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三・酈陸朱劉叔孫傳第十三


酈食其,陳留高陽人也。師古曰:「食音異。其音基。」好讀書,家貧落魄,無衣食業。鄭氏曰:「魄音薄。」應劭曰:「志行衰惡之貌也。」師古曰:「落魄,失業無次也。鄭音是。」爲里監門,然吏縣中賢豪不敢役,師古曰:「吏及賢者豪者皆不敢使役食其。」皆謂之狂生。

及陳勝、項梁等起,諸將徇地過高陽者數十人,師古曰:「徇亦略也,音辭峻反。」食其聞其將皆握齱好荷禮應劭曰:「握齱,急促之貌。」師古曰:「荷與苛同。苛,細也。齱音初角反。」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食其迺自匿。後聞沛公略地陳留郊,沛公麾下騎士適食其里中子,服虔曰:「食其里中子適會作沛公騎士。」沛公時時問邑中賢豪。騎士歸,食其見,謂曰:「吾聞沛公嫚易人,有大略,此真吾所願從游,莫爲我先。師古曰:「先謂紹介也。」若見沛公,師古曰:「若,汝也。」謂曰『臣里中有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自謂我非狂。」騎士曰:「沛公不喜儒,師古曰:「喜,好也,音許吏反。」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輙解其冠,溺其中。師古曰:「溺讀曰尿,音乃釣反。」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食其曰:「第言之。」師古曰:「第,但也。」騎士從容言食其所戒者。師古曰:「從音千容反。」

沛公至高陽傳舍,師古曰:「傳舍者,人所止息,前人已去,後人復來,轉相傳也。一音張戀反,謂傳置之舍也,其義兩通。它皆類此。」使人召食其。食其至,入謁,沛公方踞牀令兩女子洗,師古曰:「洗足也,音先典反。」而見食其。食其入,即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欲率諸侯破秦乎?」沛公罵曰:「豎儒!師古曰:「言其賤劣如僮豎。」夫天下同苦秦乆矣,故諸侯相率攻秦,何謂助秦?」食其曰:「必欲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起衣,師古曰:「輟,止也。起衣,著衣也。」延食其上坐,謝之。食其因言六國從衡時。師古曰:「從音子容反。衡,橫也。」沛公喜,賜食其食,問曰:「計安出?」食其曰:「足下起瓦合之卒,師古曰:「瓦合,謂如破瓦之相合,雖曰聚合而不齊同。」收散亂之兵,不滿萬人,欲以徑入彊秦,此所謂探虎口者也。夫陳留,天下之衝,四通五達之郊也,如淳曰:「四面往來通之,并數中央,凡五達也。」臣瓚曰:「四通五達,言無險阻也。」今其城中又多積粟。臣知其令,師古曰:「素與其縣令相知。」今請使,令下足下。師古曰:「下,降也。」即不聽,足下舉兵攻之,臣爲內應。」於是遣食其往,沛公引兵隨之,遂下陳留。號食其爲廣野君。

食其言弟商,使將數千人從沛公西南略地。食其甞爲說客,馳使諸侯。

漢三年秋,項羽擊漢,拔滎陽,漢兵遁保鞏。楚人聞韓信破趙,彭越數反梁地,則分兵救之。師古曰:「救趙及梁。」韓信方東擊齊,漢王數困滎陽、成皐,計欲捐成皐以東,屯鞏、雒以距楚。食其因曰:「臣聞之,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爲天,而民以食爲天。夫敖倉,天下轉輸乆矣,臣聞其下乃有臧粟甚多。楚人拔滎陽,不堅守敖倉,迺引而東,令適卒分守成皐,師古曰:「適讀曰謫。謫卒謂卒之有罪謫者,即所謂謫戍。」此乃天所以資漢。方今楚易取而漢反卻,自奪便,師古曰:「不圖進取,是爲自奪便利也。卻音丘略反。」臣竊以爲過矣。且兩雄不俱立,楚漢乆相持不決,百姓騷動,海內搖蕩,農夫釋耒,紅女下機,師古曰:「耒,手耕曲木也,音盧對反。紅讀曰工。」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願足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據敖庾之粟,師古曰:「敖庾即敖倉。」塞成皐之險,杜太行之道,師古曰:「太行,山名,在河內野王之北,上黨之南。行音胡剛反。」距飛狐之口,如淳曰:「上黨壺關也。」臣瓚曰:「飛狐在代郡西南。」師古曰:「瓚說是。壺關無飛狐之名。」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形制之勢,師古曰:「以地形而制服。」則天下知所歸矣。方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今田廣據千里之齊,田閒將二十萬之衆軍於歷城,諸田宗彊,負海岱,師古曰:「負,背也。岱,泰山也。」阻河濟,南近楚,齊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十萬師,未可以歲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說齊王使爲漢而稱東藩。」上曰:「善。」

