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蓺、六蓺不載、則不可信以爲實。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孔子刪詩三百五篇、今亡五篇、刪書一百篇、今亡四十二篇。詩書雖有缺亡、然尚書有堯典、舜典、大禹謨、則虞夏之文。可考而知也。 ○伯夷有傳、有詩、所志在神農虞夏、故先閒閒引起。堯將遜位、讓於虞舜、伯夷所重在讓國一節、故先以堯讓天下引起。擬人于其倫、是極重伯夷處。舜禹之間、岳牧咸薦、岳、四岳、官名。一人而總四岳諸侯之事。牧、九州之牧。又十二牧。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舜禹皆典職事數十年。功用旣興、然後授政、授以攝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卽虞夏之文、知堯舜禪讓之難。以見堯讓許由、湯讓隨光之妄。而說者曰、說者、謂諸子雜記也。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許由、字武仲、堯欲致天下而讓焉、乃逃隱于潁水之陽、箕山之上。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卞隨、務光、殷湯讓之天下、並不受而逃。此何以稱焉。堯舜讓位、若斯之難、則許由、隨、光之讓、或說者之妄稱、未必實有其人。太史公曰、凡篇中忽插太史公曰四字、皆遷述其父談之言。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又似實有其人。 ○又引一許由、隨、光、先爲伯夷襯貼、幾令人不辨賓主、神妙無比。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孔子、是一篇之主。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又請一吳太伯、帶出伯夷、若不專爲伯夷者。是另一法。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以由、光義至高、而詩書之文辭不少略見、則其人終屬有無之間、未可據以爲實。 ○又回映由光一筆、繚繞襯貼、文辭正照下伯夷有傳有詩。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卽以孔子接下。叔齊附傳。余悲伯夷之意、悲其兄弟相讓、義不食周粟而餓死。睹軼詩可異焉。軼詩、卽下采薇之詩也。不入三百篇、故云軼。其詩有涉于怨、與孔子之言不合、故可異。 ○倒提一筆、妙。其傳曰、始正序伯夷事、蓋伯夷先已有傳也。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孤竹、國名。姓墨胎氏。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爲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序伯夷實事、平實簡淨、蓋前後多跌蕩、此不得不平實章法也。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應前軼詩。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同吁、嗟徂同殂、兮、命之衰矣。悲憤歷落、流利抑揚、此歌騷之祖也。遂餓死于首陽山。詩與傳畢。由此觀之、怨邪非邪。應前睹軼詩可異句。以下上下千古、無限感慨。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同潔、行、如此而餓死。就夷、齊餓死上、翻出議論。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爲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膾人肝而餔之。暴戾恣睢、誨、 ○恣睢、謂恣行爲睢怒之貌。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反借夷、齊一宕、引出顏淵、盜跖、一反一正、以極咏歎。 ○有堯、舜、由、光諸人、故又引顏淵、盜跖二人照應作章法。若至近世、操行不軌、事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升、數上聲、也。又卽近世人、一反一正、以足上意、作兩層寫。妙。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又雙結一句、以極咏歎。三非邪、呼應。子曰、道不同、不相爲謀。上設兩端開說、此又引孔子言合說。亦各從其志也。裝一句、作道不同註腳。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兩節正應各從其志。舉世混濁、清士乃見、又裝一句、作松柏後凋註腳、挽上伯夷。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彼指操行不軌以下、此指擇地而蹈以下。 ○又以咏歎作一結。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又引孔子之言。以名字反覆到底。