奉。易之兄弟雅愛其才,之問亦傾附焉。預修三教珠英,常扈從遊宴。則天幸洛陽龍門,令從官賦詩,左史東方虯詩先成,則天以錦袍賜之。及之問詩成,則天稱其詞愈高,奪虯錦袍以賞之。及易之等敗,左遷瀧州參軍。各本原作「隴州」,據新書卷二0二宋之問傳改。未幾,逃還,匿於洛陽人張仲之家。仲之與駙馬都尉王同皎等謀殺武三思,之問令兄子發其事以自贖。及同皎等獲罪,起之問為鴻臚主簿,由是深為義士所譏。景龍中,再轉考功員外郎。時中宗增置修文館學士,擇朝中文學之士,之問與薛稷、杜審言等首膺其選,當時榮之。及典舉,引拔後進,多知名者。尋轉越州長史。睿宗即位,以之問嘗附張易之、武三思,配徙欽州。先天中,賜死於徙所。之問再被竄謫,經途江、嶺,所有篇詠,傳布遠近。友人武平一為之纂集,成十卷,傳於代。

世人以之問父為三絕,之問以文詞知名,弟之悌有勇力,之遜善書,議者云各得父之一絕。

之悌,開元中自右羽林將軍出為益州長史、劍南節度兼採訪使。尋遷太原尹。

閻朝隱,趙州欒城人也。少與兄鏡幾、弟仙舟俱知名。朝隱文章雖無風、雅之體,善構奇,甚為時人所賞。累遷給事中,預修三教珠英。張易之等所作篇什,多是朝隱及宋之問潛代為之。聖曆二年,則天不豫,令朝隱往少室山祈禱。朝隱乃曲申悅媚,以身為犧牲,請代上所苦。及將康復,賜絹綵百匹、金銀器十事。俄轉麟臺少監。易之伏誅,坐徙嶺外。尋召還。先天中,復為祕書少監。又坐事貶為通州別駕,卒官。

朝隱修三教珠英時,成均祭酒李嶠與張昌宗為修書使,盡收天下文詞之士為學士,預其列者,有王無競、李適、尹元凱,並知名於時。自餘有事跡者,各見其本傳。

王無競者,字仲烈,其先琅邪人,因官徙居東萊,宋太尉弘之十一代孫。父侃,棣州司馬。無競有文學,初應下筆成章舉及第,解褐授趙州欒城縣尉,歷祕書省正字,轉右武衛倉曹、洛陽縣尉,遷監察御史,轉殿中。舊例,每日更直於殿前正班。時宰相宗楚客、楊再思常離班偶語,無競前曰:「朝禮至敬,公等大臣,不宜輕易以慢恆典。」楚客等大怒,轉無競為太子舍人。神龍初,坐訶詆權倖,出為蘇州司馬。及張易之等敗,以嘗交往,再貶嶺外,卒於廣州,年五十四。

李適者,雍州萬年人。景龍中,為中書舍人,俄轉工部侍郎。睿宗時,天台道士司馬承禎被徵至京師。及還,適贈詩,序其高尚之致,其詞甚美,當時朝廷之士,無不屬和,凡三百餘人。徐彥伯編而敘之,謂之白雲記,頗傳於代。尋卒。

尹元凱者,瀛州樂壽人。初為磁州司倉,坐事免,乃棲遲山林,不求仕進,垂三十年。與張說、盧藏用特相友善,徵拜右補闕。卒於并州司馬。

賈曾,河南洛陽人也。父言忠,乾封中為侍御史。時朝廷有事遼東,言忠奉使往支軍糧。及還,高宗問以軍事,言忠畫其山川地勢,及陳遼東可平之狀,高宗大悅。又問諸將優劣,言忠曰:「李勣先朝舊臣,聖鑒所悉。龐同善雖非鬥將,而持軍嚴整。薛仁貴勇冠三軍,名可振敵。高侃儉素自處,忠果有謀。契苾何力沉毅持重,有統御之才,然頗有忌前之癖。諸將夙夜小心,忘身憂國,莫過於李勣者。」高宗深然之。累轉吏部員外郎。坐事左遷邵州司馬,卒。