迺從其畫,復守敖倉,而使食其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曰:「不知也。」曰:「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歸,即齊國未可保也。」齊王曰:「天下何歸?」食其曰:「天下歸漢。」齊王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與項王戮力西面擊秦,約先入咸陽者王之,項王背約不與,而王之漢中。項王遷殺義帝,漢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負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則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材皆樂爲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舩而下。師古曰:「方,併也。」項王有背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師古曰:「言項羽吝爵賞而念舊惡。」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師古曰:「言唯任同姓之親。」爲人刻印,玩而不能授;孟康曰:「刻斷無復廉鍔也。」臣瓚曰:「項羽吝於爵賞,玩惜侯印,不能以封人。」師古曰:「韓信傳作刓,此作玩,其義各通。孟說非也。」攻城得賂,積財而不能賞。天下畔之,賢材怨之,而莫爲之用。故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黨之兵;師古曰:「援,引也,音爰。」下井陘,誅成安君;破北魏,師古曰:「謂魏豹也。梁地旣有魏名,故謂此爲北。」舉三十二城:此黃帝之兵,非人之力,天之福也。今已據敖庾之粟,塞成皐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太行之阸,距飛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下漢王,齊國杜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廣以爲然,迺聽食其,罷歷下兵守戰備,與食其日縱酒。師古曰:「日日縱意而飲酒。」

韓信聞食其馮軾下齊七十餘城,師古曰:「馮讀曰憑。憑,據也。軾,車前橫板隆起者也。云憑軾者,言但安坐乘車而游說,不用兵衆。」迺夜度兵平原襲齊。齊王田廣聞漢兵至,以爲食其賣己,師古曰:「言其與韓信通謀。」迺亨食其,引兵走。

漢十二年,曲周侯酈商以丞相將兵擊黥布,有功。高祖舉功臣,思食其。食其子疥師古曰:「疥音介。」數將兵,上以其父故,封疥爲高梁侯。後更食武陽,卒,子遂嗣。三世,侯平有罪,國除。

陸賈,楚人也。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有口辯,師古曰:「時人皆謂其口辯。」居左右,常使諸侯。

時中國初定,尉佗平南越,因王之。師古曰:「佗音徒河反。」高祖使賈賜佗印爲南越王。賈至,尉佗魋結箕踞見賈。服虔曰:「魋音椎,今兵士椎頭髻也。」師古曰:「結讀曰髻。椎髻者。一撮之髻,其形如椎。箕踞,謂伸其兩腳而坐。亦曰箕踞其形似箕。」賈因說佗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師古曰:「偝父母之國,無骨肉之恩,是反天性也。」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爲敵國,師古曰:「區區,小貌。」禍且及身矣。夫秦失其正,師古曰:「正亦政也。」諸侯豪桀並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籍背約,自立爲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彊矣。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諸侯,遂誅項羽。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而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師古曰:「郊迎,謂出郊而迎。」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師古曰:「集猶成也。」屈強於此。師古曰:「屈音其勿反。屈強,謂不柔服也。」漢誠聞之,掘燒君王先人冢墓,夷種宗族,師古曰:「夷,平也,謂平除其種族。」使一偏將將十萬衆臨越,即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師古曰:「言其易。」

於是佗迺蹶然起坐,師古曰:「蹶然,驚起之貌也,音厥。」謝賈曰:「居蠻夷中乆,殊失禮義。」因問賈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師古曰:「與,如也。」賈曰:「王似賢也。」復問曰:「我孰與皇帝賢?」賈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彊楚,爲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王之業,統天下,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人衆車輿,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師古曰:「言自開闢以來未甞有也。」今王衆不過數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閒,師古曰:「崎音丘宜反,嶇音區。」譬如漢一郡,王何乃比於漢!」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遽不若漢?」師古曰:「言有何迫促而不如漢也。遽音其庶反。」迺大說賈,師古曰:「說讀曰悅,謂愛悅之。」留與飲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師古曰:「言素所不聞者,日聞之。」賜賈橐中裝直千金,張晏曰:「珠玉之寶也。裝,裹也。」如淳曰:「明月珠之屬也。」師古曰:「有底曰囊,無底曰橐。言其寶物質輕而價重,可入囊橐以齎行,故曰橐中裝也。」它送亦千金。蘇林曰:「非橐中物,故曰它送也。」師古曰:「它猶餘也。」賈卒拜佗爲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帝大說,師古曰:「說讀曰悅。」拜賈爲太中大夫。