賈子賈誼。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以身從物曰徇。夸者死權、貪權勢以矜夸者、至死不休、故云死權也。衆庶馮平、生。馮恃其生。 ○引賈子四句、烈士一句是主、指伯夷。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龍興致雲。虎嘯風烈。聖人作而萬物覩。聖人、人類之首也、故興起于時、而人民皆爭先快覩。 ○引易經五句、聖人一句是主、指孔子。 ○此兩節、將伯夷、孔子合說、直貫至篇末。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索隱曰、蒼蠅附驥尾而致千里、以喻顏回因孔子而名彰。 ○卽所謂同類相求、聖作而物覩也。又點顏回以陪伯夷、正在有意無意之間、妙。巖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堙因、滅而不稱、悲夫。一反。應沒世而名不稱。結篇首悲弔由光案。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青雲士、聖賢立言傳世者。 ○承上二段推開一層說、言夷、齊得孔子之言、而名顯于後世。由、光未經孔子序列、故後世無聞。所以砥行立名者、必附青雲之士也。寓慨無窮。
学者研读的典籍极为广博,但仍要从六艺中考证验实,《诗经》《尚书》虽有缺失,但虞夏的文献还是可以了解的。尧帝将要让位,让给虞舜,舜和禹之间,四岳和州牧都推荐,于是让他们在职位上试用,担任官职数十年,功绩显著,然后才授予摄政之权,以此显示天下的重器、帝王的大统,传授天下竟是如此艰难。而有人说,尧让天下给许由,许由不接受,认为这是耻辱而逃隐。到了夏朝时,有卞随、务光等人,这些怎么能算数呢?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山上确实有许由的坟墓。孔子排列古代的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这类人都详细记载了,我所听闻的,许由、务光的义行至高无上,但典籍文献中却丝毫不见,这是为什么呢?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旧怨,怨恨因此很少。追求仁德得到仁德,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我悲叹伯夷的心意,看到遗落的诗篇感到惊异。那传记说: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立叔齐为君,等父亲去世,叔齐让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命令,于是逃走了,叔齐也不肯即位而逃走了,国人拥立他们的二哥。于是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善于赡养老人,何不前往归附他呢。等到了,西伯已经去世,武王载着他的灵牌,称之为文王,向东征伐纣王。伯夷、叔齐拦住马匹劝谏说,父亲死了不安葬,就兴起战争,这能说是孝吗?以臣子身份杀害君主,这能说是仁吗?左右的人想要杀他们。太公说,这些是义士,扶持他们离开了。武王已经平定殷朝的祸乱,天下都尊崇周朝,而伯夷、叔齐认为这是耻辱,讲求道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摘薇菜充饥。等到快要饿死时,作了一首歌。歌词说: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薇菜,以暴力代替暴力啊,不知道这是错误。神农、虞、夏,忽然消逝了啊,我要归向何处呢?唉,我的命运衰败了啊。于是饿死在首阳山。由此看来,这算是怨恨呢还是不怨恨呢?有人说,天道无私,常常眷顾善人,像伯夷、叔齐,可以说是善人了吧?积累仁德、品行清白,像这样却饿死了。而且孔子的七十位弟子中,孔子独独称赞颜回好学,然而颜回却屡屡贫困,连糠粃都吃不饱,最终早逝,上天报答善人,又是怎样的呢?盗跖每天杀害无辜,吃人肝,凶暴残忍,聚集党羽数千人,横行天下,竟然长寿善终,他遵循的是什么德行呢?这些都是特别明显突出的例子。至于近世,品行不端正,做事触犯忌讳,却终身享乐,富贵延续多代不绝;或者选择道路谨慎行走,把握时机才发言,行为不走邪路,不是公正的事不愤发,却遭遇灾祸的,不可胜数。我非常困惑,所谓的天道,到底是对是错呢?孔子说,道不同,不能互相谋划。也是各自遵从自己的志向。所以说,富贵如果可以求取,即使做执鞭的差役,我也愿意去做,如果不可求取,就追随我所喜好的。岁寒之后,才知道松柏最后凋零。天下混浊,清廉的人才显现出来,难道因为他们看重那个,轻视这个吗?君子痛恨死后名声不被称颂。贾谊说,贪婪的人追求财物,烈士追求名声,夸耀的人至死追求权势,众人依恋生命。志同道合的人互相照应,同类的人互相寻求。云随龙而聚,风随虎而起,圣人出现万物都能看到。伯夷、叔齐虽然贤德,得到孔子而名声更加显赫,颜回虽然笃学,附于骥尾而行迹更加彰显。隐居山林的人,进退有时机,如果这类人名声湮没不被称颂,真是可悲啊。巷里的平民,想要砥砺品行树立名声的,不依附青云之士,怎能流传到后世呢?
傳體、先敍後贊、此以議論代敍事、篇末不用贊語、此變體也。通篇以孔子作主、由、光、顏淵作陪客、雜引經傳、層間疊發、縱橫變化、不可端倪、真文章絕唱。