曾少知名。景雲中,為吏部員外郎。玄宗在東宮,盛擇宮僚,拜曾為太子舍人。時太子頻遣使訪召女樂,命宮臣就率更署閱樂,多奏女妓。曾啟諫曰:

臣聞作樂崇德,以感人神,韶、夏有容,咸、英有節,婦人媟黷,無豫其間。昔魯用孔子,幾至於霸,齊人懼之,饋以女樂,魯君既受,孔子所以行。戎有由餘,兵強國富,秦人反間,遺之女妓,戎王耽悅,由餘乃奔。斯則大聖名賢嫉之已久。良以婦人為樂,必務冶容,哇姣動心,蠱惑喪志,上行下效,淫俗將成,敗國亂人,實由茲起。伏惟殿下神武命代,文思登庸,宇內顒顒,瞻仰德化。而渴賢之美,未被於民心;好妓之聲,或聞於人聽。豈所以追啟、誦之徽烈,襲堯、舜之英風者哉!至若監撫餘閑,宴私多豫,後庭妓樂,古或有之,非以風人,為弊猶隱。至於所司教習,章示群僚,慢伎淫聲,實虧睿化。伏願下教令,發德音,屏倡優,敦雅、頌,率更女樂,並令禁斷,諸使採召,一切皆停。則朝野內外,皆知殿下放鄭遠佞,輝光日新,凡在含生,孰不欣戴。

太子手令答曰:「比嘗聞公正直,信亦不虛。寡人近日頗尋典籍,至於政化,偏所留心,女樂之徒,亦擬禁斷。公之所言,雅符本意。」俄特授曾中書舍人。曾以父名忠,固辭,乃拜諫議大夫、知制誥。

明年,有事於南郊,有司立議,唯祭昊天上帝,而不設皇地祗之位。曾奏議「請於南郊方丘,設皇地祗及從祀等坐,則禮惟稽古,義得緣情。」睿宗令宰相及禮官詳議,竟依曾所奏。開元初,復拜中書舍人,曾又固辭,議者以為中書是曹司名,又與曾父音同字別,於禮無嫌,曾乃就職。與蘇晉同掌制誥,皆以詞學見知,時人稱為蘇賈。曾後坐事,貶洋州刺史。開元六年,玄宗念舊,特恩甄敘,繼歷慶、鄭等州刺史,入拜光祿少卿,遷禮部侍郎。十五年卒。子至。

至,天寶末為中書舍人。祿山之亂,從上皇幸蜀。時肅宗即位於靈武,上皇遣至為傳位冊文,上皇覽之歎曰:「昔先帝遜位於朕,冊文則卿之先父所為。今朕以神器大寶付儲君,卿又當演誥。累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謂難矣。」至伏於御前,嗚咽感涕。

寶應二年,為尚書左丞。時禮部侍郎楊綰上疏請依古制,縣令舉孝廉於刺史,試其所通之學,送名於省;省試每經問義十條、對策三道,取其通否。詔令左右丞、諸司侍郎、大夫、中丞、給、舍等參議,議者多與綰同。至議曰:

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則文與忠敬,皆統人之行也。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行也,由詞以觀行,則及詞也。宣父稱「顏子不遷怒,不貳過」,謂之「好學」。至乎修春秋,則游、夏不能措一辭,不亦明乎!間者禮部取人,有乖斯義。試學者以帖字為精通,而不窮旨義,豈能知「遷怒」「貳過」之道乎?考文者以聲病為是非,唯擇浮豔,豈能知移風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下襲其流,乘流波蕩,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夫先王之道消,則小人之道長;小人之道長,則亂臣賊子由是出焉。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漸者何?儒道不舉,取士之失也。夫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贊揚其風,繫卿大夫也,卿大夫何嘗不出於士乎?今取士,試之小道,不以遠者大者,使干祿之徒,趨馳末術,是誘導之差也。所以祿山一呼,四海震蕩,思明再亂,十年不復。向使禮讓之道弘,仁義之風著,則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節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搖也。