賈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賈曰:「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乆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師古曰:「夫差,吳王闔閭子也,好用兵,卒爲越所滅。智伯,晉卿荀瑤也,貪而好勝,率韓、魏共攻趙襄子,襄子與韓、魏約,反而喪之。夫音扶。差音楚宜反。」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鄭氏曰:「秦之先造父封於趙城,其後以爲姓。」張晏曰:「雍襄王爲質於趙,還爲太子,遂稱趙氏。」師古曰:「據秦本紀,鄭說是。」鄉使秦以并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師古曰:「鄉讀曰嚮。安,焉也。」高帝不懌,師古曰:「懌,和樂也。」有慙色,謂賈曰:「試爲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師古曰:「著,明也,謂作書明言之。」及古成敗之國。」賈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甞不稱善,左右呼萬歲,稱其書曰新語。師古曰:「其書今見存。」

孝惠時,呂太后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及有口者。師古曰:「有口謂辯士。」賈自度不能爭之,師古曰:「度音徒各反。」迺病免。以好畤田地善,往家焉。師古曰:「好畤即今雍州好畤縣。」有五男,乃出所使越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爲生產。賈常乘安車駟馬,從歌鼓瑟侍者十人,寶劔直百金,謂其子曰:「與女約:過女,女給人馬酒食極欲,十日而更。師古曰:「又改向一子處。」所死家,得寶劔車騎侍從者。一歲中以往來過它客,率不過再過,師古曰:「非徒至諸子所,又往來經過它處爲賔客,率計一歲之中,每子不過再過至也。上過音工禾反。」數擊鮮,毋乆溷女爲也。」服虔曰:「溷,辱也。吾常行,數擊新美食,不久辱汝也。」師古曰:「鮮謂新殺之肉也。溷,亂也。言我至之時,汝宜數數擊殺牲牢,與我鮮食,我不久住,亂累汝也。數音所角反。溷音下困反。」

呂太后時,王諸呂,諸呂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平甞燕居深念。師古曰:「念,思也。以國家不安,故靜居獨慮,思其方策。」賈往,不請,直入坐,師古曰:「言不因門人將命,而徑入自坐。」陳平方念,不見賈。師古曰:「思慮之際,故不覺賈至。」賈曰:「何念深也?」平曰:「生揣我何念?」孟康曰:「揣,度也。」韋昭曰:「揣音初委反。」賈曰:「足下位爲上相,食三萬戶侯,可謂極富貴無欲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呂、少主耳。」陳平曰:「然。爲之柰何?」賈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則士豫附;師古曰:「豫,素也。」士豫附,天下雖有變,則權不分。權不分,爲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侯,師古曰:「謂者,與之言。」絳侯與我戲,易吾言。師古曰:「言絳侯與我相戲狎,輕易其言耳。」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結?」爲陳平畫呂氏數事。平用其計,乃以五百金爲絳侯壽,厚具樂飲太尉,師古曰:「厚爲共具,而與太尉樂飲。」太尉亦報如之。兩人深相結,呂氏謀益壞。陳平乃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賈爲食飲費。賈以此游漢廷公卿閒,師古曰:「廷謂朝廷。」名聲籍甚。孟康曰:「言狼籍甚盛。」及誅呂氏,立孝文,賈頗有力。

孝文即位,欲使人之南越,丞相平乃言賈爲太中大夫,往使尉佗,去黃屋稱制,師古曰:「黃屋,謂車上之蓋也。黃屋及稱制,皆天子之儀,故令去之。」令比諸侯,皆如意指。語在南越傳。陸生竟以壽終。

朱建,楚人也。故甞爲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後復事布。布欲反時,問建,建諫止之。布不聽,聽梁父侯,遂反。如淳曰:「遂者,布臣也。」臣瓚曰:「布用梁甫侯之計而遂反。」師古曰:「瓚說是也。」漢旣誅布,聞建諫之,高祖賜建號平原君,家徙長安。

