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七・季布欒布田叔傳第七


季布,楚人也,爲任俠有名。應劭曰:「任謂有堅完可任託以事也。」如淳曰:「相與信爲任,同是非爲俠。」師古曰:「任謂任使其氣力。俠之言挾也,以權力俠輔人也。任音人禁反。俠音下頰反。」項籍使將兵,數窘漢王。如淳曰:「窘,困也。」師古曰:「窘音求閔反。」項籍滅,高祖購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師古曰:「舍,止;匿,隱也。」布匿濮陽周氏,周氏曰:「漢求將軍急,迹且至臣家,師古曰:「迹謂尋其蹤迹也。」能聽臣,臣敢進計;即否,願先自剄。」布許之。迺髡鉗布,衣褐,師古曰:「衣,著之也。褐,毛布之衣也。」置廣柳車中,服虔曰:「東郡謂廣轍車爲廣柳車。」鄭氏曰:「作大柳衣車,若周禮喪車也。」李竒曰:「廣柳,大隆穹也。」晉灼曰:「周禮說『衣翣柳』,柳,聚也,衆飾之所聚也。此爲載以喪車,欲人不知也。」師古曰:「晉、鄭二說是也。隆穹,所謂車軬者耳,非此之謂也。軬音扶晚反。」 并與其家僮數十人,之魯朱家所賣之。師古曰:「朱家,魯人,見游俠傳。」朱家心知其季布也,買置田舍。乃之雒陽見汝陰侯滕公,師古曰:「夏侯嬰也,本爲滕令,遂號爲滕公。」說曰:「季布何罪?臣各爲其主用,職耳。師古曰:「職,常也。言此乃常道也。一曰職,主掌其事也。」項氏臣豈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漢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之墓也。師古曰:「子胥,伍員也。荊即楚也。子胥之父伍奢爲平王所殺,子胥奔吳,敎吳伐楚。平王已卒,其後吳師入郢,子胥掘平王之墓,取屍鞭之三百也。」君何不從容爲上言之?」師古曰:「從音千容反。」滕公心知朱家大俠,意布匿其所,乃許諾。侍閒,果言如朱家指。師古曰:「侍,侍於天子。間謂事務之隙。」上乃赦布。當是時,諸公皆多布能摧剛爲柔,師古曰:「多猶重也。」朱家亦以此名聞當世。布召見,謝,拜郎中。

孝惠時,爲中郎將。單于甞爲書嫚呂太后,師古曰:「嫚謂辭語褻汚也。嫚讀與慢同。」太后怒,召諸將議之。上將軍樊噲曰:「臣願得十萬衆,橫行匈奴中。」諸將皆阿呂太后,師古曰:「阿,曲也,曲從其意。」以噲言爲然。布曰:「樊噲可斬也。夫以高帝兵三十餘萬,困於平城,噲時亦在其中。今噲柰何以十萬衆橫行匈奴中,面謾!師古曰:「謾,欺誑也,音嫚,又音莫連反。」且秦以事胡,陳勝等起。今瘡痍未瘳,師古曰:「痍,傷也。瘳,差也。痍音夷。瘳音丑留反。」噲又面諛,欲搖動天下。」是時殿上皆恐,太后罷朝,遂不復議擊匈奴事。

布爲河東守。孝文時,人有言其賢,召欲以爲御史大夫。人又言其勇,使酒難近。應劭曰:「使酒,酗酒也。」師古曰:「言因酒霑洽而使氣也。近謂附近天子爲大臣也。」至,留邸一月,師古曰:「邸,諸郡朝宿之舍在京師也。」見罷。師古曰:「旣引見而罷,令還郡也。」布進曰:「臣待罪河東,陛下無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師古曰:「謂妄言其賢,故云欺也。」今臣至,無所受事,罷去,此人必有毀臣者。夫陛下以一人譽召臣,一人毀去臣,臣恐天下有識者聞之,有以窺陛下。」師古曰:「窺見陛下淺深也。」上默然,慙曰:「河東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布之官。