且夏有天下四百載,禹之道喪,而殷始興焉;殷有天下六百祀,湯之法棄,而周始興焉;周有天下八百年,文、武之政弊,而秦始并焉。觀三代之選士任賢,皆考實行,故能風俗淳一,運祚長遠。秦坑儒士,二代而亡。漢興,雜用三代之政,弘四科之舉,終彼四百,豈非學行道扇,化行於鄉里哉!自魏至隋,僅四百載,竊號僭位,德義不修,是以子孫速顛,享國咸促。

國家革魏、晉、梁、隋之弊,承夏、殷、周、漢之業,四隩既宅,九州攸同,覆幬生育,德合天地,安有捨皇王舉士之道,從亂代取人之術,此公卿大夫之辱也。今西京有太學,州縣有小學,兵革一動,生徒流離,儒臣師氏,祿廩無由,貢士不稱行實,冑子何嘗講習。禮部每歲擢甲乙之第,謂弘獎勸,不其謬歟!祇足以長浮薄之風,啟僥倖之路矣!其國子博士等,望加員數,厚其祿秩,通儒碩生,間居其職。十道大郡,量置太學館,令博士出外,兼領郡官,召置生徒,依乎故事,保桑梓者鄉里舉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朝而行之,夕見其利。

議者然之。宰臣等奏以舉人舊業已成,難於速改。其今歲舉人,望且依舊。賈至所議,來年允之。

廣德二年,轉禮部侍郎。是歲,至以時艱歲歉,舉人赴省者,奏請兩都試舉人,自至始也。永泰元年,加集賢院待制。大曆初,改兵部侍郎。五年,轉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卒。

許景先,常州義興人,後徙家洛陽。少舉進士,授夏陽尉。神龍初,東都起聖善寺報慈閣。景先詣闕獻大像閣賦,詞甚美麗,擢拜左拾遺。累遷給事中。開元初,每年賜射,節級賜物,屬年儉,甚費府庫。景先奏曰:

近以三九之辰,頻賜宴射,已著格令,猶降綸言。但古制不存,禮章多闕,官員累倍,帑藏未充,水旱相仍,繼之師旅,既不足以觀德,又未足以威邊,耗國損人,且為不急。夫古之天子,以射選諸侯,以射飾禮樂,以射觀容志,故有騶虞、貍首之奏,采蘩、采蘋之樂。天子則以備官為節,諸侯則以時會為節,卿大夫以循法為節,士以不失職為節,皆審志固行,德美事成,陰陽克和,暴亂不作。故諸侯貢士,亦試於射宮,容體有虧,則絀其地。是諸侯君臣皆盡志於射,射之禮也大矣哉!「射」字各本原無,據唐會要卷二六、全唐文卷二六八補。今則不然。眾官既多,鳴鏑亂下,以苟獲為利,以偶中為能,素無五善之容,頗失三侯之禮。冗官厚秩,禁衛崇班,動盈累千,其算無數。近河南、河北,水澇處多,林胡小蕃,見寇郊壘,軍書日至,河朔騷然。命將除凶,未圖克捷,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去歲豫、亳兩州,微遭旱損,庸賦不辦,以致流亡。聖人憂勤,降使招恤,流離歲月,猶未能安,人之困窮,以至於此。今一箭偶中,是一丁庸調,用之既無惻隱,獲之固無恥慚。考古循今,則為未可。且禁衛武官,隨番許射,能中的者,必有賞焉。此則訓武習戎,時習不闕,待寇寧歲稔,率由舊章,則愛禮養人,幸甚幸甚。