爲人辯有口,刻廉剛直,行不苟合,義不取容。辟陽侯行不正,得幸呂太后,師古曰:「審食其。」欲知建,師古曰:「欲與相知。」建不肯見。及建母死,貧未有以發喪,方假貣服具。師古曰:「貣音土得反。」陸賈素與建善,乃見辟陽侯,賀曰:「平原君母死。」辟陽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賀我?」陸生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義不知君,以其母故。張晏曰:「相知當同恤災危,以母在,故義不知君也。」今其母死,君誠厚送喪,則彼爲君死矣。」辟陽侯迺奉百金裞,師古曰:「贈終者之衣被曰裞。言以百金爲衣被之具。裞音式芮反,其字從衣。」列侯貴人以辟陽侯故,往賻凡五百金。師古曰:「布帛曰賻。」

乆之,人或毀辟陽侯,惠帝大怒,下吏,欲誅之。太后慙,不可言。師古曰:「不可自言之。」大臣多害辟陽侯行,欲遂誅之。辟陽侯困急,使人欲見建。建辭曰:「獄急,不敢見君。」建乃求見孝惠幸臣閎籍孺,師古曰:「佞幸傳云高祖時則有籍孺,孝惠有閎孺,斯則二人皆名爲孺,而姓各別。今此云閎籍孺,誤剩籍字,後人所妄加耳。」說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聞。師古曰:「言不以材德進。」今辟陽侯幸太后而下吏,師古曰:「下音胡嫁反。它皆類此。」道路皆言君讒,欲殺之。今日辟陽侯誅,旦日太后含怒,亦誅君。君何不肉袒爲辟陽侯言帝?師古曰:「肉袒,謂脫其衣袖而見肉。肉袒者,自挫辱之甚,兾見哀憐。」帝聽君出辟陽侯,太后大驩。兩主俱幸君,君富貴益倍矣。」於是閎籍孺大恐,從其計,言帝,帝果出辟陽侯。辟陽侯之囚,欲見建,建不見,辟陽侯以爲背之,大怒。及其成功出之,大驚。

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辟陽侯於諸呂至深,如淳曰:「辟陽侯與諸呂相親信,爲罪宜誅者至深也。」師古曰:「直言辟陽侯與諸呂相知,情義至深重耳。如說非也。」卒不誅。計畫所以全者,皆陸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時,淮南厲王殺辟陽侯,以黨諸呂故。孝文聞其客朱建爲其策,使吏捕欲治。聞吏至門,建欲自殺。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自殺爲?」建曰:「我死禍絕,不及乃身矣。」師古曰:「乃,汝也。」遂自剄。文帝聞而惜之,曰:「吾無殺建意也。」迺召其子,拜爲中大夫。使匈奴,單于無禮,罵單于,遂死匈奴中。

婁敬,齊人也。漢五年,戍隴西,過雒陽,高帝在焉。敬脫輓輅,蘇林曰:「輅音凍𠗂之𠗂。一木橫遮車前,二人挽之,一人推之。」孟康曰:「輅音胡格反。」師古曰:「二音同聲也。」見齊人虞將軍曰:「臣願見上言便宜。」虞將軍欲與鮮衣,敬曰:「臣衣帛,衣帛見,師古曰:「衣,著也。帛謂繒也。」衣褐,衣褐見,師古曰:「此褐謂織毛布之衣。」不敢易衣。」虞將軍入言上,上召見,賜食。

已而問敬,敬說曰:「陛下都雒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自后稷,堯封之邰,師古曰:「邰,邑名也,即今武功故城是其處,音吐材反。」積德絫善十餘世。師古曰:「絫,古累字。」公劉避桀居豳。大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馬箠去居岐,師古曰:「箠,馬策也。杖謂柱之也。云杖馬箠者,以示無所攜持也。箠音止繠反。」國人爭歸之。及文王爲西伯,斷虞芮訟,文穎曰:「二國爭田,見文王之德而自和也。」師古曰:「虞,今虞州是也。芮,今芮城縣是也。」始受命,呂望、伯夷自海濵來歸之。師古曰:「濵,涯也,音賔,又音頻。」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上八百諸侯,遂滅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焉,迺營成周都雒,以爲此天下中,師古曰:「中音竹仲反。」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鈞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務以德致人,不欲阻險,令後世驕奢以虐民也。及周之衰,分而爲二,師古曰:「謂東周君、西周君。」天下莫朝周,周不能制。非德薄,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徑往,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籍戰滎陽,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骸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不絕,傷夷者未起,師古曰:「夷,創也,音痍。」而欲比隆成康之時,臣竊以爲不侔矣。師古曰:「侔,等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爲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師古曰:「卒讀曰猝。」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師古曰:「府,聚也,萬物所聚。」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鬬,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勝。張晏曰:「亢,喉嚨也。」師古曰:「搤與扼同,謂捉持之也。亢音岡,又音下郎反。」今陛下入關而都,按秦之故,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問羣臣,羣臣皆山東人,爭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則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決。及留侯明言入關便,即日駕西都關中。