辯士曹丘生數招權顧金錢,孟康曰:「招,求也。以金錢事權貴,而求得其形勢以自炫耀也。」李竒曰:「持權屬以請人,顧以金錢也。」師古曰:「二家之說皆非也。言招求貴人威權,因以請託,故得他人顧金錢也。」事貴人趙同等,李竒曰:「宦者趙談也。」與竇長君善。服虔曰:「景帝舅。」布聞,寄書諫長君曰:「吾聞曹丘生非長者,勿與通。」及曹丘生歸,欲得書請布。師古曰:「欲得竇長君書與布,爲己紹介也。」竇長君曰:「季將軍不說足下,師古曰:「說讀曰悅。」足下無往。」固請書,遂行。使人先發書,師古曰:「使人先致書於布。發,視也。」布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則揖布曰:「楚人諺曰『得黃金百,不如得季布諾』,師古曰:「諺,傳也。」足下何以得此聲梁楚之間哉?且僕與足下俱楚人,使僕游揚足下名於天下,顧不美乎?師古曰:「顧,念也。」何足下距僕之深也!」布乃大說。師古曰:「說讀曰悅。」引入,留數月,爲上客,厚送之。布名所以益聞者,曹丘揚之也。

布弟季心氣聞關中,遇人恭謹,爲任俠,方數千里,士爭爲死。甞殺人,亡吳,從爰絲匿,長事爰絲,師古曰:「絲,爰盎字。言以兄長之禮事也。」弟畜灌夫、籍福之屬。甞爲中司馬,如淳曰:「中尉之司馬。」中尉郅都不敢加。少年多時時竊借其名以行。師古曰:「詐自稱爲心之賔客徒黨也。」當是時,季心以勇,布以諾,聞關中。

布母弟丁公,晉灼曰:「楚漢春秋云薛人,名固。」師古曰:「此母弟爲同母異父之弟。」爲項羽將,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漢王急,顧謂丁公曰:「兩賢豈相戹哉!」孟康曰:「丁公及彭城賴齮追上,故曰兩賢也。」師古曰:「孟說非也。兩賢,高祖自謂并謂固耳,言吾與固俱是賢,豈相厄困也。故固感此言而止也。雖與賴齮俱追,而高祖獨與固言耳。」丁公引兵而還。及項王滅,丁公謁見高祖,以丁公徇軍中,師古曰:「徇,行示也,音辭俊反。」曰:「丁公爲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也。」遂斬之,曰:「使後爲人臣無傚丁公也!」

欒布,梁人也。彭越爲家人時,甞與布游,師古曰:「家人,猶言編戶之人也。」窮困,賣庸於齊,爲酒家保。孟康曰:「酒家作保。保,庸也。可保信,故謂之保。」師古曰:「謂庸作受顧也。爲保,謂保可任使。」數歲別去,而布爲人所略,賣爲奴於燕。爲其主家報仇,服虔曰:「爲買者報仇也。」燕將臧荼舉以爲都尉。荼爲燕王,布爲將。及荼反,漢擊燕,虜布。梁王彭越聞之,乃言上,請贖布爲梁大夫。使於齊,未反,師古曰:「反,還也。」漢召彭越責以謀反,夷三族,梟首雒陽,下詔有收視者輒捕之。布還,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吏捕以聞。上召布罵曰:「若與彭越反邪?吾禁人勿收,若獨祠而哭之,與反明矣。師古曰:「若,汝也。」趣亨之。」師古曰:「趣讀曰促。促,急也。」方提趨湯,師古曰:「提,舉也,舉而欲投之於湯也。趨讀曰趣,趨,嚮也。」顧曰:「願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彭城,敗滎陽、成臯間,項王所以不能遂西,徒以彭王居梁地,師古曰:「徒,但也。」與漢合從苦楚也。師古曰:「從音子容反。」當是之時,彭王壹顧,與楚則漢破,與漢則楚破。且陔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師古曰:「微,無也。」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傳之萬世。今帝徵兵於梁,彭王病不行,而疑以爲反。反形未見,以苛細誅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請就亨。」上乃釋布,拜爲都尉。

孝文時,爲燕相,至將軍。布稱曰:「窮困不能辱身,非人也;富貴不能快意,非賢也。」於是甞有德,厚報之;有怨,必以法滅之。吳楚反時,以功封爲鄃侯,蘇林曰:「鄃音輸,清河縣也。」復爲燕相。燕齊之間皆爲立社,號曰欒公社。

布薨,子賁嗣侯,師古曰:「賁音奔。」孝武時坐爲太常犧牲不如令,國除。

田叔,趙陘城人也。蘇林曰:「陘音刑。」其先,齊田氏也。叔好劔,學黃老術於樂鉅公。師古曰:「姓樂,名鉅也。公者,老人之稱也。」爲人廉直,喜任俠。師古曰:「喜,好也,音許吏反。」游諸公,師古曰:「諸公,皆長者也。」趙人廉之。趙相趙午言之趙王張敖,以爲郎中。數歲,趙王賢之,未及遷。