自是乃停賜射之禮。

俄轉中書舍人。自開元初,景先與中書舍人齊澣、王丘、韓休、張九齡掌知制誥,以文翰見稱。中書令張說嘗稱曰:「許舍人之文,雖無峻峰激流嶄絕之勢,然屬詞豐美,得中和之氣,亦一時之秀也。」十年夏,伊、汝泛溢,漂損居人廬舍,溺死者甚眾。景先言於侍中源乾曜曰:「災眚所降,必資修德以禳之,左傳所載『降服出次』,即其事也。誠宜發德音,遣大臣存問,憂人罪己,以答天譴。明公位存輔弼,當發明大體,以啟沃明主,不可緘默也。」乾曜然其言,遽以聞奏,乃下詔遣戶部尚書陸象先往賑給窮乏。十三年,玄宗令宰臣擇刺史之任,必在得人,景先首中其選,自吏部侍郎出為虢州刺史。後轉岐州,入拜吏部侍郎,卒。

賀知章,會稽永興人,太子洗馬德仁之族孫也。少以文詞知名,舉進士。初授國子四門博士,又遷太常博士,皆陸象先在中書引薦也。開元十年,兵部尚書張說為麗正殿修書使,奏請知章及祕書員外監徐堅、監察御史趙冬曦皆入書院,同撰六典及文纂等,累年,書竟不就。後轉太常少卿。

十三年,遷禮部侍郎,加集賢院學士,又充皇太子侍讀。是歲,玄宗封東嶽,有詔應行從群臣,並留於谷口,上獨與宰臣及外壇行事官登於嶽上齋宮之所。初,上以靈山清潔,不欲喧繁,召知章講定儀注,因奏曰:「昊天上帝君位,五方諸帝臣位,帝號雖同,而君臣異位。陛下享君位於山上,群臣祀臣位於山下,誠足垂範來葉,為變禮之大者也。然禮成於三獻,亞終合於一處。」上曰:「朕正欲如是,故問卿耳。」於是敕:「三獻於山上行事,五方帝及諸神座於下壇行事。」俄屬惠文太子薨,有詔禮部選挽郎,知章取捨非允,為門蔭子弟喧訴盈庭。知章於是以梯登牆,首出決事,時人咸嗤之,由是改授工部侍郎,兼祕書監同正員,依舊充集賢院學士。俄遷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祕書監。

知章性放曠,善談笑,當時賢達皆傾慕之。工部尚書陸象先,即知章之族姑子也,與知章甚相親善。象先常謂人曰:「賀兄言論倜儻,真可謂風流之士。吾與子弟離闊,都不思之,一日不見賀兄,則鄙吝生矣。」知章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檢,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祕書外監」,遨遊里巷。醉後屬詞,動成卷軸,文不加點,咸有可觀。又善草隸書,好事者供其牋翰,每紙不過數十字,共傳寶之。

時有吳郡張旭,亦與知章相善。旭善草書,而好酒,每醉後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時人號為張顛。

天寶三載,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求還鄉里,仍捨本鄉宅為觀。上許之,仍拜其子典設郎曾為會稽郡司馬,仍令侍養。御制詩以贈行,皇太子已下咸就執別。至鄉無幾壽終,年八十六。

肅宗以侍讀之舊,乾元元年十一月詔曰:「故越州千秋觀道士賀知章,器識夷淡,襟懷和雅,神清志逸,學富才雄,挺會稽之美箭,蘊崑崗之良玉。故飛名仙省,侍講龍樓,常靜默以養閑,因談諧而諷諫。以暮齒辭祿,再見款誠,願追二老之蹤,克遂四明之客。允協初志,脫落朝衣,駕青牛而不還,狎白衣而長往。丹壑非昔,人琴兩亡,惟舊之懷,有深追悼,宜加縟禮,式展哀榮。可贈禮部尚書。」

先是神龍中,知章與越州賀朝、萬齊融,揚州張若虛、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吳、越之士,文詞俊秀,名揚於上京。朝萬止山陰尉,齊融崑山令,若虛兗州兵曹,巨監察御史。融遇張九齡,引為懷州司戶、集賢直學士。數子人間往往傳其文,獨知章最貴。