於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婁敬,婁者劉也。」賜姓劉氏,拜爲郎中,號曰奉春君。張晏曰:「春,歲之始,以其首勸都關中。」

漢七年,韓王信反,高帝自往擊。至晉陽,聞信與匈欲擊漢,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壯士肥牛馬,師古曰:「匿,藏也。」徒見其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易擊。上使劉敬復往使匈奴,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夸矜見所長。師古曰:「見,示也。」今臣往,徒見羸胔老弱,師古曰:「胔音漬,謂死者之肉也。一說胔讀曰瘠。瘠,瘦也。」此必欲見短,伏竒兵以爭利。愚以爲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以踰句注三十餘萬衆,師古曰:「句注,山名,在鴈門。」兵已業行。上怒,罵敬曰:「齊虜!以舌得官,迺今妄言沮吾軍。」師古曰:「沮謂止壞也,音材汝反。」械繫敬廣武。師古曰:「械謂桎梏也。廣武,縣名,屬鴈門。」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竒兵圍高帝白登,七日然後得解。高帝至廣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已斬先使十軰言可擊者矣。」迺封敬二千戶,爲關內侯,號建信侯。

高帝罷平城歸,韓王信亡入胡。當是時,冒頓單于兵彊,控弦四十萬騎,師古曰:「控,引也,謂皆引弓也,音口弄反。」數苦北邊。上患之,問敬。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於兵革,師古曰:「罷讀曰疲。」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代立,妻羣母,以力爲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乆遠子孫爲臣耳,然陛下恐不能爲。」上曰:「誠可,何爲不能!顧爲柰何?」師古曰:「顧,思念也。」敬曰:「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單于,師古曰:「適讀曰嫡,謂皇后所生。」厚奉遺之,彼知漢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爲閼氏,生子必爲太子,代單于。何者?貪漢重幣。陛下以歲時漢所餘彼所鮮數問遺,師古曰:「鮮,少也。問遺,謂餉饋之也。鮮音息善反。遺音弋季反。」使辯士風諭以禮節。師古曰:「風讀曰諷。」冒頓在,固爲子壻;死,外孫爲單于。豈曾聞孫敢與大父亢禮哉?可毋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後宮詐稱公主,彼亦知不肯貴近,無益也。」師古曰:「近音其靳反。」高帝曰:「善。」欲遣長公主。呂后泣曰:「妾唯以一太子、一女,師古曰:「言唯以此自慰。」柰何棄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長公主,而取家人子爲公主,妻單于。師古曰:「於外庶人之家取女而名之爲公主。」使敬往結和親約。

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張晏曰:「白羊,匈奴國名也。」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夕可以至。師古曰:「言匈奴欲來爲寇者。」秦中新破,師古曰:「秦中謂關中,故秦地也。新破,謂經兵革之後未殷實。」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與。師古曰:「皆二國之王族。」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彊族,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安枕而卧也。臣願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後,及豪桀名家,且實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彊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乃使劉敬徙所言關中十餘萬口。師古曰:「今高陵、櫟陽諸田,華陰、好畤諸景,及三輔諸屈、諸懷尚多,皆此時所徙。」