會趙午、貫高等謀弒上,事發覺,漢下詔捕趙王及羣臣反者。趙有敢隨王,罪三族。唯田叔、孟舒等十餘人赭衣自髡鉗,隨王至長安。趙王敖事白,師古曰:「白,明也。」得出,廢爲宣平侯,乃進言叔等十人。上召見,與語,漢廷臣無能出其右者。師古曰:「材不勝。」上說,師古曰:「說讀曰悅。」盡拜爲郡守、諸侯相。叔爲漢中守十餘年。

孝文帝初立,召叔問曰:「公知天下長者乎?」對曰:「臣何足以知之!」上曰:「公長者,宜知之。」叔頓首曰:「故雲中守孟舒,長者也。」是時孟舒坐虜大入雲中免。上曰:「先帝置孟舒雲中十餘年矣,虜常一入,孟舒不能堅守,無故士卒戰死者數百人。長者固殺人乎?」叔叩頭曰:「夫貫高等謀反,天子下明詔,趙有敢隨張王者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鉗,隨張王,以身死之,豈自知爲雲中守哉!漢與楚相距,士卒罷敝,師古曰:「罷讀爲疲。下亦同。」而匈奴冒頓新服北夷,來爲邊寇,孟舒知士卒罷敝,不忍出言,士爭臨城死敵,如子爲父,以故死者數百人,孟舒豈𢿛之哉!師古曰:「𢿛與驅同。言不𢿛之令戰也。𢿛字從攵。攵音普木反。」是乃孟舒所以爲長者。」於是上曰:「賢哉孟舒!」復召以爲雲中守。

後數歲,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殺漢議臣爰盎,景帝召叔案梁,具得其事。還報,上曰:「梁有之乎?」對曰:「有之。」「事安在?」師古曰:「索其狀也。」叔曰:「上無以梁事爲問也。師古曰:「言不須更論之也。」今梁王不伏誅,是廢漢法也;如其伏誅,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憂在陛下。」於是上大賢之,以爲魯相。

相初至官,民以王取其財物自言者百餘人。叔取其渠率二十人笞,怒之師古曰:「渠,大也。」曰:「王非汝主邪?何敢自言主!」魯王聞之,大慙,發中府錢,使相償之。師古曰:「中府,王之財物藏也。」相曰:「王自使人償之,不爾,是王爲惡而相爲善也。」師古曰:「不爾,是則王爲惡。」

魯王好獵,相常從入苑中,王輒休相就館。相常暴坐苑外,師古曰:「於外自暴露而坐。」終不休,曰:「吾王暴露,獨何爲舍?」王以故不泰出遊。

數年以官卒,魯以百金祠,少子仁不受,曰:「義不傷先人名。」

仁以壯勇爲衞將軍舍人,張晏曰:「衞青也。」數從擊匈奴。衞將軍進言仁爲郎中,至二千石、丞相長史,失官。後使刺三河,還,如淳曰:「爲刺史於三河郡。三河謂河南、河內、河東也。」奏事稱意,拜爲京輔都尉。月餘,遷司直。數歲,戾太子舉兵,仁部閉城門,令太子得亡,坐縱反者族。師古曰:「遣仁掌閉城門,乃令太子得出,故云縱反也。」

贊曰:以項羽之氣,而季布以勇顯名楚,身履軍搴旗者數矣,鄧展曰:「履軍,戰勝蹈履之。」李竒曰:「搴,拔也。」孟康曰:「搴,斬取也。」師古曰:「謂勝敵拔取旗也。鄧、李二說皆是。搴音騫。今流俗書本改履謂屢,而加典字,云身屢典軍,非也。」可謂壯士。及至困戹奴僇,苟活而不變,何也?師古曰:「僇,古戮字也。奴僇,謂髡鉗爲奴而賣之也。」彼自負其材,受辱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終爲漢名將。賢者誠重其死。夫婢妾賤人,感槩而自殺,非能勇也,師古曰:「感概,謂感念局狹爲小節。概音工代反。」其畫無俚之至耳。張晏曰:「言其計畫道理無所至,故自殺耳。」蘇林曰:「俚,賴也。言其計畫無所成賴。」晉灼曰:「揚雄方言曰『俚,聊也』,許慎曰『賴也』。此爲其計畫無所聊賴,至於自殺耳。」師古曰:「晉說是也。」欒布哭彭越,田叔隨張敖,赴死如歸,彼誠知所處,如淳曰:「太史公曰『非死者難,處死者難』也。」雖古烈士,何以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