神龍中,有尉氏李登之,善五言詩,蹉跌不偶,六十餘,為宋州參軍卒。

席豫,襄陽人,湖州刺史固七世孫,徙家河南。豫進士及第。開元中,累官至考功員外郎,典舉得士,為時所稱。三遷中書舍人,與韓休、許景先、徐安貞、孫逖相次掌制誥,皆有能名。轉戶部侍郎,充江南東道巡撫使,兼鄭州刺史。入為吏部侍郎,玄宗謂之曰:「卿以前為考功,職事修舉,故有此授。」豫典選六年,復有令譽。天寶初,改尚書左丞。尋檢校禮部尚書,封襄陽縣子。玄宗幸溫泉宮,登朝元閣賦詩,群臣屬和。帝以豫詩為工,手制褒美曰:「覽卿所進,實詩人之首出,作者之冠冕也。」

豫與弟晉,俱以詞藻見稱,而豫性尤謹,雖與子弟書疏及吏曹簿領,未嘗草書,謂人曰:「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或曰:「此事甚細,卿何介意?」豫曰:「細猶不謹,而況巨耶!」七載,卒于位,時年六十九。疾篤,謂其子曰:「吾亡三日斂,斂日即葬,勿更久留,貽公私之煩。家無餘財,可賣所居,聊備葬禮。」人嘉其達。贈江陵大都督,諡曰文。

徐安貞者,信安龍丘人。尤善五言詩。嘗應制舉,一歲三擢甲科,人士稱之。開元中為中書舍人、集賢院學士。上每屬文及作手詔,多命安貞視草,甚承恩顧。累遷中書侍郎。天寶初卒。

齊澣,定州義豐人。少以詞學稱。弱冠以制科登第,釋褐蒲州司法參軍。景雲二年,中書令姚崇用為監察御史。彈劾違犯,先於風教,當時以為稱職。開元中,崇復用為給事中,遷中書舍人。論駁書詔,潤色王言,皆以古義謨誥為準的,侍中宋璟、中書侍郎蘇頲並重之。祕書監馬懷素、右常侍元行沖受詔編次四庫群書,乃奏澣為編修使,改祕書少監。尋丁憂免。

十二年,出為汴州刺史。河南,汴為雄郡,自江、淮達于河、洛,舟車輻輳,人庶浩繁。前後牧守,多不稱職,唯倪若水與澣皆以清嚴為治,民吏歌之。中書令張說擇左右丞之才,舉懷州刺史王丘為左丞,以澣為右丞。李元紘、杜暹為相,以開府、廣平公宋璟為吏部尚書,又用戶部侍郎蘇晉與澣為吏部侍郎,當時以為高選。

時開府王毛仲寵幸用事,與龍武將軍葛福順為姻親,故北門官見毛仲奏請,無不之允,皆受毛仲之惠,進退隨其指使。澣惡之,乘間論之曰:「福順典兵馬,與毛仲婚姻,小人寵極則姦生,若不預圖,恐後為患,惟陛下思之。況腹心之委,何必毛仲,而高力士小心謹慎,又是閹官,便於禁中驅使。臣雖過言,庶裨萬一。臣聞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惟聖慮密之。」玄宗嘉其誠,諭之曰:「卿且出。朕知卿忠義,徐俟其宜。」會大理丞麻察坐事出為興州別駕,澣與察善,出城餞之,因語禁中諫語。察性譐誻,遽以澣語奏之。玄宗怒,令中書門下鞫問。又召澣於內殿,謂之曰:「卿向朕道『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而疑朕不密,而翻告麻察,是何密耶?麻察輕險無行,常遊太平之門,此日之事,卿豈不知耶?」澣免冠頓首謝罪,乃貶高州良德丞。又貶察為潯州皇化尉。澣數年量移常州刺史。