叔孫通,薛人也。晉灼曰:「楚漢春秋名何。」師古曰:「薛,縣名,屬魯國。」秦時以文學徵,待詔博士。師古曰:「於博士中待詔。」數歲,陳勝起,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於公何如?」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則反,罪死無赦。臣瓚曰:「將謂爲逆亂也。」師古曰:「將有其意。」願陛下急發兵擊之。」二世怒,作色。師古曰:「不許其言陳勝爲反。作色,謂變動其色。」通前曰:「諸生言皆非。夫天下爲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視天下弗復用。師古曰:「鑠,銷也。視讀曰示。」且明主在上,法令具於下,吏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師古曰:「輳,聚也,言如車輻之聚於轂也。字或作湊,並音千豆反。」安有反者!此特羣盜鼠竊狗盜,師古曰:「如鼠之竊,如狗之盜。」何足置齒牙閒哉?郡守尉今捕誅,何足憂?」二世喜,盡問諸生,諸生或言反,或言盜。於是二世令御史按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諸生言盜者皆罷之。乃賜通帛二十疋,衣一襲,師古曰:「一襲,上下皆具也,今人呼爲一副也。」拜爲博士。通已出,反舍,師古曰:「還其所居也。」諸生曰:「生何言之諛也?」通曰:「公不知,我幾不免虎口!」師古曰:「幾音鉅依反。」迺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

及項梁之薛,通從之。敗定陶,從懷王。懷王爲義帝,徙長沙,通留事項王。漢二年,漢王從五諸侯入彭城,通降漢王。

通儒服,漢王憎之,迺變其服,服短衣,楚製。師古曰:「製謂裁衣之形製。」漢王喜。

通之降漢,從弟子百餘人,然無所進,剸言諸故羣盜壯士進之。師古曰:「剸與專同,又音之兖反。此則言專聲之急上者耳。」弟子皆曰:「事先生數年,幸得從降漢,今不進臣等,剸言大猾,師古曰:「狡猾之人。」何也?」通迺謂曰:「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師古曰:「蒙猶被也,冒也。」諸生寧能鬬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師古曰:「搴,拔取,音騫。」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漢王拜通爲博士,号稷嗣君。張晏曰:「后稷佐唐,欲令復如之。」

漢王已并天下,諸侯共尊爲皇帝於定陶,通就其儀號。師古曰:「就,成也。」高帝悉去秦儀法,爲簡易。羣臣飲爭功,醉或妄呼,師古曰:「呼音火故反。」拔劔擊柱,上患之。通知上益饜之,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高帝曰:「得無難乎?」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爲之節文者也。故夏、殷、周禮所因損益可知者,謂不相復也。師古曰:「復,重也,因也,音扶目反。」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爲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爲之。」師古曰:「度音徒各反。」

於是通使徵魯諸生三十餘人。師古曰:「通爲使者,而徵諸生。」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百年積德而後可興也。師古曰:「言行德敎百年,然後可定禮樂也。」吾不忍爲公所爲。公所爲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毋汚我!」通笑曰:「若真鄙儒,不知時變。」師古曰:「若,汝也。鄙,言不通。」

遂與所徵三十人西,師古曰:「西入關。」及上左右爲學者師古曰:「左右,謂近臣也。爲學,謂素有學術。」與其弟子百餘人爲緜蕞野外。應劭曰:「立竹及茅索營之,習禮儀其中也。」如淳曰:「謂以茅翦樹地,爲纂位尊卑之次也。春秋傳曰『置茅蕝』。」師古曰:「蕞與蕝同,並音子悅反。如說是。」習之月餘,通曰:「上可試觀。」上使行禮,曰:「吾能爲此。」迺令羣臣習肄,師古曰:「肄亦習也,音弋二反。」會十月。

漢七年,長樂宮成,諸侯羣臣朝十月。師古曰:「適會七年十月,而長樂宮新成也。漢時尚以十月爲正月,故行朝歲之禮,史家追書十月。」儀:師古曰:「欲敘其下儀法,先言儀如此也。」先平明,師古曰:「未平明之前。」謁者治禮,引以次入殿門,廷中陳車騎戍卒衞官,設兵,張旗志。師古曰:「志與幟同,音式餌反。」傳曰「趨」。師古曰:「傳聲敎入者皆令趨,謂疾行爲敬也。」殿下郎中俠陛,陛數百人。師古曰:「俠與挾同。挾其兩旁,每陛皆數百人也。」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以次陳西方,東鄉;文官丞相以下陳東方,西鄉。師古曰:「鄉皆讀曰嚮。」大行設九賔,臚句傳。蘇林曰:「上傳語告下爲臚,下告上爲句也。」韋昭曰:「大行掌賔客之禮,今之鴻臚也。九賔則周禮九儀也。謂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也。」師古曰:「臚音廬。」於是皇帝輦出房,百官執戟傳警,師古曰:「傳聲而唱警。」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自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肅敬。至禮畢,盡伏,置法酒。師古曰:「法酒者,猶言禮酌,謂不飲之至醉。」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師古曰:「抑,屈也。謂依禮法不敢平坐而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御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譁失禮者。於是高帝曰:「吾迺今日知爲皇帝之貴也。」拜通爲奉常,師古曰:「解在百官公卿表。後改爲太常也。」賜金五百斤。

