軾每讀詩至鴟鴞,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鴟鴞, 國風篇名。周公相成王,管、蔡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故周公東征二年,而成王猶未知周公之意,公乃作鴟鴞之詩以貽王。君奭, 周書篇名。君者,尊之之稱。奭,召公名也。成王幼,周公攝政,當國踐祚。召公疑之,乃作君奭。○劈頭歎周公起,奇絕。及觀史,史記。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爲於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爲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接手又羨孔子,更奇。○通篇以「樂」字爲主。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富貴而不樂,貧賤而足樂,此周公所以不如夫子也。○雙收周公、孔子,暗以孔子比歐、梅,以其徒自比,意最高,而自處亦高。
我每次读《诗经》读到《鸱鸮》篇,读《尚书》读到《君奭》篇,常常暗自为周公的不被理解而悲伤。等到看《史记》,见到孔子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受困厄,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这些弟子,相互问答。孔子说:「我们又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要在这旷野上奔走。是我的道不对吗?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颜渊说:「先生的道至为宏大,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容纳。虽然如此,不被容纳有什么妨碍呢?不被容纳然后才能显现君子的品格。」孔子欣然而笑说:「颜回啊,如果你将来富有了,我愿意为你管理财务。」天下虽然不能容纳他们,而他的弟子们却能够自得其乐到这种程度。现在才知道周公的富贵,有不如孔子的贫贱之处。凭借召公的贤能,凭借管叔、蔡叔的亲近,尚且不了解周公的心意,那么周公能与谁共享他的富贵之乐呢?而孔子所共处贫贱的人,都是天下的贤才,那么也就足以在此安乐了。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爲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先出歐陽公。而又有梅公者,從之遊,而與之上下其議論。次出梅公。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爲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歐、梅之樂只虛寫,妙。方學爲對偶聲律之文,即作詩及詞、賦之類。求升斗之祿,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欲寫其得見,先寫其不得見。文勢開拓。今年春,天下之士羣至於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事愛其文,以爲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爲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嘉祐二年,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士,疾時文之詭異,思有以救之。梅聖俞時與其事,得公論刑賞以示文忠,文忠驚喜,以爲異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爲——子固,文忠門下士也——乃寘公第二。○「不爲世俗之文」,應上「脫去世俗之樂」,正見知己處。非左右爲之先容,非親舊爲之請屬,祝。而嚮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爲知己。以上敘歐、梅之識拔,自己之遭遇,極爲淋漓酣暢。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應前富貴、貧賤。有大賢焉而爲其徒,則亦足恃矣。佔地步多少。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自東坡說出自己之真樂,乃一篇之關鍵。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哉遊哉,可以卒歲」。引成語四句收住。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朴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願與聞焉。末復以「樂乎斯道」專頌梅公,是「樂」字結穴。
我七八岁时,刚开始知道读书,听说当今天下有位欧阳公,他的为人如同古代的孟轲、韩愈一类人物;又有位梅公,跟随他交游,与他往来讨论各种议题。后来渐渐长大,开始能够阅读他们的文章,想象他们的为人。料想他们飘然超脱世俗的欢乐,而自得其乐。当时正在学习作对偶声律的文章,谋求微薄的俸禄,自己估量没有办法进见这些先生。来到京师已经超过一年,从未登门拜访过。今年春天,天下的士人都聚集到礼部,您与欧阳公亲自主持考试,我没想到能够名列第二。后来听说,您喜爱我的文章,认为有孟轲的风格,而欧阳公也因为我能够不写世俗之文而录取我,所以才有这个名次。不是身边人为我引荐,不是亲友为我请托,而过去十多年间,只闻其名而不得相见的人,一朝成为知己。退下来思考,人不可以苟且追求富贵,也不可以白白忍受贫贱。有大贤人而成为他的门徒,那么也就足以依靠了。如果侥幸得一时之幸,跟随车骑数十人,让街巷的小民,聚集围观而赞叹,又怎么能比得上这种快乐呢!经传上说:「不怨天,不尤人」,又说「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您名满天下,而官位不过五品,您的神色温和而不愤怒,您的文章宽厚淳朴而没有怨言,这一定是有所乐于此道啊,我希望能够有幸听闻。
此書敘士遇知己之樂。遂首援周公有管、蔡之流言,召公之不悅以形起,而自比於聖門之徒。長公之推尊梅公,與陰自負意,亦極高矣。細看此文,是何等氣象,何等采色!其議論真足破千古來俗腸。絕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