二十五年,遷潤州刺史,充江南東道採訪處置使。潤州北界隔吳江,至瓜步沙尾,紆匯六十里,船繞瓜步,多為風濤之所漂損。澣乃移其漕路,於京口塘下直渡江二十里,又開伊婁河二十五里,即達揚子縣。自是免漂損之災,歲減腳錢數十萬。又立伊婁埭,官收其課,迄今利濟焉。數年,復為汴州刺史。淮、汴水運路,自虹縣至臨淮一百五十里,水流迅急,舊用牛曳竹索上下,流急難制。澣乃奏自虹縣下開河三十餘里,入于清河,百餘里出清水,又開河至淮陰縣北岸入淮,免淮流湍險之害。久之,新河水復迅急,又多僵石,漕運難澀,行旅弊之。

澣因高力士中助,連為兩道採訪使,遂興開漕之利,以中人主意,復勾剝貨財,賂遺中貴,物議薄之。又納劉戒之女為妾,凌其正室,專制家政。李林甫惡之,遣人掎摭其失。會澣判官犯贓,澣連坐,遂廢歸田里。天寶初,起為員外少詹事,留司東都。時絳州刺史嚴挺之為林甫所搆,除員外少詹事,留司東都。與澣皆朝廷舊德,既廢居家巷,每園林行樂,則杖屨相過,談讌終日。林甫聞而患之,欲離其勢。五年,用澣為平陽太守。卒於郡。肅宗即位,為林甫所陷者皆得雪,澣受褒贈。

王澣,并州晉陽人。少豪蕩不羈,登進士第,日以蒱酒為事。并州長史張嘉貞奇其才,禮接甚厚,澣感之,撰樂詞以敘情,於席上自唱自舞,神氣豪邁。張說鎮并州,禮澣益至。會說復知政事,以澣為祕書正字,擢拜通事舍人,遷駕部員外。櫪多名馬,家有妓樂。澣發言立意,自比王侯,頤指儕類,人多嫉之。說既罷相,出澣為汝州長史,改仙州別駕。至郡,日聚英豪,從禽擊鼓,恣為歡賞,文士祖詠、杜華常在座,於是貶道州司馬,卒。有文集十卷。

李邕,廣陵江都人。父善,嘗受文選於同郡人曹憲。後為左侍極賀蘭敏之所薦引,為崇賢館學士,轉蘭臺郎。敏之敗,善坐配流嶺外。會赦還,因寓居汴、鄭之間,以講文選為業。年老疾卒。所注文選六十卷,大行於時。

邕少知名。長安初,內史李嶠及監察御史張廷珪,並薦邕詞高行直,堪為諫諍之官,由是召拜左拾遺。俄而御史中丞宋璟奏侍臣張昌宗兄弟有不順之言,請付法推斷。則天初不應,邕在階下進曰:「臣觀宋璟之言,事關社稷,望陛下可其奏。」則天色稍解,始允宋璟所請。既出,或謂邕曰:「吾子名位尚卑,若不稱旨,禍將不測,何為造次如是?」邕曰:「不愿不狂,其名不彰。若不如此,後代何以稱也?」

及中宗即位,以妖人鄭普思為祕書監,邕上書諫曰:

蓋人有感一餐之惠,殞七尺之身,況臣為陛下官,受陛下祿,而目有所見,口不言之,是負恩矣。自陛下親政日近,復在九重,所以未聞在外群下竊議。道路籍籍,皆云普思多行詭惑,妄說妖祥,唯陛下不知,尚見驅使,此道若行,必撓亂朝政。臣至愚至賤,不敢以胸臆對揚天威,請以古事為明證。孔丘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陛下今若以普思有奇術,可致長生久視之道,則爽鳩氏久應得之,永有天下,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仙方,則秦皇、漢武久應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佛法,則漢明、梁武久應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鬼道,則墨翟、干寶各獻於至尊矣,而二主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此皆事涉虛妄,歷代無效,臣愚不願陛下復行之於明時。唯堯、舜二帝,自古稱聖,臣觀所得,故在人事,敦睦九族,平章百姓,不聞以鬼神之道理天下。伏願陛下察之,則天下幸甚。