通因進曰:「諸弟子儒生隨臣乆矣,與共爲儀,願陛下官之。」高帝悉以爲郎。通出,皆以五百金賜諸生。諸生迺喜曰:「叔孫生聖人,知當世務。」

九年,高帝徙通爲太子太傅。十二年,高帝欲以趙王如意易太子,通諫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爲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蘇,胡亥詐立,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后與陛下攻苦食啖,如淳曰:「食無菜茹爲啖。」師古曰:「啖當作淡。淡謂無味之食也。言共攻擊勤苦之事,而食無味之食也。淡音大敢反。」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師古曰:「適讀曰嫡。」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汙地。」高帝曰:「公罷矣,吾特戲耳。」師古曰:「特,但也。」通曰:「太子天下本,本壹搖天下震動,柰何以天下戲!」高帝曰:「吾聽公。」及上置酒,見留侯所招客從太子入見,上遂無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迺謂通曰:「先帝園陵寢廟,羣臣莫習。」徙通爲奉常,師古曰:「又重爲之也。」定宗廟儀法。及稍定漢諸儀法,皆通所論著也。惠帝爲東朝長樂宮,孟康曰:「朝太后於長樂宮。」及閒往,師古曰:「非大朝時,中間小謁見。」數蹕煩民,孟康曰:「妨其往來也。」作復道,方築武庫南,如淳曰:「作復道,方始築武庫南也。」師古曰:「復音方目反。」通奏事,因請間,師古曰:「請空隙之時,不欲對衆言之。」曰:「陛下何自築復道高帝寢,衣冠月出游高廟?服虔曰:「持高廟中衣,月旦以游於衆廟,已而復之。」應劭曰:「月旦出高帝衣冠,備法駕,名曰游衣冠。」如淳曰:「高祖之衣冠藏在宮中之寢,三月出游,其道正值今之所作復道下,故言乘宗廟道上行也。」晉灼曰:「黃圖高廟在長安城門街東,寢在桂宮北。服言衣藏於廟中,如言宮中,皆非也。」師古曰:「諸家之說皆未允也。謂從高帝陵寢出衣冠,游於高廟,每月一爲之,漢制則然。而後之學者不曉其意,謂以月出之時而夜游衣冠,失之遠也。」子孫柰何乘宗廟道上行哉!」惠帝懼,曰:「急壞之。」通曰:「人主無過舉。師古曰:「舉事不當有過失。」今已作,百姓皆知之矣。願陛下爲原廟渭北,師古曰:「原,重也。先以有廟,今更立之,故云重也。」衣冠月出游之,益廣宗廟,大孝之本。」上乃詔有司立原廟。

惠帝常出游離宮,通曰:「古者有春甞菓,方今櫻桃孰,可獻,師古曰:「禮記曰『仲春之月,羞以含桃,先薦寢廟』,即此櫻桃也。今所謂朱櫻者是也。櫻音於耕反。」願陛下出,因取櫻桃獻宗廟。」上許之。諸菓獻由此興。

贊曰:高祖以征伐定天下,而縉紳之徒騁其知辯,師古曰:「縉紳,儒者之服也,解在郊祀志。」並成大業。語曰「廊廟之材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師古曰:「此語本出慎子。」信哉!劉敬脫輓輅而建金城之安,叔孫通舍枹鼓而立一王之儀,師古曰:「枹者鼓椎,所以擊鼓也。舍枹鼓者,言新罷戰陣之事,別創漢代之禮,故云一王之儀也。枹音桴,其字從木。」遇其時也。酈生自匿監門,待主然後出,猶不免鼎鑊。師古曰:「鼎大而無足曰鑊,音胡郭反。」朱建始名廉直,旣距辟陽,不終其節,亦以喪身。陸賈位止大夫,致仕諸呂,師古曰:「以諸呂僭差,託病歸家。」不受憂責,從容平、勃之閒,師古曰:「謂和輯陳平、周勃以安漢朝也。從音七容反。」附會將相以彊社稷,身名俱榮,其最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