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者以竊符爲信陵君之罪,信陵君,魏公子無忌也。秦圍趙邯鄲,公子姊爲平原君夫人,平原君遺書公子,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留軍壁鄴。平原君使讓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爲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爲能急人之困也。」公子約車騎百餘乘,欲赴秦軍與趙俱死。夷門監者侯生,教公子請如姬竊兵符於王之臥內。公子嘗爲如姬報其父仇,果盜兵符與公子,奪晉鄙軍,救邯鄲,存趙。余以爲此未足以罪信陵也。一句立案。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爲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爲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先論六國大勢,明信陵救趙之功。欲擒先縱,此寬一步法。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一語扼定主意。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提清。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爲魏也,非爲六國也,爲趙焉耳。非爲趙也,爲一平原君耳。層層駁入。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又反證二層,更醒。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禝者,祇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議論刺入心髓。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爲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又設一難以詰之,信陵真難置喙。
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爲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又生一枝節,以爲後半篇議論張本。余以爲信陵之自爲計,曷若以脣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爲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爲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一段代爲區處,反筆敲擊,愈讀愈快。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爲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作一總收,深明信陵之非,使之無地逃隱。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同「瘤」。久矣。穰侯,秦昭王相魏冉。虞卿,趙孝成王相,解其相印,與魏齊亡。○引戰國時事作陪襯,見列國無王,習已成風。波瀾絕妙。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係乎符之竊不竊也。深一層說。其爲魏也,爲六國也,縱竊符猶可。深文。其爲趙也,爲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深文。
雖然,魏王亦不得爲無罪也。上因罪信陵。而並罪侯生、如姬。此處又以罪魏王作波瀾,瀠洄映帶,議論不窮。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插喻巧妙。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立此二語,漸收拾前文。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易曰:「履霜堅冰至。」又曰其所由來者漸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爲贅旒也。如此立論,方是根究到底。
故信陵君可以爲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爲人君失權之戒。兩語雙結,全局俱振。春秋書葬原仲、翬揮。帥師。嗟夫!聖人之爲慮深矣!莊公二十有七年「秋,公子友如陳,葬原仲。」公子友,即季子也。如陳,私行也。原仲,陳大夫。隱公四年「秋,翬帥師。」翬,魯卿羽父也。宋公乞師,翬以不義強其君,固請而行。無君之心兆矣。書葬原仲,以戒人臣之植黨。書翬帥師,以戒人君之失權。此聖人之深慮也。○結意凜然。
誅信陵之心,暴信陵之罪,一層深一層,一節深一節,愈駁愈醒,愈轉愈刻。詞嚴義正,直使千載揚詡之案,一筆抹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