疏奏不納。以與張柬之善,出為南和令,又貶富州司戶。

唐隆元年,玄宗清內難,召拜左臺殿中侍御史。改戶部員外郎,又貶崖州舍城丞。開元三年,擢為戶部郎中。邕素與黃門侍郎張廷珪友善,時姜皎用事,與廷珪謀引邕為憲官。事洩,中書令姚崇嫉邕險躁,因而搆成其罪,左遷括州司馬。後徵為陳州刺史。

十三年,玄宗車駕東封回,邕於汴州謁見,累獻詞賦,甚稱上旨。由是頗自矜衒,自云當居相位。張說為中書令,甚惡之。俄而陳州贓汙事發,下獄鞫訊,罪當死,許州人孔璋上書救邕曰:

臣聞明主御宇,捨過舉能,取材棄行;烈士抗節,勇不避死,見危授命。晉用林父,豈念過乎?漢用陳平,豈念行乎?禽息殞身,北郭碎首,豈愛死乎?向若林父誅,陳平死,百里不用,晏嬰見逐,是晉無赤狄之土,漢無皇極之尊,秦不并西戎,齊不霸東海矣。

臣伏見陳州刺史李邕,學成師範,文堪經國,剛毅忠烈,難不苟免。往者張易之用權,人畏其口,而邕折其角;韋氏恃勢,言出禍應,而邕挫其鋒。雖身受謫屈,而姦謀中損,即邕有大造於我邦家也。且斯人所能者,拯孤恤窮,救乏賑惠,積而便散,家無私聚。今聞坐贓下吏,鞫訊待報,將至極刑,死在朝夕。

臣聞生無益於國,不若殺身以明賢。臣朽賤庸夫,輪轅無取,獸息禽視,雖生何為。況賢為國寶,社稷之衛,是臣痛惜深矣。臣願六尺之軀,甘受膏斧,以代邕死。臣之死,所謂落一毛;邕之生,有足照千里。然臣與邕,生平不款,臣知有邕,邕不知有臣。臣不逮邕,明矣。夫知賢而舉,仁也;代人任患,義也。臣獲二善而死,且不朽,則又何求!陛下若以臣之賤不足以贖邕,鴈門縫掖有效矣。伏惟陛下寬邕之生,速臣之死,令邕率德改行,想林父之功,使臣得瞑目黃泉,附北郭之跡,臣之大願畢矣。陛下即以陽和之始,難於用鉞,俟天成命,敢忘伏劍,豈煩大刑,然後歸死。皇天后土,實照臣之心。

昔吳、楚七國叛,因亞夫得劇孟,則寇不足憂。夫以一賢之能,敵七國之眾。伏惟敷含垢之道,存棄瑕之義,遠思劇孟,近取李邕,豈惟成愷悌之澤,實亦歸天下之望。況大禮之後,天地更新,赦而復論,人誰無罪?惟明主圖之。臣聞士為知己者死,且臣不為死者所知,甘於死者,豈獨為惜邕之賢,亦成陛下矜能之德。惟明主圖之。

疏奏,邕已會減死,貶為欽州遵化縣尉,璋亦配流嶺南而死。邕後於嶺南從中官楊思勗討賊有功,又累轉括、淄、滑三州刺史,上計京師。邕素負美名,頻被貶斥,皆以邕能文養士,賈生、信陵之流,執事忌勝,剝落在外。人間素有聲稱,後進不識,京、洛阡陌聚觀,以為古人,或將眉目有異,衣冠望風,尋訪門巷。又中使臨問,索其新文,復為人陰中,竟不得進。

天寶初,為汲郡、北海二太守。邕性豪侈,不拘細行,所在縱求財貨,馳獵自恣。五載,姦贓事發。又嘗與左驍衛兵曹柳勣馬一匹,及勣下獄,吉溫令勣引邕議及休咎,厚相賂遺,詞狀連引,敕刑部員外郎祁順之、監察御史羅希奭馳往就郡決殺之,時年七十餘。

初,邕早擅才名,尤長碑頌。雖貶職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觀,多齎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後所製,凡數百首,受納饋遺,亦至鉅萬。時議以為自古鬻文獲財,未有如邕者。有文集七十卷。其張韓公行狀、「張」字各本原無,據冊府卷八四0、御覽卷五八九補。洪州放生池碑、批韋巨源諡議,文士推重之。後因恩例,得贈祕書監。

孫逖,潞州涉縣人。曾祖仲將,壽張丞。祖希莊,韓王府典籤。父嘉之,天冊年進士擢第,又以書判拔萃,授蜀州新津主簿,歷曲周、襄邑二縣令,以宋州司馬致仕,卒年八十三。

逖幼而英俊,文思敏速。始年十五,謁雍州長史崔日用。日用小之,令為土火爐賦,逖握翰即成,詞理典贍。日用覽之駭然,遂為忘年之交,以是價譽益重。開元初,應哲人奇士舉,授山陰尉。遷祕書正字。十年,應制登文藻宏麗科,拜左拾遺。張說尤重其才,逖日遊其門,轉左補闕。黃門侍郎李暠出鎮太原,辟為從事。暠在鎮,與蒲州刺史李尚隱遊于伯樂川,逖為之記,文士盛稱之。二十一年,入為考功員外郎、集賢修撰。逖選貢士二年,多得俊才。初年則杜鴻漸至宰輔,顏真卿為尚書。後年拔李華、蕭穎士、趙驊登上第,逖謂人曰:「此三人便堪掌綸誥。」

二十四年,拜逖中書舍人。逖自以通籍禁闈,其父官纔邑宰,乃上表陳情曰:「臣父嘉之,雖當暮齒,幸遇明時,綿歷驅馳,纔及令長。臣夙荷嚴訓,累登清秩,頻遷省闥,又拜掖垣。地近班榮,臣則過量;途遙日暮,父乃後時。在公府有偷榮之責,於私庭無報德之效,反慚烏鳥,徒廁鴛鴻。伏望降臣一外官,特乞微恩,稍霑臣父。」玄宗優詔獎之,授嘉之宋州司馬致仕,尋卒。丁父喪免,二十九年服闋,復為中書舍人。其年充河東黜陟使。天寶三載,權判刑部侍郎。五載,以風病求散秩,改太子左庶子。逖掌誥八年,制敕所出,為時流歎服。議者以為自開元已來,蘇頲、齊澣、蘇晉、賈曾、韓休、許景先及逖,為王言之最。逖尤善思,文理精練,加之謙退不伐,人多稱之。以疾沉廢累年,轉太子詹事。上元中卒。廣德二年,詔贈尚書右僕射,諡曰文。有集三十卷。子宿、絳、成。逖弟遹、遘、造。

遹終左武衛兵曹。宿歷河東掌記,代宗朝歷刑部郎中、中書舍人,出為華州刺史,卒。

成字退思,以父蔭累授雲陽、長安尉,歷監察御史,轉殿中。隴右副元帥李抱玉奏充掌書記,入為屯田、司勳二員外郎。丁母喪免,終制,出為洛陽令,轉長安令。時兄宿為華州刺史,因失火驚懼成瘖病。成素孝悌,蒼黃請急,不俟報而趨華。代宗嘉之,歎曰:「急難之切,觀過知仁。」歷倉部郎中、京兆少尹。出為信州刺史,有惠政,郡人請立碑頌德,優詔褒美。轉蘇州刺史。貞元四年,改桂州刺史、桂管觀察使。五年卒。

宿子公器,官至信州刺史、邕管經略使。公器子簡、範,並舉進士。會昌後,兄弟繼居顯秩,歷諸道觀察使。簡,兵部尚書。子紓、徽,並登進士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